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崢本以為掌院學(xué)士會把他帶去皇極殿參加朝會，誰知他被領(lǐng)去的地方竟然是明光帝的起居殿，帶領(lǐng)他的內(nèi)侍板著臉，一路和他講解一會參見皇帝的禮儀，行何種跪禮，不可直視龍顏等等，葉崢認(rèn)真聽了，從袖中摸出一個錢囊，那內(nèi)侍見葉崢懂規(guī)矩，臉上就帶了笑，講的也就越發(fā)詳細了些。

    被內(nèi)侍帶領(lǐng)著即將走進明光帝起居殿的時候，只見一身著華服戴冠的男子從殿內(nèi)出來，下臺階的時候正好和葉崢擦肩而過。

    見到此人的一瞬間，葉崢不由略微睜大眼，面上不動神色，心內(nèi)驚訝異常。

    怎會是他？

    內(nèi)侍見葉崢慢了一步，催促道：“葉編修，快走兩步吧，官家剛接見了四皇子，想必此刻心情不錯，你啊，算是來著了?！?/br>
    四皇子？

    大啟國姓為凌，四皇子名凌江禮，乃是明光帝和已故婉嬪所出，這點常識葉崢還是有的。

    水恒，凌江禮，四皇子。

    這樣的身份為何會出現(xiàn)在小小的平安鎮(zhèn)，棲身游云寺中，又為何同他兄弟相稱，還鼓勵他去考舉人。

    一瞬間，葉崢腦中閃現(xiàn)過無數(shù)個電視橋段中的陰謀論。

    但很快又被他一一否了。

    水恒與他相識時，葉崢只不過一微末秀才，連身份都是當(dāng)世拿不出手的云家入贅子，更沒表現(xiàn)出什么經(jīng)天緯地的才能，唯一稱得上長處的，可能只有那本種植之法。

    但凌江禮是大啟皇子，便是接見工部掌理天下農(nóng)政的大司農(nóng)也不就是一句話的事。

    他更不可能有后視眼，從那時候起就看出葉崢可以一路中舉人，中進士，年紀(jì)輕輕就成為本朝榜眼。

    若說人力可以布局如此，葉崢是不信的。

    所以這位化名水恒的大啟四皇子，和他這個農(nóng)家贅婿葉崢的那一場兄弟相交，只可能是真正的巧合而非預(yù)謀。

    想明白這點，葉崢的心就落下了，想著若明光帝召見他與此事有關(guān)的話，就據(jù)實以告。

    第71章

    明光帝隱在垂簾之后,薄紗晃動間，隱約可見侍候之人打扇的身影。

    那扇子大小和上輩子葉崢看的西游記里面鐵扇公主的芭蕉扇差不多，兩邊對著扇,怪不得一路進來看見伺候皇帝的都是內(nèi)侍而非宮娥,這么大的扇子要掄起來,還非得天生有把子力氣不可。

    屋內(nèi)四角應(yīng)是設(shè)著冰盆，溫度比外頭低了得有五度不止，紗簾后明光帝的那個位置可能更涼，葉崢寬袍大袖，本來有點透不過氣,走進殿內(nèi)就覺得陡然涼爽了下來,精神為之一振。

    葉崢按禮跪拜過皇帝后，明光帝就讓他起身。

    葉崢就規(guī)規(guī)矩矩起來,垂眸斂目,靜待明光帝吩咐。

    里頭明光帝不知在做什么,聽著簾后是發(fā)出悉悉索索的動靜，一時沒有說話,葉崢來都來了,也無甚可急，耐心等著唄。

    過一會兒，內(nèi)侍撩開簾子,明光帝出來了,頭發(fā)隨意松散挽成一個髻,腳下趿拉著一雙木屐，身上著絲制敞衣,外頭罩著件明黃罩衫,若只是這些,都可以說天熱之故，或者明光帝在起居殿內(nèi)隨性崇古，有魏晉風(fēng)流之態(tài)。

    奇就奇在，明光帝手里竟然還持著一柄道士才會用的那種拂塵。

    若非知道這是大啟天子，當(dāng)明光帝從紗簾后出來的一瞬間，葉崢只會以為這是一位道家居士，但他確鑿又是大啟的明光帝。

    不過葉崢臉上并沒有表現(xiàn)出驚訝，就他所知，但凡一國之君過了知天命的年紀(jì)，大都會信仰個神佛道士之類的，秦始皇如此英明神武，晚年還派徐福出海尋長生機緣呢，這并不難理解，君主一生過的是錦衣玉食萬人朝拜的奢靡生活，自然想要將這種生活千年萬年地延續(xù)下去，只有底層百姓才會說這輩子的苦受夠了，以期來世。

    明光帝瞧著葉崢隨意問：“這幾個月在翰林院，可有按著朕的吩咐學(xué)著寫青詞？”

    葉崢心道果然是為此，好在他有準(zhǔn)備。

    就從懷中掏出迭得整整齊齊的一沓紙展開，自有內(nèi)侍走過來接，摸索過確定了安全性后呈交給明光帝。

    明光帝接過，一張張翻閱起來，這一翻閱又是盞茶時間。

    君主都是慣常喜怒不形于色的，葉崢也無法從明光帝淡淡的神情里瞧出他是滿意還是不滿意，至于那慢吞吞的動作，古代權(quán)貴就是這種做派，無論行動坐臥，越慢條斯理，越尊貴，急赤白臉的那是每日為生活奔波的苦哈哈。

    又過了半盞茶時間，明光帝終于看到最后一張紙。

    抬起頭來夸獎葉崢：“不錯，比起那篇神女踏歌里的，這青詞倒是順眼多了，可見進益了，沒有辜負(fù)朕的期許?！?/br>
    葉崢也不知道明光帝這進益的夸獎是確有其事還是只客氣客氣，不過皇上都說進步了，就當(dāng)是進步了吧。

    忙做謙虛狀拱手：“多謝圣上夸獎，圣上也曉得，之前臣家貧，那詩詞集太貴買不起幾本，多是閉門造車，現(xiàn)身處翰林院里，可供學(xué)習(xí)的書籍汗牛充棟，任臣選看，各位翰林大人也都是熱心之人，閑暇時間?？现更c于臣——臣的進步，不敢獨自居功，若真有功，也應(yīng)歸于圣上和翰林院各位大人們?！?/br>
    但凡是人，就沒有不喜歡被吹捧拍馬屁的，他這既抬了圣上一手，認(rèn)為是明光帝英明，將他放對了位置，又謙虛地表示功勞是圣上和其他翰林大人的。

    一個年輕人，謙遜，不居功，自愿暴露出短處（自幼家貧），應(yīng)是不會錯的吧。

    果然，明光帝一聽就笑了：“你倒是個實在孩子，不講那些虛頭巴腦的為自己開脫?！?/br>
    明光帝最大的兒子，也就是大皇子，家里都有一個哥兒一個女兒了，其中大郡主只比葉崢小兩歲，三年前已嫁人，明光帝叫葉崢一聲孩子，倒還真不是倚老賣老。

    況這聲孩子里，明晃晃著有著親近欣賞的意思，葉崢自然不會不知好歹去反駁說臣早已成年，已是一朝臣子，可擔(dān)大用了。

    明光帝又問葉崢，在翰林院待得可習(xí)慣，可怨朕不發(fā)揮你的長材？

    來自最高領(lǐng)導(dǎo)的致命題，葉崢自然是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對答：“臣出身寒門，自小就愛讀書，但無奈家貧，就把那抄來的書插在腰間，種地間隙拿起來看一眼也好……如今圣上將臣放入翰林院，再也不用種地了，每日專管舒舒服服伏案讀書，累了還有小童侍候茶水，臣已經(jīng)覺得是神仙日子了，若非要說不習(xí)慣，那就是翰林院各位大人太照顧臣，臣這人苦慣了，長于應(yīng)對冷暖奚落，卻不擅長習(xí)慣來自圣上和同僚的溫暖，若圣上當(dāng)真體恤臣，就少疼疼臣就好了?！?/br>
    比對著明光帝之前那聲孩子，葉崢后半句里有意無意也流露出輕松語態(tài)，適當(dāng)表露出這點天真，以免令人覺得他城府深，講起話來虛偽且滴水不漏，

    這話配上他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紀(jì)，光風(fēng)霽月的討喜外貌，倒起到了不錯的效果。

    聽得明光帝哈哈大笑，指著葉崢朝內(nèi)侍故作埋怨道：“你瞧瞧，你瞧瞧朕這個榜眼，朕的疼顧一般人求還求不來，偏他不知天高地厚，還要往外推呢?！?/br>
    內(nèi)侍也識趣，很知道這時候該說什么，臉上堆笑湊著明光帝的話頭：“葉榜眼出身寒門，且年少之人難免清高，圣上若瞧著不錯，留身邊說說話教導(dǎo)幾年，葉大人就成器啦。”

    “這話倒是。”明光帝點點頭，“我就不愛看那些個老頭，年紀(jì)還沒朕大，一天天講起話來暮氣沉沉的，沒的令朕堵心，還是少年人好啊，少年人有朝氣，話里也透著真?！?/br>
    說完一聲長嘆。

    這話內(nèi)侍點到為止沒敢接，明光帝也用不著人接，說完兀自看著前方開始神游起來，那思維看著是徜徉九天之外去了，若猜的不錯，應(yīng)是想起了自己的當(dāng)年被朝臣擁著初登大寶，意氣煥發(fā)的時候。

    內(nèi)殿里一時靜了下來，變得落針可聞。

    葉崢繼續(xù)袖手等待。

    明光帝的神游持續(xù)時間不長，很快就醒轉(zhuǎn)過來。

    但也拋棄了之前的話題，轉(zhuǎn)而問起葉崢：“小葉啊，你可知朕今日為何叫你過來?！?/br>
    ……為何。

    不是為了檢閱學(xué)習(xí)成果嗎？

    不過明光帝這么問，肯定還有其他理由。

    “臣不知?！比~崢老老實實道。

    明光帝說：“朕聽說太子為了著好本紀(jì)，這段時間經(jīng)常去翰林院，有時還與諸翰林學(xué)子同食宿進出？”

    葉崢打起精神：“臣在弘文館依稀也聽得幾句，并不真切，好叫圣上知道，臣無甚才能，于諸位大人無用，閑下來還得做圣上留下來的青詞功課，后頭就自覺不過去文書院添亂了?！?/br>
    明光帝擺擺手：“你用不著緊張，你的才能朕還是知道的，朕就隨便問問——對了，朕聽說你家里有一樣新鮮吃食，叫缽缽雞，風(fēng)靡了整個翰林院，連太子吃了都來朕跟前夸——”

    葉崢聞言，當(dāng)即一撩袍擺下跪：“臣有罪，請圣上責(zé)罰?！?/br>
    明光帝正說吃食呢，不妨葉崢就跪下請罪了，不由停下話頭：“怎么了小葉，你有何罪？”

    葉崢的聲音里透著幾分沉痛：“《大啟律》明文規(guī)定：官員不可從事商賈之事，不可與民爭利……圣上，臣家里為了補貼家用，在銅鼓大街上支了個攤，販?zhǔn)坌∈?，臣是大啟七品官員，家眷公開從事商賈之事，犯了大啟律，圣上若要罰，請責(zé)罰臣一個，不要累及家人?！?/br>
    “……”

    明光帝有些無語。

    大啟律里這條的本意是禁止官商勾連，沆瀣一氣，吃盡天下利。

    就算真定罪，定的也是私通鹽鐵、絲綢、瓷器等大宗關(guān)乎國祚的商貿(mào)，那些在京城酒樓賭坊等場所有投資的官員，朕都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dāng)沒瞧見呢，你這家里支個小攤，掙幾個銅板的蠅頭小利，朕吃飽了撐著去定你這個罪名？

    再說農(nóng)戶出售點自家農(nóng)產(chǎn)品補貼家用的情況多了，總不能做個小買賣農(nóng)戶就變成商戶了吧，同樣，商戶也不可能家里雇人種了幾畝田，就把戶籍改成農(nóng)戶，那豈不是太兒戲了？

    再者一樣?xùn)|西規(guī)定得太死，水至清無魚，反而斷了下頭的流動生機。

    就當(dāng)小葉榜眼還年輕，還沒有學(xué)會在動態(tài)中尋求平衡的道理好了。

    不過這下跪請罪的樣子看著是誠懇的，明光帝也就順著他的話頭，故作威儀：“這樣好了，既然你請罰，朕就罰你——罰你把那風(fēng)靡翰林學(xué)子間的缽缽雞給朕呈上來一份好了。朕聽說，這缽缽雞既流行于京城百姓之中，又受到翰林學(xué)士的歡迎，這樣一種上下通行的食物，朕身為天子，怎能一無所知？”

    “葉愛卿，如何，你可認(rèn)罰？”

    葉崢再次拜倒，這回是心悅誠服：“回稟圣上，臣認(rèn)罰?！?/br>
    出了明光帝起居殿，葉崢提著的那口氣終于放下，外頭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葉崢卻寧愿頂著日頭也不想繼續(xù)待在那清涼殿里陪封建君主說話了，一句話拐十八個彎，生殺予奪掌握別人手上的滋味并不好受。

    因答應(yīng)了明光帝，夜里回家葉崢就把這事悄悄和云清說了，家里只有云清能經(jīng)這種大事，若叫云羅氏和云爹聽到要給當(dāng)今圣上進貢食物，估計得手不是手腳不是腳，夜里睡不著，反而弄糟糕了，不如不說。

    云清也驚，但他這驚訝在葉崢握著手細細和他說了一遍之后，慢慢也就平靜下來了，喜得葉崢直親云清的脖子，夸夫郎定得住，是個能干大事的人。

    云清哪里是定得住能干大事，而是他想著家里爹娘都是最普通的農(nóng)人，遇到這種事情，心理素質(zhì)再好也不成，草哥兒就更不用提了，若他不定下來幫助阿崢，阿崢在這家里豈不是大事小情都要一肩扛，遇到個煩惱也憋著不敢說，生怕把家里人嚇壞了，那樣的阿崢也太可憐了。

    第二日早起，云清盤點過家里材料，想著要進貢圣上的東西須得精細，還是單獨煮個小鍋為好，于是取了干凈駱駝奶配著雞湯鍋底，又挑著久煮不爛也不低賤的食材下了一份，那些什么頭蹄下水一概免了，生怕明光帝瞧著不喜。

    因不知明光帝愛不愛吃辣，挑白凈盤子裝了兩份，一份加了茱萸紅湯，一份是金燦燦奶白雞湯，都一樣噴香撲鼻，因想著天熱缽缽雞油膩，云清將那冰鎮(zhèn)過的酸梅湯也取了些用竹筒裝了，給明光帝開開胃。

    葉崢檢查過后，夸獎云清：“清清想得真周到，還附上了酸梅湯開胃，若不是你，我傻乎乎把那雞頭鴨腸什么的端一鍋去圣上跟前，就擎等著被圣上厭棄，打我板子了?！?/br>
    云清搖頭失笑：“哪會那樣。”

    阿崢一向是個謹(jǐn)慎人，就算沒有自己，阿崢也會弄得妥妥帖帖，斷不會發(fā)生他說的那種情況的，這么說就是寬他的心罷了。

    葉崢告別完云清，提著食籃進了宮，他們這些翰林因著天天要在翰林院進出，走的是一處小門，與正宮廷是隔著一扇墻的，那墻后有重兵把手，只要不越過墻去，翰林們在城墻這一處進出還是相對方便，自帶食物也不會被查的。

    葉崢走到那城墻邊，頂著御林軍眼神壓力，將東西交給等在那邊的內(nèi)侍手上，至于那內(nèi)侍怎么帶著東西一路送入起居殿，中途怎么檢查，會否有專人試毒，這就與葉崢無關(guān)了，沒有明光帝特召，他是連這城墻都過不去的。

    起居殿，那兩份經(jīng)過一系列程序檢查，確定安全無虞的食物已經(jīng)從白盤中舀出，裝入了明光帝慣用的精美秘色瓷盤，竹筒內(nèi)的酸梅湯也倒出用琉璃碗裝了，由內(nèi)侍端著盛放在明光帝桌案上。

    經(jīng)過多道繁瑣程序，兩份噴香撲鼻的食物已經(jīng)重新加熱，冒著微微熱氣，那琉璃碗又透又仙，混著里頭冰鎮(zhèn)過紅亮亮酸梅湯，叫人一看就有食欲。

    明光帝穿著比昨天見葉崢更加隨性的絲質(zhì)披袍，散著發(fā)，想來這就是明光帝一人時候的尋常打扮了，那拂塵倒是挽在手臂上，配著花白發(fā)絲，如一位仙風(fēng)道骨的老翁，正準(zhǔn)備在侍從的攙扶下去用餐。

    就在這時，一個小黃門跪在外頭輕聲通報：“稟圣上，玄塵道長來了?！?/br>
    明光帝剛坐下，聽到回報臉上一喜：“快請道長進來?！?/br>
    玄塵道長是個年約六七十歲的清瘦中年人，留著一把純白的胡須，頭戴混元巾，身著得羅衣，足蹬十方履，手上并未持拂塵，而是捏著一串八十一顆的青金石流珠，一見到明光帝就作勢要跪。

    明光帝忙從案幾后走出伸手虛扶：“哎，免禮——朕早說過，道長乃是出塵脫俗之人，這些塵世間的繁文縟節(jié)盡可免了?！?/br>
    玄塵道長卻說：“貧道雖是天魁星門下，不在紅塵里，但圣上乃是真龍下凡，若有一日回歸天庭，便是老道的師父天魁星本人，也要向圣上行跪拜禮的?！?/br>
    這話有理有據(jù)，明光帝聽得舒服又高興，連連拍著玄塵道長的手，親切邀他一同坐下。

    “朕今日得了兩樣稀罕小食，朕一人也吃不完這么多，塵道長一起用一些吧，也給點評點評?！?/br>
    玄塵道長并不虛推，而是念一句福生無量天尊：“那老道就卻之不恭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