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邵衍冷戰(zhàn)了。

    真不敢相信。

    她很是公事公辦，剛陳述第一條理由，他便冷下臉來，丟下一句“你把自己當(dāng)作什么”，轉(zhuǎn)身拂袖而去。

    被男人焐得溫?zé)岬牟糠煮E然貼近冷氣，炸開粒粒雞皮疙瘩。

    寶知摸了摸自己的腿。

    他的體溫尚且戀戀不舍。

    邵衍沒有聽完她的理由，等他聽完了，定會理解的。

    寶知耐心地等著。

    可第二日開始，她同他說話，他便一副極忙的模樣。

    不是幫安安擦嘴，便是要將擇來的菜下鍋。

    不礙事，晚上總歸要一道入睡罷。

    她壓抑心口那陣酸麻，將他端來的藥喝得干干凈凈。

    只是，西廂房的搖籃曲繞了半盞茶，隨后同窗紗的黃丹光一道逐漸沉寂。

    明明只是幾步之遙。

    寶知怔怔許久，打了一個寒噤，轉(zhuǎn)身輕輕關(guān)上門。

    好。也好。

    就當(dāng)家中沒有她罷。

    第二日一早，她正要下床，便見邵衍掀起垂紗。

    光隨著他的動作鉆入內(nèi)室，像是把琉璃刀，泠泠割開寶知周身的陰冷。

    他將手中熱騰騰的銅盆放到架子上，低聲道：“先洗漱吧?！?/br>
    這算什么？

    寶知置若罔聞，慢吞吞披上夜行衣。

    邵衍臉色一變，上前按住她的動作：“你要去哪？”

    寶知面無表情，抽出手來要去系衣帶。

    她這樣冷著臉，倒令邵衍恍惚，眼前人并非是巧笑倩兮的妻，而是當(dāng)年那位遙不可及的南安侯府表姑娘。

    而他不過是那躲在屏風(fēng)后只敢偷偷看她裙角的苦人，千方百計想同她親近。

    心中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錯過一次又一次。

    如此逡巡。

    “因?yàn)槲也焕砟?，所以你生氣了，對不對？”邵衍跪坐在她膝前，珍重地同她道歉：“是我做得太過?！?/br>
    他一對寶知溫柔，她心中的氣便去了七分，雖是一言不發(fā)，可  手上卻不掙扎了。

    “可是你的確做錯了?！?/br>
    寶知嗤笑一聲，把手抽出：“我做錯了什么？我說不必留著，這是為了后續(xù)事宜的處理，要離開這里，難不成肚子里揣著一個來騎馬？若是碰上強(qiáng)敵，我如何保護(hù)你們？”

    邵衍也動怒了：“你若是真的在意我們，絕不會這般想！我能保護(hù)你們！我是你的丈夫，我定不會讓你陷入危困?！?/br>
    說到這，他突然住口，本是挺直的肩背驟然塌陷。

    “你心中在責(zé)備我吧？”久久，他開口道。

    寶知道：“我沒有！”

    邵衍轉(zhuǎn)而問：“那為什么，為什么你非要保持警戒的狀態(tài)來應(yīng)對，為什么我才兩日不同你說話，你便惴惴不安，出入還要覷我的臉色？”

    他第一次說這般露骨，大剌剌把她的處境點(diǎn)出來。

    一點(diǎn)都不體貼。

    寶知無法忍受他的逼近，狼狽地撇開臉，冷笑道：“我看你的臉色？你不必得意！我自小就是看臉色過活的人……”

    “所以你自小就學(xué)會扮演不同的角色。”他打斷她的嘲諷，強(qiáng)硬地扣住她的臉頰。

    明明是寶知居高臨下，可主導(dǎo)權(quán)順著地上金燦燦的流光，一股一股蜿蜒入男人垂下的袖袍。

    “既然你這么聰明，應(yīng)該明白最好的方式就是裝作忘卻前世，留在京中一步一步登上紫宸殿；或者干脆拋下我這個殘廢與安安這個幼兒，瀟灑于江南。何必管我！何必要保護(hù)我！何必在我冷臉時，那樣聽話，那樣乖巧，為什么？”

    “你做事偏偏都要有理有據(jù)，講究你所謂的邏輯！沒有邏輯就站不住腳了！沒有前因后果來保護(hù)你，來合理化你的選擇，你就惶恐了！你討厭我自責(zé)，我更討厭你逼迫自己！這世間對梁寶知最苛刻、最惡毒的人便是你自己！”

    “你不要孩子，要保全我同安安，不是因?yàn)槟闼^的責(zé)任感！是你愛我！你不承認(rèn)便不存在嗎？你愛我！我知道的，我比所有人都知道！”

    尋常點(diǎn)到為止，進(jìn)退有度的男人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咄咄逼人，將她逼到無處可逃。

    因?yàn)槭亲钣H密的人，所以被拒絕時的痛苦與失落最是傷人。

    她心中告誡自己，也說服自己：我最愛的只有自己。

    這樣即便感受到悲傷，還能輕松告慰自己——至少我的心還是屬于自己。

    可邵衍說的每一句、每一字叫她無比煩躁。

    她是賣力偽裝自己的小丑，在臺上盡職盡責(zé)。

    沒有涂抹小丑妝的小丑，是沒有存在的意義。

    而她唯一的大主顧卻說，你不必一層一層濃墨重彩，我的眼睛和我的心都看見了，看見臺上大放異彩的人，是素顏的人。

    寶知終于潰不成軍：“對！你說的沒錯！我愛你。你贏了！真是恭喜你??！你已經(jīng)擁有傷害我的能力。你冷落我，或者將來半途為了自己拋棄我，我絕不會輕描淡寫揭過去！我會很難過很難過！但我告訴你，你不要慶幸太早。不錯，我被傷害后會痛苦。可我不會永遠(yuǎn)這樣，一次一次又一次回憶起，我會淡化這些感受。我對你的愛會在傷害里被沖淡，我現(xiàn)在會愛你，再等著，等到我年歲再長一些，我也不會愛你了。我是屬于我自己的。”

    她將心口的話語統(tǒng)統(tǒng)摳出，消耗了自己全身的力氣，話畢那刻全身癱軟下去，只能淚流滿面地蜷縮成一團(tuán)，躲在床沿。

    可男人高高大大的身軀不容拒絕地將她環(huán)抱起來。

    邵衍在她耳邊道：“聰明與傻氣竟也會同時并存。被拒絕是什么天大的事嗎？承認(rèn)愛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嗎？不是你教我的嗎，不要害怕被傷害，船到橋頭自然直。”

    邵衍鄭重其事道：“你知道的，我也愛你。我比這世上所有人都愛你。你屬于你，我也是屬于你的。你同樣擁有傷害我的能力，但我不怕。從前，我們之間總是有一層阻隔，把我們弄的彬彬有禮。會吵架，會抱怨，會希望對方關(guān)心自己是正常的。說出來，讓對方知道才行?！?/br>
    “我終于知道你的心了。  ”

    懷里的美人哭得梨花帶雨，她的淚把邵衍淋得發(fā)熱。

    熱乎乎的，他都要化在她的眼中。

    若是能同她永生永世不分離，這一刻，邵衍愿意化去凡胎骨rou。

    他們相識近十余年，成婚叁年，從現(xiàn)在起，他才認(rèn)識到完整的她。

    寶知久違的情緒失控，哭得眼睛疼，偎在邵衍的肩頭一抽一抽。

    邵衍拿著帕子輕輕給她擦臉。

    “感覺好一點(diǎn)了嗎？”

    寶知點(diǎn)了點(diǎn)頭，后知后覺有些尷尬，好在哭得臉紅腦漲，他定是分不清。

    邵衍道：“如果你覺得這時候有孩子對自己不利，我們便不要了?！?/br>
    寶知下意識撫上小腹。

    對自己不利。

    他說的不錯，她確實(shí)是覺得對自己不利。

    會不會太自私了。

    對他來說會不會太殘忍。

    邵衍就是邵衍，下一息他道：“你不必責(zé)備自己。若是我，我怕是也會這般選擇?！?/br>
    “你已經(jīng)做到了極致，真的很不容易。接下來不必?fù)?dān)心，相信我吧。相信我?！?/br>
    “嗯?！睂氈獞?yīng)道。

    試一回。就試一回。

    孩子最會讀情緒。

    不過半日，父母之間的氛圍柔軟得不復(fù)之前，雖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安安也一道歡喜。

    第二日去門主府上拜訪時興致也高得引人注目。

    他抱著軟球，高高興興地拍個不停。

    啪嗒啪嗒，將女婢們的小話壓得支離破碎。

    “北……大月國……出兵……戰(zhàn)事……”

    “糧價……災(zāi)荒……暴雨……洪水……”

    “……瘟疫……”

    什么意思呀？安安不懂，突然聽見一聲“嘬嘬嘬”，他抬頭看去，假山上貓著個長手長腳的男人。

    披頭散發(fā)著，只有發(fā)間縫隙里那雙鳳目亮得出奇。

    啞巴！

    “你……”他剛要喊，可男人示意他不要出聲。

    爹爹和阿娘也教導(dǎo)過他要小心陌生人。

    但……啞巴總讓安安覺得熟悉。

    啞巴一躍而下，竟沒有一絲聲響，隨手掏出一個布袋，解開一瞧，里頭裝滿晶瑩剔透的生姜糖。

    啞巴好似很久以前就認(rèn)識他，不等安安拒絕的話說出口，便塞了一顆進(jìn)孩子的嘴中。

    清清爽爽的甜味。

    安安嗦了幾口，細(xì)嫩的眉目也彎彎，乍一看有些像邵衍。

    他這里吃著，啞巴卻上手揭開他的手臂又檢查一番。

    上回就這樣看了一遍，有什么好看的呀？

    糖果子在嘴中化為甜水，安安舔了舔口腔內(nèi)壁：“為什么要看我呀？”

    啞巴檢查后安心許多，摸了摸安安的小腦袋，將裝糖的布袋子塞進(jìn)安安的懷中，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小郎君怎么蹲在地上？”女使們終于想起主人請來的小客人，往后尋來。

    可巧路的另一頭來了一行人，正是寶知與邵衍。

    “阿娘！爹爹！”

    安安沖了過去，卻被爹爹先截入懷中。

    邵衍笑道：“走了，我們回家吧?！?/br>
    路上，邵衍問安安：“安安想去莊子外邊嗎？”

    安安道：“外邊？”

    寶知道：“那安安愿意在莊子里再住一段時間嗎？”

    “那爹爹和阿娘呢？”

    寶知笑盈盈道：“安安在哪里，爹爹和阿娘就在哪里？”

    安安快活道：“那我聽爹爹阿娘的，爹爹阿娘在哪，安安就在哪。”

    寶知伸手接過安安：“安安已經(jīng)是大孩子了呢?？磥恚呀?jīng)有大哥哥的模樣了?！?/br>
    安安睜大了眼，有些失落：“可我沒有小弟弟小meimei，怎么做大哥哥？”

    寶知頂著邵衍驚喜交加的目光，親了親安安的臉頰：“等過幾個月，安安就會見到弟弟meimei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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