她的嗓音大的內(nèi)殿清晰入耳：“妾身嫁給陛下四年，至今無所出，其為一過。嫁入陛下后宅未能為陛下分憂，且屢屢引起事端，攪動風(fēng)雨，其為二過。成婚多年，心系舊愛，此為三過。妾身自知罪孽深重，想去太廟守靈，青燈古佛了此一生，懇請陛下恩準(zhǔn)！”

    隋家還未放棄，隋氏竟然親自來自請去太廟守靈？！

    一瞬間，一片嘩然。

    蕭衍行也愣了一瞬，抬手往下壓了壓，示意所有人安靜。命人宣隋暖枝進(jìn)殿。

    隋暖枝進(jìn)來，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大殿之上。

    相同的話，她又說了一遍，儼然一副心意已決的態(tài)度。隋暖枝自覺自己并非高潔之輩，她此番舉動既是心中不能接受自己繼續(xù)自欺欺人，也是為了保全自家。

    這些日子，隋暖枝關(guān)起門來思考了這段時日的所有事。

    從前，隋暖枝關(guān)在后院，目之所及自然都是后宅女眷之瑣碎。如今信息鋪天蓋地而來，她不再閉塞，眼睛能看到事件的全貌，隋暖枝才慢慢地看透了一些事。家中長輩稱贊她通透，或許她是真的比旁人通透些。隋暖枝清楚，隋家這殊死一搏的做法，最終只會自取滅亡。

    蕭衍行對世家大族的態(tài)度，顯然注定了未來世家越繁盛越容易招禍。隋家順其自然其實(shí)是最好的。做的越多越錯，要的越多越容易敗落。不如及時止損。

    她來這里，以一己之力承擔(dān)家族的錯事，希望蕭衍行能網(wǎng)開一面。

    蕭衍行看著她，許久，倒是若有所思。

    這隋氏或許有些自作聰明，確實(shí)是比隋家其他人有眼色的多。

    “允了?！?/br>
    隋暖枝心口一震，沒有抬頭看向蕭衍行。便雙手交叉手背貼到額頭，虔誠地跪俯下來。

    “臣妾，謝主隆恩?！?/br>
    隋暖枝說完話，便離開了紫宸殿?；氐界姶鈱m的當(dāng)場便命人收拾起行囊。殿中的所有財(cái)物她沒動，只命人收了貼身的細(xì)軟，等著被送入太廟。

    她這廂剛走，消息便不脛而走，迅速在京城內(nèi)炸開了鍋。

    京中眾人不敢相信，太子妃竟自己主動請出家。隋暖枝的這一項(xiàng)決定，打得正準(zhǔn)備最后一搏的隋家人措手不及。隋家人氣得頭腦發(fā)昏，咒罵隋暖枝沒用的東西。竟在這時候反手捅了隋家一刀，叫他們這么久以來的努力白費(fèi)。

    隋月生聽到這個消息卻怔忪了許久，而后緩緩地?fù)犴毿α似饋怼?/br>
    果然，家中的所有小輩之中，暖枝是最通透的一個。可惜啊，錯生了女子之身……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場后位之爭, 因?yàn)樗迮Φ某黾叶箩∧弧?/br>
    爭斗了將近半年，死傷了不知多少人，隋家最后還是落敗了。先皇那道賜隋暖枝為后的遺詔, 也因?yàn)樗迮Φ闹鲃油俗尪チ诵в谩?/br>
    隋家徹底消停下來，言之鑿鑿地當(dāng)眾請罪，隋家自卻也因此損失慘重。門生被處置了大半, 東林書院也被封了。那勢不可擋的隋家勢力，被新帝心狠手辣地砍得七零八落。在年關(guān)之前，隋家人親眼看著隋暖枝當(dāng)眾剃了度出家, 落寞地退出了京城。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此后, 后位毫無疑問地落到了王姝的頭上。

    如今后院所剩下的幾個女子里, 沒有一人能有資格與王姝爭。雖然王姝一直就不曾爭過，但蕭衍行也決不允許百年之后合葬的陵墓中，自己身邊睡得是旁人。元后, 是要與皇帝合葬的。蕭衍行認(rèn)定了這輩子能與他合葬一棺的人, 就只有王姝一個。

    王姝聽完蕭衍行的理由，沉默了許久：“蕭衍行……我是必定要去江南的?！?/br>
    “我知道?！?/br>
    大殿之中, 兩人面對面跪坐在一起, 屋內(nèi)靜得一根針落地都清晰可見。

    “我沒有空閑替你管理后宮，也不會母儀天下。”王姝清楚自己幾斤幾兩, 她能搞科研, 是因?yàn)檫@項(xiàng)事業(yè)她做了三輩子, 熟能生巧。但她沒做過皇后，也不懂得洞察人心, 她根本沒本事與人勾心斗角。真與那等大世家出身的貴女斗，她指不定能被人玩死。

    蕭衍行目光落到她的臉上。明明每晚都會相擁而眠, 他卻覺得好久沒見姝兒了。

    “嗯，我清楚?！?/br>
    “皇后，我不合適?！?/br>
    王姝說著話，喉嚨卻不自覺地收緊了。每一個字都說出來很艱難。

    “不需要你合適?！笔捬苄猩ひ羟迩宓烊肓舜巴獾暮L(fēng)之中。京城的冬季每每都是大雪，接天連地的白色被暴風(fēng)雪裹挾。仿佛每個字說出來都一股冒冷氣兒，“我不會有后宮?！?/br>
    王姝心口一震，抬起頭，驟然看向他。

    “你知道的，姝兒?！笔捬苄泄戳斯醋旖?，點(diǎn)漆般的雙眸在燭火下半明半昧。笑容妖異又帶著一股無賴意味，他堂而皇之地耍無賴，“我有病的?！?/br>
    王姝喉嚨重重一哽，有些說不出話。她當(dāng)真不敢相信，這種話會出自蕭衍行的口。

    這廝有多驕傲，沒人比她更清楚。估計(jì)死了被拉去火葬場燒了，這人除了骨灰就只剩下他不羈的驕傲。這樣低姿態(tài)且?guī)c(diǎn)耍賴的話由他親自說出來，王姝自然是覺得震驚。

    “你……蕭衍行，別耍賴！”

    “沒耍賴?！笔捬苄幸彩巧钏际鞈]過的。

    他作為一個出生便被當(dāng)做下一任君主教導(dǎo)長大的上位者，自幼接受的教導(dǎo)便是廣納后宮，開枝散葉。但多年來，蕭衍行骨子里的反叛一直在跟自己較勁。他不認(rèn)為孩子越生越多是好，也不認(rèn)為后宅女眷納的多便是一場幸事。多子多福于他來說不是必要，他并不看重。

    人多意味著事端，意味著爭斗。

    蕭衍行這一生偏好的東西不多，不好色，不貪慕權(quán)勢。若是可以，他其實(shí)更愿意與王姝帶著幾個孩子回到?jīng)鲋菖R安縣的王家小院去。院子雖小，但是他一個隨時可以卸下防備休息的港灣。

    臨安縣的那段時日，是蕭衍行自認(rèn)為人生中最松快的時候。

    “人多，我也應(yīng)付不來。”

    “當(dāng)真？”王姝狐疑地看向他。他能在那么多人精中游刃有余，幾個女子對付不了？

    不過，王姝當(dāng)然也聽懂了他話里的意思。他在跟她許諾，一生一世一雙人。就是因?yàn)槁牰瞬艜X得蕭衍行或許是瘋了。這廝若是一個閑散王爺，或者哪怕是權(quán)傾朝野的攝政王，他說出這樣的話，王姝都不覺得太稀奇?？蛇@廝是個皇帝，做出這種承諾太離譜了。

    “蕭衍行，你應(yīng)該還記得我們的五年之約吧？”王姝已經(jīng)安排好了南下江南的諸多事宜。只等著開春啟程，前往江南新的實(shí)驗(yàn)基地，“我的決定，還是不變。”

    “或許可以變動一點(diǎn)……”

    蕭衍行話還沒說完，王姝瞬間警覺，她瞪向蕭衍行：“你什么意思？又說話不算話？”

    “并非?！笔捬苄兴剖窃缌系酵蹑瓡@樣反應(yīng)，他忽地前傾了身體抓住了王姝的后腦勺。修長的大手將她一攬，壓入了自己懷中，“你可以去江南，可以專心致志做你的事。我替你掃除障礙，隔絕一切外界打攪但，是姝兒，你的夫婿只能是我。你要回來京城看我，每隔一段時日要回京城。秋收后回來。姝兒，我知道來回奔波很辛苦，等將來一切塵埃落定，我會去江南陪你?！?/br>
    出于私情，他愛她，他想與她相伴到老。出于大義，姝兒的本領(lǐng)太過扎眼，朝廷不會放之任之。

    王姝聞言沒說話，抿緊了嘴角。

    事實(shí)上，她其實(shí)早就明白，向蕭衍行曝露良種的話，她這輩子只能屬于皇家。任何一任當(dāng)權(quán)者都不會允許她這樣的人以自由身逍遙在外。因?yàn)樽杂缮砭鸵馕吨x擇更多。選擇多了，她所掌握的糧食就有可能會流向別人。流向別人，便意味著不安穩(wěn)。

    換言之，只要是個正常的君主，都不會允許王姝離開。

    “先別惱，”蕭衍行一看她皺起眉頭就開了口，“我們好好商議，辦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蕭衍行雖會恪盡職守為大慶百姓謀福祉，卻也不是個循規(guī)蹈矩之人。你向來知道我，規(guī)矩是困不住我的?！?/br>
    做這個決定，是蕭衍行經(jīng)過長達(dá)五年思索最終做的決定。

    以姝兒這樣特殊的能力，他基于一個君主的立場，是絕對不該將人困在后宮的。這樣的人才造福于千萬百姓，功在千秋。無論如何，都是應(yīng)該盡情地發(fā)揮自己畢生所長，專心致志成就一生功績的。他不該也不能將人困在后宅那一方天地中。

    但基于一個丈夫的私心，他不愿她往后人生中沒有他。

    若姝兒這輩子選擇獨(dú)身一人，他這般是強(qiáng)人所難。但姝兒沒有這個打算。蕭衍行自認(rèn)自己未必是個十成的好伴侶，但他是全大慶唯一有能力護(hù)住她的人。

    只要忍受住等待，沒有什么是克服不了的。蕭衍行不覺得不可行，他一向最有耐心。

    王姝當(dāng)然知曉他骨子里的反叛。這人根本就沒將教條看在眼里。

    頓了頓，看向他的眼神有些猶豫。

    “還是說你覺得太久？”蕭衍行眼睛里隱約可見利光，銳利地盯著王姝的神情。生怕錯過她眼里一丁點(diǎn)兒情緒的變動，“亦或者，姝兒心中有他人？打算舍棄了我，另換他人？”

    王姝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抬手捏住了他的鼻子。

    蕭衍行被她這一舉動給逗笑了。這姑娘這么多年了，還是喜歡捏他鼻子這小動作。

    “我知道你向來要求公平?！?/br>
    蕭衍行緩緩扶著膝蓋直起身體，上半身傾向王姝的方向。跟王姝相伴已經(jīng)有八年，自然清楚她性子，也清楚她心中擰巴得點(diǎn)。在開口之前他已經(jīng)想的很清楚，“我要求你這般，我亦是如此。我這輩子，就跟你死磕，守著你一個人。若我有他人那一日，你便再不見我如何？”

    王姝還是覺得太冒險(xiǎn)，以一己之力挑戰(zhàn)千百年的祖宗禮法，蕭衍行是真有點(diǎn)瘋！

    “滿朝文武不會答應(yīng)的?！蓖蹑悬c(diǎn)心動，但理智還是克制地提出了異議，“朝堂局勢穩(wěn)定下來之后，他們必定會要求你選秀，充盈后宮?！?/br>
    “哼！”蕭衍行鼻腔里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冷哼，“那就試試看?！?/br>
    王姝：“……”

    “你只需要考慮我與你說的，其他的事情，自有我去應(yīng)付?！?/br>
    王姝的猜測沒有錯，冊立王姝為后的詔書還未下，朝堂上又掀起了一陣上奏蕭衍行廣選美人充盈后宮的熱潮。每日這等奏本都堆得比筆架還高。仿佛這天下都沒有別的事，就光盯著他的后宅。

    蕭衍行難得為此當(dāng)眾發(fā)了好大一通的火氣，當(dāng)眾將上奏得最激烈的官員給拎出來。將他洋洋灑灑寫了一條街的奏本砸到了他腦袋上，質(zhì)問他這資政是不是當(dāng)?shù)锰e。堂堂正三品京官，若當(dāng)真眼里只有這點(diǎn)后宅的事兒，不如將位置讓出來給會做事的人。

    那宋資政嚇得面無人色，跪在地上磕磕巴巴地直言祖宗禮法。后宮不能空置，綿延子嗣乃是天底下頭一等大事云云。左不過那老一套的說辭，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朕是沒有后么？”蕭衍行冷笑。

    “臣，臣……”宋資政臉一瞬間漲得通紅，說不上來。他想說只有兩個皇子是不夠。一旦有個頭疼腦熱病了傷了，兩個孩子不一定活到長大。且即便活到長大，也不一定確定資質(zhì)好壞。只有孩子多，才有更多的選擇。但這話他不敢當(dāng)眾說，說出來便是咒大皇子和二皇子。

    不過這些都是借口，真正的理由不過是蕭衍行后宮空虛，他們的機(jī)會來了。太子妃隋氏自請出家以后，如今就剩下四個人。且這四個都是涼州的老人，沒有一個京城新選入宮的貴女。

    柳家梅家楊家靠著女兒一躍成了京中炙手可熱的人物。自然有人看得眼熱。

    蕭衍行如何不知他們心中所想？這幫人在盤算什么他再清楚不過：“朕要的是能做實(shí)事的人。希望爾等謹(jǐn)記。若往后再有人盯著后宮這點(diǎn)事兒，朕考慮稽查爾等的政績，重新考核爾等的資歷?！?/br>
    這一句話扔出去，朝堂靜默了將近半刻鐘。

    蕭衍行的強(qiáng)勢，他們這一年里早就清晰地感受到。連隋家都被壓得灰溜溜回了巴蜀，他們實(shí)在沒膽子再敢挑釁蕭衍行。生怕自己家中那點(diǎn)事情被揪出來，到時候落了個無法善了。

    罷朝一事他們吃過虧如今不敢干。他們?nèi)羰橇T朝，蕭衍行就會換人。

    隋家的事情殺雞儆猴，以及這僵持了大半年的君臣拉鋸戰(zhàn)也叫他們體會到新皇的強(qiáng)勢。這不是一個任由他們擺布的皇帝，他們清楚地意識到這點(diǎn)后。一個個都老實(shí)得不得了。終于在年過正月初五這一天，王姝以皇后之禮住進(jìn)了未央宮。

    同年，蕭衍行冊封了小君珩為太子。呦呦乃長公主，小老三也終于開口說話了。這小家伙跟他的兄姐是全然不同的性子，極其的冷靜。哪怕才虛兩歲，就已經(jīng)能看出往后性情的沉靜。

    王姝搬進(jìn)未央宮的當(dāng)日，蕭衍行也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刈∵M(jìn)來。

    他的寢殿也就成了未央宮。先皇的大明宮空置下來。王姝雖然有些無語他這喜歡跟她擠在一起住的喜好改不了，倒也沒有說什么。不過王姝只在未央宮住不到一個月便要啟程南下江南。這是早就決定好的事。路上要一個多月，為了不錯過春耕，她必須早點(diǎn)動身。

    王姝離開之時，蕭衍行還未給楊氏等人冊封。他給了幾人兩個選擇。留在深宮繼續(xù)當(dāng)個有名無實(shí)的妃子，亦或者像當(dāng)初的林側(cè)妃那般，改頭換面，出宮嫁人。

    三個人中只有一個人很快做了決定，楊氏當(dāng)場就給出了決定。她這一生不會跟任何男人肌膚相親，也并不期盼有自己的子嗣。陛下很好，皇后娘娘也很好，她愿意一輩子在深宮終老。

    梅氏和柳如慧有些猶豫。她們既想要榮華富貴，也想要有疼愛自己的夫婿和貼心的孩子。但兩人也知道，兩樣不可兼得。她們跟著蕭衍行從京城到西北，再從西北回到京城。從十五歲到如今，已經(jīng)整整十三年。比起年老朱黃去嫁給不知品行的男子，其實(shí)陛下對她們其實(shí)還算不錯的。除了不進(jìn)她們的屋子，將來沒孩子，但其他方面從未有過虧待。

    這個取舍就比較艱難。一方面覺得如今逍遙自在的日子挺舒適，只要陛下不會突然去世。她們這一輩子養(yǎng)尊處優(yōu)是不會少。一方面又頗受無子傍身的結(jié)局所困擾。自小受到的教導(dǎo)就是相夫教子，子嗣乃是下半輩子的依靠。沒有子嗣，實(shí)在是叫人心生畏懼。

    梅氏和柳氏猶豫不決，蕭衍行也沒有逼迫她們立即做決定。給了一個月考慮。

    “其實(shí)，有孩子也不一定是一輩子的依靠，是不是？”梅氏心里沒底，貪圖如今安逸的日子，又害怕沒有子嗣將來后半生不好過，“有的人生了孩子，孩子也不孝?；踛iejie你說是不是？”

    “是這個理兒?！绷缁埸c(diǎn)點(diǎn)頭，心里也很慌。她的人生還有很多年，她對未來也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