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三?年四月，上頭?有了文件政策，大學(xué)選拔要考試，要重視文化科目，尤其是政治、語文、數(shù)學(xué)、理化四科。這個消息，很是鼓舞了章望生，他最擔(dān)心的?，便是推薦只看出身。

    等到六月，考試結(jié)束，老師們紛紛問他情況，在?他們看來，章望生的?文化成績，絕對可以沖一沖北京的?高校。不出所料，他這次發(fā)揮確實很好，章望生在?得知分數(shù)時，內(nèi)心非常激動，他幾?乎要落淚。

    可事情在?七月，急轉(zhuǎn)直下，這次“高考”出了個白卷英雄，這個人質(zhì)疑高考選拔制度，經(jīng)過報紙宣揚，章望生這樣的?高分考生突然?變成了利己主義者?。

    “章望生是逃避了公?社勞動，犧牲了集體利益，才?考出這么高的?分數(shù)，他是自私自利分子?！蔽羧找煌蚯虻?同窗，非常嚴肅地舉報了他。

    考試辦的?人又收到了來自月槐樹公?社的?證明，章望生在?學(xué)習(xí)期間，確實很少回來，所掙工分不多。

    最終，章望生沒被錄取，反而是幾?個低分同學(xué)成功念了大學(xué)。

    短短一個月，一切都變了，章望生在?宿舍呆坐許久，人與人之間，一直都是這樣脆弱，他不曉得哪里得罪了同學(xué)，他妨礙了別人，這就是最大的?得罪。他茫然?地抓了抓腦袋，憤怒，悲傷，都像夜色那樣沉下去了。

    他恍恍惚惚的?，不曉得怎么又到了這種田地，沒有希望，沒有將?來。

    章望生回到了月槐樹，他誰也?不關(guān)心了，高中?兩年，變成了一場大夢，他還是回到月槐樹。

    那些和老師的?會心交談，美麗姑娘帶來的?震動遐想，統(tǒng)統(tǒng)是子虛烏有，他又被打回來，只有月槐樹這片沉默的?土地，再?次接納了他。

    第37章

    章望生沒能念成大學(xué),公社都曉得了，閑話間意思?他那個出身?，注定是念不了大學(xué)的?。但這一年春天,隔壁最大的大永公社辦起了高中,師資從哪兒來呢？一是縣城公派，二是從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里頭選拔，或者本地有點文化的都可以。

    大永公社書記到家里找他,表達了想要叫他去那教書的意思，章望生剛讀了兩年高中,正好熟悉這些。

    書記跟他簡單聊了幾句,章望生答應(yīng)了。

    他其實還沒什么心情,不想說話，懶得動。

    大永公社離月槐樹不算遠，縣城高中因?為白卷英雄的?影響，招生在成?分這塊，又卡的?很?死,章望生見沒什么?希望，便找到大永公社書記，希望南北能在此入學(xué)。

    “哎呀,等開學(xué)三哥就是我的?老師啦！”南北很?高興,章望生回家這段日?子，格外沉悶,有時?候一整天都沒有一句話,她曉得他難受,清楚他這些年吃的?苦,特別?心疼。

    章望生最近睡眠不好，心思?很?重,見南北情緒這樣高，淡笑著摸了摸她臉蛋。

    他從大永公社借來報紙，報紙?zhí)貏e?多，也沒什么?人看，書記叫他都拿去看，回頭再?還。章望生留意到這年六月，《人民日?報》登有一篇專題報道：《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作者是竺可楨，科學(xué)院的?副院士。

    這篇文章，激起了他很?大的?興趣，他想起小時?候看的?地理志，其實古代中國對氣象學(xué)物候?qū)W的?記載一直很?豐富。章望生第一次讀這樣的?文章，非常震撼，他生于斯，長于斯，已經(jīng)看過這片土地二十?多載的?四季輪轉(zhuǎn)，不曉得聽過多少次的?杜鵑啼血，但他發(fā)現(xiàn)，其實他沒有真正了解過它，什么?時?候種，什么?時?候收，他是曉得的?，卻不清楚為什么?是這個時?令，祖祖輩輩傳下來，大家就這么?照做下去而已。

    專題好幾千字，章望生把它謄抄下來，入迷地研究起這篇文章。他在油燈下抄文章，南北就在旁邊預(yù)習(xí)他的?高中教材，夏夜熱，蚊子也多，南北便站起來找出曬干的?艾葉，燒起來，用來熏蚊子。

    窗戶開始響，有風(fēng)起來，緊跟著，院子里動靜變大了，這是要下暴雨的?樣子。閃電劈下來，院子啊，籬笆墻啊，全都在一剎那看得清清楚楚。遠處，人叫喚著雞籠子沒蓋、喊小孩子回家，吵吵鬧鬧，雷聲跟著追過來了。

    “三哥，我去蓋柴火！”南北跑了出來，章望生跟著她，兩人到院子里，把那塊爛了的?塑料布扯開，遮好柴火，又拿石頭壓住了四個角。

    閃電雪亮，不斷照著人臉，都雪白雪白的?，碩大的?雨點子砸下來，南北捂了腦袋，蹦跳著進了堂屋，她嘆息道：

    “可算涼快了！”

    章望生站在堂屋門?口，雷很?響，南北拿來兩個小馬扎，說：“三哥，咱們看會兒雨吧，多涼快呀。”她總引他說話，怕章望生有什么?事憋心里。

    兩人便坐一塊兒看雨。

    風(fēng)往堂屋灌，被風(fēng)吹斜了的?雨也往堂屋潲著，落在胳膊上?，腿上?，涼爽又舒服。南北緊挨著他，這么?大的?雨，打九天泄下來了。

    章望生的?內(nèi)心，反而變得平靜，電閃雷鳴間，他看見月槐樹的?模樣。

    風(fēng)是怎么?刮，雨是怎么?落，每一陣風(fēng)，每一場雨，最終都跟莊稼跟收成?息息相關(guān)，他以前?沒深想過，這篇文章也像外頭的?閃電，一下照亮了什么?東西。

    “三哥，你抄的?那篇文章說什么?的?？”南北問他。

    章望生說：“是個氣象學(xué)家寫的?，講了咱們國家這幾千年來氣候的?變化。”

    南北不怎么?感興趣，哦了聲：“那有什么?用??？”

    章望生說：“有，當(dāng)然有，咱們種地靠天吃飯，把天研究透了，才能好好種地?！?/br>
    南北扁扁嘴：“種地有什么?好研究的?？你想一輩子種地?。俊?/br>
    章望生說：“我想以后做些相關(guān)研究，比方說，氣候是怎么?影響農(nóng)業(yè)的?，能做些什么?對農(nóng)業(yè)有用，這也是門?科學(xué)?！?/br>
    南北唏了聲：“要我說，什么?時?候把地分出來都變成?自留地，收成?就好了?！?/br>
    章望生很?意外地看看她，南北繼續(xù)高談闊論：“你看咱們，種自個兒的?自留地多用心，社員們都這樣的?，哪天要是把集體的?地分了，各人顧各人的?，準沒人再?磨洋工一會兒拉屎一會尿的?，到時?候，我不信收成?不好，肯定比現(xiàn)在好。”

    她長大了，有自己的?思?考了，再?也不是只?想著一口吃的?小孩了，章望生覺得這種感覺很?奇妙，她能一眼看出癥結(jié)，非常聰慧。

    他們整個夏天，天天呆一塊兒，章望生有許多話都能和她說上?了，她經(jīng)常語出驚人，他未必認同?，但也沒有反對。求學(xué)失利帶來的?陰霾，漸漸散去，章望生開始每天寫日?記，記錄天氣、月槐樹的?農(nóng)事，他甚至跑去縣城，從圖書館借來縣志，對比往年歷史中每一年農(nóng)事的?變化。

    夏天過完，南北又長高了些，也許是因?為章望生在身?邊，她不再?孤獨，愛美?的?心思?在少女心里，重新蓬□□來。她把頭發(fā)留很?長，洗得很?勤快，到供銷社扯花布，自己試著剪裁成?發(fā)帶，跟辮子纏一起垂到一邊胸前?，這讓她看起來，有幾分成?熟的?美?麗。

    她趁沒人的?時?候，觀察自己的?胸，屁股，□□的?毛發(fā)開始變得烏黑，卷曲，她的?皮膚也比小時?候更細膩，光滑。總之，南北對自己漂亮這件事相當(dāng)清楚。

    開學(xué)時?其實有點涼意了，南北還穿著裙子，掐朵牽牛花，別?在胸口。章望生看她光腿，問道：“冷不冷？”

    南北深深呼吸，她的?胸脯聳動，這讓她看起來腰肢更細，雙乳更挺翹，她是有意練習(xí)的?，覺得這樣很?美?。

    “我不冷?！彼?堅定地說。

    章望生覺得她怪怪的?，暑假里見過她洗月經(jīng)帶，所以，提醒說：“冷就多穿衣裳，受涼了不好?！?/br>
    她來月經(jīng)是跟劉芳芳住期間的?事，多虧女知青，叫她曉得了月經(jīng)是怎么?回事，南北最初有些害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xí)慣了，并且莫名感到驕傲。

    果然，她因?為愛美?受了凍，再?來月經(jīng)，臉色發(fā)白地在被窩里躺著。章望生到供銷社買了點紅糖，回來給她燒熱水喝。

    她頭發(fā)散著，有點病美?人的?樣子，沒想到，緊跟著氣溫大降，南北真的?病了。印象中，她都沒生過病，跟小牛犢一樣健康。章望生白天上?課，晚上?回來照顧她，她有點發(fā)燒。

    “三哥，你在講臺上?看著好奇怪啊?！蹦媳边@種感覺，持續(xù)一段時?間了，自從章望生當(dāng)她數(shù)學(xué)老師以來。她覺得三哥越來越像二哥了，溫文爾雅，可她沒跟二哥念過書，跟章望生太熟，以至于她上?課老想笑，又暗自得意，因?為同?學(xué)們都曉得兩人關(guān)系。

    章望生給她煎了個雞蛋，噴香噴香的?，臥在面條里。他端著碗坐到了床邊，南北便挪挪。

    “你不好好聽課，老盯著我做什么?？”他笑著給她掖被子。

    南北頭暈暈的?：“就是奇怪，我都分不清你是三哥，還是老師了?！?/br>
    章望生低著頭，輕輕吹面條，再?抬眼，南北正笑笑地端詳自己，燈光下，她眼波似水，迷迷蒙蒙的?，就這么?一眨不眨瞧著人，章望生把筷子給她：“不燙了?！?/br>
    “你喂我嘛，我很?虛弱的??！蹦媳眿傻蔚握f，她撫著額頭，好像很?頭痛的?樣子。

    章望生低聲笑了句：“你就裝吧?！?/br>
    南北張開嘴，一邊嚼著面條，一邊拿大眼睛覷他。

    “女同?學(xué)都議論你呢?！彼龡l斯理說道。

    章望生漫不經(jīng)心的?：“議論什么?？”

    “她們說你一表人才，問我你三哥有對象了嗎？”南北狡黠眨著眼，“你猜我怎么?說的?？”

    她渾身?發(fā)熱，心里有股自己也不甚明了的?沖動，就想說話，胡說八道。

    章望生瞥她一眼：“怎么?說的?？”

    南北幽幽說：“我告訴她們，你有對象了，就是我?！?/br>
    章望生臉色微微變了：“你真這么?說的?？”

    她無辜點點頭：“是的?呢，她們快嫉妒死我了?！?/br>
    章望生伸手把碗先擱一邊，南北已經(jīng)從身?后用手臂圈住了他脖子，guntang的?呼吸，落在他皮膚上?，讓人一陣震顫。

    “好三哥，你生我氣了嗎？”她因?為生病，聲音很?嬌弱。

    章望生摸了摸她的?手，壓住火氣：“在學(xué)校怎么?能亂說話呢？這種話傳出去，你要不要做人了？咱們經(jīng)了這么?多事，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能說，還不清楚嗎？”

    他想回頭，南北的?嘴唇卻貼著他脖子，像囈語：“我騙你的?啦，我又不是傻子，當(dāng)然曉得不能這么?說?！彼f著說著，有些恍惚了，嘴唇胡亂蹭了他脖頸幾下。

    “我都哄你了，別?生氣了嘛三哥，三哥……”她越來越撒嬌，整個人都攤開鋪在他身?上?一樣。

    章望生心神跟著搖曳了下，這越界了，他立馬轉(zhuǎn)身?擺出很?嚴肅的?樣子：“你再?胡說，我得揍你了，快吃飯，吃飯才能好得快。”

    南北臉緋紅，像桃花一樣，她很?乖巧地配合他吃了飯，每吃一口，就喊聲“三哥”，章望生問她，她光笑，又沒話要說。

    夜里她估計是難受了，老醒，睡不踏實，章望生坐在她旁邊看會兒報紙，開始學(xué)習(xí)繪圖，他從犄角旮旯里買到了相關(guān)的?書籍資料，很?便宜。南北迷糊睜眼，見三哥坐在光暈里，特別?溫柔，她喊他，章望生過來摸摸她額頭，她靜靜看著他，說：

    “三哥，你親親我?！?/br>
    章望生彎下身?，親了親她額頭。

    “三哥，我都不大難受啦?！蹦媳蔽⑽⑿α?，章望生愛憐地把她額頭絨發(fā)撥開，“睡吧，我看著你?！?/br>
    “那我睡了?！蹦媳崩^他手，放在嘴唇邊摩挲了兩下，才依依不舍松開，閉上?了眼。

    章望生凝視她許久，脖頸那仿佛殘留著呼吸的?溫度，他心里有些異樣，又很?快壓制下去了，沒敢多想。

    這場病，大概耽誤了十?來天的?功課，章望生給南北慢慢補習(xí)。他在學(xué)校里，也慢慢熟悉了，教學(xué)不難，難的?是怎么?教會別?人。這群學(xué)生里，有的?人年紀比他還大，渴望念書，但數(shù)學(xué)不是那么?好學(xué)的?，很?多人叫喚著難，這樣更凸顯著南北聰明了，她缺了課，還是什么?都會。

    因?為他有工資，公社又有人想給章望生介紹對象了，盡管他先頭那事鬧得人盡皆知。一群大姑娘跑學(xué)校里借曬糧食的?由頭來看他，嘻嘻跑開，大永公社的?社員都曉得章老師長得好，脾氣也好，到月就拿錢。

    大永公社的?人見了南北，找話說：“來，你來問點事。”

    南北教同?學(xué)編發(fā)帶呢，她頭一扭：“問什么?呀？”

    人家笑道：“章老師，就是你三哥，說沒說過想找個什么?樣的?媳婦兒啊？”

    南北一聽極其不樂意，說：“我三哥眼光高著呢，別?白費勁了，他誰也看不上??！?/br>
    人家嘖嘖幾聲，心道你個地主分子這么?傲氣的?啊，但沒說出來，笑笑走開了。

    盡管如此，還是有人跟章望生說媒了，媒人到家里來，喊“章老師，章老師在家嗎？”特別?殷勤。

    章望生把人請屋里說話，南北在一旁，門?敞著，她就站在太陽照的?地里倚門?不動，人家還拿她當(dāng)半大孩子看，不避諱。

    等鬧清楚人是來干嘛的?，章望生便岔開話，讓南北去供銷社買點醬油回來。

    她不愿去，章望生剛勸兩句，南北生氣了：“我曉得，你想支開我，我妨礙你跟人說話，妨礙你娶媳婦！”她一甩頭跑開了，章望生匆匆跟人客氣兩句，跟出來追她。

    他腿長，很?快抓住她，南北還在掙：“你別?碰我！”

    章望生說：“你也該懂點事了，家里來客人，總不好叫人難看，你大呼小叫什么?呢？”

    南北賭氣說：“我就想叫他難看，我還難受呢！”

    章望生非常頭疼，他以前?覺得她是小孩子，獨占欲總是很?強的?，想叫家人只?圍著她轉(zhuǎn)?，F(xiàn)在她年歲漸長，一聽這事還是急眼，章望生真想拍她一巴掌，卻無從下手，他自然不會真舍得揍她。

    “你都答應(yīng)我了的??！蹦媳蔽乜粗?。

    章望生好笑道：“答應(yīng)什么?了??？”

    南北說：“答應(yīng)娶我，等我長大咱們結(jié)婚?！?/br>
    章望生臉色有些凝重了，他看著她，心叫她弄得有些亂，他隱約覺得她較真了，這個念頭已然種在心里，但又不愿意相信，他覺得麻煩起來，這事有點變了味道。對他來說，是萬萬不可的?，他從沒想過把兩人關(guān)系變成?那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