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換藥了。”

    陶罐里的姜湯咕嘟作響，縷縷白霧裹著辛辣氣息在小舟里飄蕩。

    殷晴抖開新裁的白布，回頭一瞥，榻上少年半闔著幽深的眼，披著松垮中衣，領(lǐng)口大剌剌敞著，一片流月做的發(fā)也是散亂開來未束，成片的發(fā)絲順著鎖骨滑入襟口，想來除了掬了幾捧水稍作洗凈，便也沒做甚么打理。

    殷晴上藥手法嫻熟，她看著燕歸的傷。

    回想起幼時兄長練劍習(xí)武也時常受傷，但他個性寡冷少言，不喜旁人近身，也不愛叨擾他人，大多時候都是自己隨意抹兩把藥，再囫圇扎個結(jié)，靠一副強(qiáng)健身體捱著，過幾日總能好。

    直到那年春寒料峭，他習(xí)輕功，自山崖下墜了下去，崖雖只高十余丈，背上卻被嶙峋亂石掛破了好大一道口子——傷于脊背，殷彧自己不好涂藥，便放之不管，叫那傷處日日外邪內(nèi)侵，瘡瘍郁滯，癰腫熱毒久不見好。

    他也不言不語，只默默忍著，直至久病無醫(yī)，小傷化大，夜里發(fā)起了熱，整個人昏沉不醒。

    殷晴嚇壞了，紅著一圈眼睛守在他床邊一整夜，只覺得哥哥活得太過辛苦，什么都習(xí)慣性咽在心底，忍了又忍，也不愿她憂心半分。

    殷晴蜷在兄長榻邊，他醒時面色蒼白，因疼痛，掌心生生掐進(jìn)rou里。她蘸著藥膏的手抖得厲害，殷彧卻抬手遮住她泫然欲泣的眼，輕聲哄著她：“猗猗莫哭?！?/br>
    “我沒事。”

    “我沒事。”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殷彧愣了一下，就聽殷晴吸著鼻子說：“哥哥是不是又想以‘我沒事’叁字搪塞我?！?/br>
    “你每回都這樣，總是說江湖兒女不懼傷痛?！币笄缬盟庤颇胨橛嘞炉徦帲骸翱扇暨B至親都要遮掩，這江湖...未免太冷了些?！?/br>
    藥香氤氳中，殷彧第一次主動褪下外衫，刀劍刻就的脊骨隨著呼吸起伏，新傷迭著舊疤，幾點猩紅，像是昆侖雪夜里，蜿蜒不盡的梅枝。

    她用蘸著溫水的棉帕觸上肌膚時，分明感覺到兄長在顫。

    自那以后，無論殷彧如何推拒，她還是攬下幫兄長擦藥之務(wù)。

    起初殷彧不愿，后來殷晴又對他說：“我知道哥哥不想我瞧見你受傷，怕我掛慮于你，但是哥哥，我知曉習(xí)武者，無不辛苦，欲成一劍，必百試鋒芒，受傷只是家常便飯。哥哥，我不是怕你受傷，我是擔(dān)心你做什么都獨自一人，我們是血脈至親，我是你的meimei，我不愿你總是一人受苦?！?/br>
    她將藥涂在他的傷處，目光堅定不移：“哥哥，我們是兄妹，生來就是要互相扶持的。不能總你辛苦，我貪玩好耍就行。我也想為哥哥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br>
    那日她說完這話，便見一向冷靜自持，事事云淡風(fēng)輕的兄長，雙手微微發(fā)著抖，閉了眼，將她抱入懷里，默默良久，方落得一聲好字。

    “猗猗?！毖鄽w的聲音喚回殷晴飄遠(yuǎn)的思緒，他的嗓音還透著傷勢未愈的虛弱沙啞，臉上也是白得嚇人死人面，卻已是笑著看她。

    她垂眸，而今再看燕歸，他和兄長，完全是兩種人。兄長有千般好，他就有萬般壞！

    唯獨受傷的時候，他們很像，把自己生生活成個無堅不摧的鐵人，再重的傷，若非問起，若非無奈，絕不言痛，不講話，總是無聲承受著。你若去問他當(dāng)真不疼么，大概只會得輕描淡寫的“習(xí)慣了”叁字。

    這世間再多的武學(xué)奇才，無不是一招一式，滿身傷痕才博個名頭。殷晴低頭，將他脖頸上的綢帶解開，盯著那兩個黑黝黝的血窟窿。

    “還疼么？”

    燕歸自然不知她在想什么，本想逞能來一句區(qū)區(qū)小傷，何足掛齒，眼睛一轉(zhuǎn)溜，面露愁容，哀嚎連連：“嘶……自然是疼的?！?/br>
    殷晴抿唇，沒心疼，只是手指緊了緊，輕聲念了句：“活該?！?/br>
    燕歸就著這個姿勢仰頭望她，喉結(jié)擦過她繃緊的手指，仰臉一個笑：“若是猗猗愿意親我一下，自然就不疼了。”

    再好的藥都不及她一個吻，妙手回春。只是回味昨夜，便叫他熱血沸騰，好似一瞬間藥到病除。

    殷晴咬著牙，少女耳尖飛紅，輕喝一聲：“燕不?。　?/br>
    “嗯…”燕歸忽然悶哼嘶聲，小舟里藥香忽然濃烈起來，原是她揪著他衣領(lǐng)上藥，金瘡藥粉雪片似的往傷口灑，分明是賭氣的力道，落在他胸前的棉帕卻輕如春絮。

    這邊藥上完，正巧小藥爐已冒著泡，姜湯煮沸。她舀了碗，啷當(dāng)一下擲下藥碗：“早知道該用啞毒入藥，省得你剛醒就亂講昏話?！?/br>
    她氣鼓鼓，和燕歸待久了，旁的沒學(xué)會，脾氣倒越發(fā)見長，一張嘴兒說話，竟和他越發(fā)像了，也學(xué)會耍威風(fēng)威脅人來了。

    只是倒底依葫蘆畫瓢，學(xué)了個形沒學(xué)會實，陰狠不足，嬌憨有余，燕歸只覺她愈加可愛，忍不住一把摟住她的腰，殷晴正纏著白布，一時大意，轉(zhuǎn)瞬就落在他腿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坐著。

    少年湊上去又親了親她的臉頰。

    殷晴雙目圓瞪，她還未消氣呢！一只手指著他的臉，將他拍開：“燕不恕，你再敢亂來我就把你丟進(jìn)江里喂魚！”

    燕歸朝她笑笑，順勢握住她的手，冰涼的唇突然貼上她手背，眼神幽幽，只望著她，萬般情緒，懸滯于心，欲訴難言。

    臨了還是那句老話，要說千萬遍，唯恐得而復(fù)失：“猗猗，是你自己不走的?！?/br>
    他的呼吸纏繞她指尖，有點癢，又有點燙：“既如此，別想再——”

    逃字未說完。

    便被一個青團(tuán)堵了嘴，殷晴揪住他未束的發(fā)，將最后一段白布狠狠打了個死結(jié)，背過身去。

    “好了好了，莫再說了，我曉得了！這話我都聽得耳朵起繭子了?！?/br>
    二人于金陵修整一夜，明日改道出發(fā)。

    入夜后，燕歸少見的安分，只是一手橫來，摟住殷晴的腰，將腦袋枕在她頸間，用高大的身軀將她緊緊圈在懷里，半點也離不得她。

    好幾回，她輕輕一動，他便醒了，一回頭，就見燕歸倚在榻上，懶洋洋支著下巴，一副慵懶樣子，安靜地盯著她看，也不開口說話，只是看著她。

    那目光像梢上的月，落在她身上，靜靜流淌。

    殷晴忍不住問他在看什么。

    他也不答，只親親她臉，再慢慢咬著她耳朵，復(fù)又摟她入懷，問她可還困，若不想睡了，要不要聽他吹笛子。于是這一夜，她又在一片清歌里，枕笛而眠。

    只是何人于夢里踏歌而來，牽起她的手，十指緊扣，借一溪月光，吻一吻她輕顫的眉眼。像在吻一片搖曳的蝴蝶，那么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