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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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舒音一愣,挪著步子走過來,依言在他身邊落坐。眸子轉(zhuǎn)了轉(zhuǎn),瞧見那矮墻跟前擺著一溜啤酒罐子,于是彎下腰,從里面揀了一瓶還沒開封的抱在懷里。 剛準(zhǔn)備啟開拉環(huán),斜地里一只大手就探了過來,不由分說地收走了啤酒。 “你不能喝?!敝x予淮道。 謝舒音抿著唇,安安靜靜地盯著他瞧。這一回,謝予淮沒有再妥協(xié),只輕聲道:“你年紀(jì)還小,喝酒對身體不好。” “什么年紀(jì)喝酒對身體都不好。” “你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謝予淮沒回話,轉(zhuǎn)眸望向遠(yuǎn)方連綿起伏的山巒。雨后遍地鋪錦,天際一只游鳥掠過,啾啾兩聲沒入了霞云。 “謝舒音,我有話要跟你說?!?/br> 謝舒音乖巧地坐在他身邊,亦將目光投向遠(yuǎn)山深處,平心靜氣地等待著他接下來的話。 “剛才的事,還有之前在醫(yī)務(wù)室那一回,”他開門見山,主動提起二人之間最為尷尬的場合,故意用一種略顯輕松的語氣道:“你別有心理壓力。我知道你是生病了,有點迷糊,沒事,我不會在意的?!?/br> 謝舒音眨了眨眼,“真的嗎?” “嗯。真的。” 他抬起手,在她發(fā)頂揉了揉,終于溫和得像是個真正的兄長了?!耙院髣e再這樣了,對著誰都不行。你要學(xué)會好好保護自己,不能任性?!?/br> 謝舒音揪住衣角,指尖反復(fù)搓捻著,“我沒有任性?!?/br> “聽話?!?/br> 謝舒音垂下腦袋,小狗嘆氣似的,鼻腔里頭呼地一聲。 “其實我……”謝予淮準(zhǔn)備進(jìn)入下一項正題,斟酌了一下措辭,才道:“嗯……謝舒音,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都姓謝?” “嗯,我知道呀,”謝舒音自然而然地點點頭,“好巧,教官。我是隨我姥姥姓的?!?/br> 在這點上,謝舒音沒有撒謊,她真的是隨了她姥姥謝建英的姓。 當(dāng)年的季宛在生下孩子之后處境格外艱難,非但沒能登堂入室,連孩子也在正妻的阻撓之下成了進(jìn)不了門的野種。而她的父親謝征國,或許是因為對重病的正妻心懷愧疚,在這件事上,他選擇了百分之百的遷就。 “這孩子起名了嗎?”小村瓦房里,謝建英抱著小小的襁褓。 孩子從生下來就不怎么愛哭,卻也不像別家小崽子,拍一拍哄一哄就會笑。她一直安安靜靜地吮著自己的手指頭,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在仔細(xì)聆聽大人們的話。 “還沒有……我想,就叫她舒音。” “季舒音?” 季宛白著張臉,緩緩地?fù)u頭,聲細(xì)如蚊:“她是姓謝……” 謝建英冷冷笑道:“你跟的那個男人是死的,是個啞巴混賬,一大把年紀(jì)全活在狗身上,你呢,上趕著吃屎,就為圖一個將軍夫人的名頭。人家正經(jīng)老婆還沒死呢,能準(zhǔn)你給她男人添個后嗎?姓謝?誰認(rèn)你的?” “媽……” “別管我叫媽。”謝建英提高聲線,懷里的孩子激靈靈一抖,她又忙抱擁著輕輕拍哄。末了往季宛的方向橫了一眼:“就叫季舒音。等出了月子,你就自己養(yǎng)活自己去。你爸給你在進(jìn)修學(xué)校找了份工作,好好做人,別整天賴在人家家里不走。正經(jīng)的兵不當(dāng)去當(dāng)小老婆,真是白養(yǎng)了你了!” 季宛低著頭不說話,也不敢反駁。可是等出了月子,季宛就又一次回了謝家,繼續(xù)給那位喜怒無常的女主人擔(dān)任陪床護工。 當(dāng)然了,少不得也得陪一陪男主人的床。 謝建英氣狠了,在家里拍著桌子大喊,要是敢踏出家門一步,她就沒這個女兒,以后再回來也不會給她開門。季宛脖頸直顫,終究是邁開腳步,踏出了那方窄窄的門框,頭也不回地沒入了晨霧之中。 約莫一個星期以后,一封長長的掛號信從軍區(qū)大院里寄了出來。謝建英看都不看,隨手就把信撂進(jìn)灶膛里燒了。可等到該給孩子上戶口的時候,她倒是改了主意,忽然覺得“謝舒音”這個名字好像確實更合適些了。 “我孫女兒肯定要跟我姓?!敝x建英信誓旦旦地跟派出所的民警說。 民警懶得搭理個不懂事的農(nóng)村老太太,手里拿著筆,瞥她一眼,“孩子爸媽的身份證結(jié)婚證呢?沒有?沒有就辦不了,自己回家討去?!?/br> 依著規(guī)矩,謝舒音這個戶口肯定是沒法上了,可這世上總有那么些人是用不著守規(guī)矩的。 謝建英瞧見老所長端著杯枸杞茶走過來,拍了拍小伙子的肩,把他拉到一邊交代了幾句,而后辦戶口的事情就這么輕輕松松地敲定了,一點阻礙也沒再遇到。 母女倆平日里積怨甚重,可在孩子這頭,卻是罕見的心有靈犀。 關(guān)于那個“謝”字,季宛應(yīng)該是匿著種不可告人的目的,謝建英一點也不在意。她就一門心思認(rèn)準(zhǔn)這是她的親孫女兒了。 后來,季宛果真再也沒有回去,她寄回來的錢謝建英也沒動,一筆一筆全攢好了在那放著。有時候,季宛也會寄些時興玩具給女兒。每次收到這樣的包裹時,謝舒音就能高興上好幾天。雖然其中絕大部分其實是姥姥和姥爺在鎮(zhèn)子上買的,但謝舒音總是當(dāng)做不知道。 她還只是個小孩子,沒必要把日子過得太明白了,懵懵懂懂地將mama的愛抓在懷里就很好。 聽到謝舒音這么說,謝予淮眸中微訝,原先準(zhǔn)備好的一番解釋也沒法再說出口了。謝舒音坐在他身邊,黑T底下兩條纖白的小腿蕩來蕩去,時不時用腳跟踢踏著矮墻,接著道:“教官,你知道嗎?其實,我小時候住的地方,離這里不遠(yuǎn)?!?/br> “你小時候……住在哪里?” 謝舒音伸手向山外一指,“在那邊。” 那個方向,是離首都最近的外省。圍墻里外,風(fēng)景不同。繁榮與凋敝在同一片土地上茁壯地生長著,如同山水相依,如同唇齒相連。 “大巴車從內(nèi)環(huán)開到基地,花了一個半小時。再有這么長的一段路,差不多就能開到村口了?!?/br> 她扭過臉來看他,眼睛里面亮晶晶的,“那里離京城不是很近……但,真的不遠(yuǎn),對吧?” 謝予淮沒有回答,他看著她白生生的小手搭在他手邊,掌心一動,覆上去輕輕地拍了拍。 謝舒音凝了他一會,眼中倒映的光與霞暉都漸漸湮沒了。 “為什么她沒有回來看過我呢?!?/br> “你說的是……” “我mama。” 謝舒音緩緩道:“姥姥和mama,關(guān)系不好,我和mama,關(guān)系好像也不好。是我做錯事情了嗎?” “沒有?!敝x予淮堅定開口:“你什么都沒有做錯?!?/br> “但是姥姥帶我去看病了。醫(yī)生說,我是有病的?!?/br> 謝予淮心口酸痛,忍不住握緊了她的手。沒有熱源的時候,那只小手的溫度很快就會冷下來,變成一小團沒有生機的云。 “醫(yī)生的話也不一定作準(zhǔn)?!敝x予淮沉聲道:“你小時候醫(yī)療水平還不夠發(fā)達(dá),誤診也是有的。不管怎么樣,這都不是你的錯?!?/br> “那是誰的錯呢?”謝舒音嘆了口氣,輕聲道:“誰都沒有錯,如果可以的話,mama也不想的,對吧?” “嗯……” 作為正妻的孩子,謝予淮實在不知該如何評判自己的繼母。 就像所有離異家庭的孩子一樣,恨意也曾在他的心中扎過根,長過葉??蛇@棵稚嫩的樹苗已經(jīng)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枯死了。 許多時候,他的生母并不能很好地履行自己的身份職能,在他試圖靠近她,獲取一點點溫暖時,她只會盯住他那張與父親相仿的臉,聲嘶力竭地叱罵、詛咒??蛇@又是誰的錯呢? 就像謝舒音說的那樣,如果可以的話,他的母親也不想的。 故而,當(dāng)季宛加入這個家,成為他們母子兩人的護工以后,等捱過最初那道排斥的門檻,他竟然也體會到了一些近似于親情的慰藉。不論是護工還是繼母,季宛都竭盡了全力,以百分之二百的用心去完善所有與之相關(guān)的細(xì)節(jié)。 在她這個位置上,鮮少有人能做得這樣好。這與金錢待遇、與情感歸屬都無關(guān)。他沒有辦法再去指摘什么,因為他看得很清楚,這個女人本心不壞。 小時候的謝予淮從沒有去想,這對另一個與他有著血緣關(guān)系的孩子是否公平。他甚至在許多年以后才得知,他還有一個meimei被留在了鄉(xiāng)下。 如果……她從小就在他身邊長大,事情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謝予淮無法抑制自己如藤蔓般肆意延伸的思緒,包覆住她的手掌愈發(fā)收緊了。謝舒音并沒有留意他包含著悔愧的自我檢討,只自顧自道:“你知道嗎,就連我表姨都過來看過我呢。雖然,她并不只是為了看我而來的?!?/br> “表姨?” “嗯。我表姨,叫做盧秋蕓。你應(yīng)該聽說過她的吧?” 謝予淮想了想,點頭道:“有些印象?!?/br> 謝舒音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聽過。我表姨可是很有本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