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門得如同天降。

    本準(zhǔn)備出門的陸子期抱著小姑娘只愣了瞬間，就轉(zhuǎn)身，大步流星重新邁入紛紛大雪中，穿過前院往后面的上房去了，一路喊鐘大娘。

    安靜的莊子，一下子熱鬧了，好像突然間所有人都憑空鉆了出來一樣。

    已經(jīng)許久沒聽見過大少爺喊人了，再是沒指望的大少爺，那也是陸家的大少爺，誰也不敢當(dāng)面怠慢。廚房里收了賭局，藏了酒壇子，坐水燒火，聽到前面說是大公子要粥要飯，幾個(gè)婆子互相撇了撇嘴，捅開了另外兩個(gè)灶。

    鐘伯鐘大娘匆匆趕來，看到大少爺和他懷中小姑娘都是一愣，鐘大娘趕緊上前接過孩子，喊著丫頭名字讓準(zhǔn)備衣衫，準(zhǔn)備溫水。

    “要溫的，這.....可熱不得!”

    只瞅了孩子小腳一眼，就讓鐘大娘直念佛。

    這邊鐘大娘抱著女孩進(jìn)屋，那邊就有人開始往這屋里送熱水，鐘伯又安排人去請(qǐng)大夫。

    死寂許久的莊子，一下子整個(gè)活了過來。

    如今天短，一下子就折騰到天要黑了。廚房里王大娘才封上了熬粥的灶，旁邊烤火的婆子問到底是什么人鬧出這么大動(dòng)靜。

    上房來的小丫頭一邊跺著腳一邊道：“再要些軟軟的點(diǎn)心，容易克化的，”回灶旁婆子的話，“收拾出來一看好漂亮一個(gè)孩子，菩薩身邊的仙童也不過就是這樣了吧！鐘大娘說必是貴人家的孩子，里頭貼身小衣用的緞子，臨城富貴人家也少見的。”

    王大娘一邊往食盒里裝饅頭一邊撇嘴：“什么緞子，還咱們臨城都少見！再是富貴，能比咱們陸家還富！”

    這邊小丫頭拿手一擋：“說了要好克化的點(diǎn)心，你怎么就給裝饅頭啊。”

    “饅頭不是點(diǎn)心？才過了幾年好日子就把你眼高得跟小姐一樣，你跟著鐘大娘，難道竟不知咱們莊子上多久沒領(lǐng)大宅那邊的月錢了？還想吃點(diǎn)心呢，再過一段日子，連饅頭都吃不上了！”

    小丫頭串兒氣紅了臉：“少爺使不使大宅的銀子是少爺?shù)氖聝?，難道少了你們下頭廚房的錢，鐘伯哪一個(gè)月不從夫人的嫁妝銀子里按時(shí)撥下來！”

    “哎呦可別讓我說出好話來，這都三年了，還按著三年前的例給撥錢呢！你也不打聽打聽外頭的米價(jià)年年漲，一樣的錢三年前能吃點(diǎn)心，三年后就吃饅頭了！再等兩年，只怕連饅頭都吃不上的時(shí)候還有呢?！闭f著把食盒一蓋，嘀咕了一聲：“還夫人呢，咱們陸家的夫人在大宅里坐著呢。”

    串兒氣得丟下一句：“回頭我就告訴鐘伯！”

    “告訴去吧，攆了我們?cè)僬液玫氖谷?！說不得就能找到不用銀子也能做出點(diǎn)心的來呢！還以為莊子上是什么好地方呢！”王大娘說到這里也是一肚子氣，陸家下人里她跟她男人都算是頂?shù)昧Φ?，本以為跟著大少爺是樁好差事，結(jié)果這莊子上一住就是三年，平時(shí)連個(gè)來人都沒有，沒有人哪里有賞錢。

    雖說給小廚房的錢確實(shí)是夠用的，但下頭人就不要油水了？跟她一樣在廚房里干的，手藝還不如她的，如今靠著采買油水，家里都典下來五間大瓦房了。她比那些人差了什么？就是跟錯(cuò)了人！

    串兒拎著食盒憋了一肚子氣到了上房，迎面遇到鐘伯。鐘伯看了她一眼，她只得把氣咽了下去，重新掛上笑臉。

    不過串兒一看到房間里火爐旁坐著的小姑娘，臉上擠出來的笑不由就真了，小姑娘虛虛弱弱的，看見她就是一個(gè)怯生生的笑，笑得串兒也只想跟著笑。

    怎么會(huì)有長得這么好看的娃娃，很想帶回家給村里人都看看，這么俊的娃娃！

    串兒揭開食盒，端出饅頭來，心里又開始?xì)鈴N房里那些凈想著揩油拿好處的婆子。

    小姑娘看了一眼熱騰騰的饅頭，手指扣了扣衣角，睜著大眼睛瞧著陸家大公子，瞧得陸子期一挑眉，冷聲道：“要吃就吃，看我做什么！”

    鐘大娘趕緊道：“吃吧，就是給你吃的！”喝了粥好一會(huì)兒了，大夫說了，可以吃些面點(diǎn)了。

    顯然小姑娘已看出陸子期是這里的主子，她先對(duì)鐘大娘笑了笑，小手動(dòng)了動(dòng)，又看陸子期，喊了聲：“哥哥，我吃了。”

    聲音又軟又甜，別說串兒和鐘大娘，就是一旁常年肅著臉的鐘伯都忍不住對(duì)小姑娘擠出一個(gè)足夠溫和的笑。

    陸子期對(duì)上了小娃娃干凈的大眼睛，只說了一個(gè)字：“吃?！?/br>
    小姑娘兩個(gè)小手立即就抱起了饅頭，狠狠咬下去一口?？吹么畠涸谂赃叾加X得饅頭真香，跟著鐘大娘端著杯子不時(shí)提醒“慢點(diǎn)”“今兒不能多吃，明兒還有”。

    小女孩明明餓得很了，吃得也很急，可即使這時(shí)候，都一口是一口，嘴里含著東西時(shí)絕不說話，只待咽下去，有問必有答，難得的小小年紀(jì)流落在外，還是落落大方。

    鐘伯看了鐘大娘一眼，確是大戶人家養(yǎng)出來的孩子，這是給拐子拐出來了。

    可惜孩子還是太小，又給嚇狠了，很多話問她，孩子都只是搖頭，輕輕答一個(gè)記不清了。

    看著差不多，鐘大娘就把饅頭收了，孩子明顯還想吃，可也是乖乖的松了手，聽話得很。

    陸子期盯著前面火盆，突然道：“鐘伯，你看好這孩子，有人找來，也核實(shí)了再讓領(lǐng)人?！苯淮辏D了頓，似乎再無其他話可交待，他看向了鐘伯，慢慢道：“我有事，要出門?！?/br>
    鐘伯只覺心里不安再次擴(kuò)大，他強(qiáng)笑了笑：“都這時(shí)候了，眼看天都要黑透了，雪也沒停，少爺去哪兒？等明兒雪停了再去吧?！?/br>
    陸子期只說了句：“天黑雪大，正合適?！本鸵哑鹕?。

    做什么就天黑雪大正合適了？

    鐘伯心急卻再找不出話來勸，少爺從來都不是好說話的。別看鐘伯這么大年紀(jì)，有時(shí)候少爺一個(gè)眼神，也讓他心悸。都說外甥肖舅，鐘伯總覺得少爺不像陸老爺，不像夫人，像極了夫人的二弟——少爺那個(gè)從未謀面的二舅，明明俊朗公子，行的卻都是閻王羅剎事。想到那人，鐘伯打了個(gè)寒噤。

    此時(shí)見大少爺云淡風(fēng)輕要出門，再看外面大雪不停地凍天寒，鐘伯只覺心突突跳，慌極了。十三歲的少年人已經(jīng)很高，此時(shí)只是清清淡淡瞥過來一眼，鐘伯滿肺腑的勸是一句也說不出。

    剛起身的陸子期卻覺得自己冰涼的手一下子被一雙軟綿綿的小手拉住，他回頭對(duì)上了突然靠近拉住他的小姑娘，小姑娘一邊還架著給她找來的拐。

    她仰著頭，眼睛忽閃，明亮。

    “哥哥，外面冷，特別特別冷?！?/br>
    鐘伯趕緊去看陸子期，希望能把他留下來。

    陸子期的目光平靜，頓了一會(huì)兒才道：“我不怕冷?！?/br>
    “黑呢?！毙」媚锿?。

    “我不怕?！?/br>
    小姑娘聲音帶上了哽咽：“可我怕呀。哥哥走了，我怕壞人要把我抓走！”小姑娘的手使勁拉住陸子期，含著淚的大眼睛看著他。她走了好久，躲過好多壞人才遇到這個(gè)大哥哥，看到第一眼她就知道自己得救了。

    他可千萬別不要她了呀。

    “哥哥，我聰明，我有用！等我腳好了，我能幫你！”謝念音拼命夸自己，眼睛一眨不眨望著陸子期：“我可有用了，哥哥，我能幫上忙！任何忙！”

    陸子期靜靜看著小姑娘，她的眼睛干凈，里面好像有一個(gè)與這世間不同的世界。可惜，他真的有事，不想為一個(gè)小孩子耽擱。

    謝念音卻死死拉著他的手，很多年后，陸子期問起這一天她一個(gè)初來乍到的小姑娘到底怎么敢，那時(shí)謝念音正在葡萄藤下吃西瓜，她抬起頭說：“我覺得，我必須拉住你?！闭f完撲哧一笑，又道：“我也忘了當(dāng)時(shí)到底怎么回事了，可能就是怕你走了，再也吃不上熱饅頭了吧?！?/br>
    陸子期可以掙開，看著小姑娘撲閃的大眼睛，他卻升起了淡淡的惡意，俯身在小女孩耳邊輕聲問：“什么忙你都能幫？”

    音音點(diǎn)頭。

    陸子期的聲音更輕了，輕得只有音音一人能聽到，他說：“哥哥要?dú)⑷?，你能幫？?/br>
    說完他就直起身，等著被嚇壞膽的小姑娘松開礙他事兒的小手。小手是挺暖，可終歸，太小了，除了礙事，能有什么用。

    攥著他手指的小手卻沒有松開，小姑娘也沒有慘白臉，沒有陡然睜大她天真干凈的眼睛，預(yù)料中的一切都沒有。

    煞有介事的思考后這個(gè)小姑娘甚至沒有慌亂。

    那只小手拽了拽，不知該甩開就走還是再說一遍讓這個(gè)女娃子聽清楚的陸子期才回神，小姑娘的眸子清亮如故，她喊：“哥哥，來。”

    鬼使神差，陸子期再次俯身，把耳朵靠近小姑娘的嘴邊。

    他聽到這個(gè)不知從哪里掉下來的小姑娘一字一句道：“我能。等我腳好了，吃飽了，我給你放風(fēng)呀?！?/br>
    陸子期好一會(huì)兒沒反應(yīng)過來。

    —哥哥要?dú)⑷?，你能幫?/br>
    —我能。我給你放風(fēng)呀。

    一個(gè)帶著惡意的惡作劇，沒有嚇著這個(gè)眉眼精致的女娃娃，反而讓陰郁寡言的少年人自己愣住了。

    陸子期盯著這個(gè)不到他腰高的小姑娘，小姑娘那只掉了鞋子的腳裹得小rou粽一樣，還架著一根木棍當(dāng)拐杖。

    陸子期懷疑小姑娘根本沒聽清他的話。

    可他又分明覺得，這個(gè)漂亮極了的女娃娃，就是聽清了。

    她看過來的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澄澈干凈，扎著兩個(gè)小揪揪，垂下的紅繩隨著她一歪頭一蕩一蕩的，她還敢問：“哥哥，就這么說定了？”

    陸子期沒說話，臉上卻露出復(fù)雜難辨的情緒：這么個(gè)小東西，到底是從哪里掉下來的！

    是天上哪里破了洞嗎.....正常人家，能養(yǎng)出這么邪門的孩子？

    邪門得，都快——趕上他了......

    此時(shí)這孩子正用最干凈的眼睛望著他。

    這人間也沒有這樣干凈純真的眼睛。

    第3章 “哥哥，要不我閉嘴，你吱一聲？你要是跳窗子跑了，我可喊人了！”

    拄著拐的小姑娘抬頭，黑亮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盯著陸子期。

    陸子期不說話，黑漆漆的眼睛靜靜看著她。

    被鐘伯一眼看過來的鐘大娘趕緊道：“少爺，這孩子是嚇破膽了，醒了就找您！您這一走，孩子鐵定怕呀！”

    串兒也趕緊道：“就是就是，我娘說小雀兒都只認(rèn)一睜眼看見的那個(gè)，女娃娃就跟那沒家的小雀兒一樣，少爺走了咱們誰也哄不住。”

    陸子期眼角輕輕動(dòng)了動(dòng)，小雀，有膽子這么大的小雀？什么意思，他這是給自己撿了個(gè)甩不脫的麻煩？

    他的眼睫動(dòng)了動(dòng)。

    依然握著陸子期手指的音音再次說了話：“哥哥既然等不得，帶著我吧。”她仰望的眼睛里似乎蒙了一層水汽：“帶著我，我給哥哥報(bào)恩。

    說著她愣是動(dòng)了動(dòng)拐，把那個(gè)小粽子一樣的腳落在了地上，明明額頭驟然就疼出了冷汗，可她就是要笑：“看看，我能跑能動(dòng)，厲害的不行不行的?！焙箢^那兩個(gè)“不行”顯然是咬著小牙說出來的。

    看得陸子期眼皮一跳：“你留下?！睅е?，還能干什么。眼前這小姑娘，喝了兩碗湯暖了半天，一雙軟乎乎的小手也才暖過來。出去再給凍死了，他還得找地方埋。

    “哥哥，我能走路，不用老抱著！”小姑娘搖著他的手，這話說得讓陸子期眼皮又一跳，帶出去還得老抱著？

    “求求啦，哥哥！”

    “我又聰明又機(jī)靈，哥哥說走我就走，哥哥說礙事我就藏起來，哥哥說誰不好把我朝他扔出去，我就——”小姑娘說著亮出了自己兩顆最鋒利的小白牙，“只要讓我跟著你！”

    六歲的小女孩，奶聲還沒完全下去，一雙大眼睛含著淚看著陸子期，只怕他一個(gè)拒絕，里面的淚就下來了。

    房間里一下子無聲，都看著陸子期，而陸子期看著這個(gè)絕不會(huì)放他單獨(dú)離開的小姑娘。

    軟乎乎的小手用她僅有的溫度，慢慢把陸子期冰涼的指尖捂熱了。

    這樣的感覺很陌生，但并不覺得討厭，陸子期垂下的睫動(dòng)了動(dòng)，他輕聲道：“我不走，你松開。”

    音音含著的淚好像顫了顫：“你保證？”

    陸子期頓了頓，“我保證。”今夜，他不走。

    “哥哥，看著我的眼睛?！毙」媚镘涇浀穆曇簦鴳┣?。

    陸子期只得再看向身邊小不點(diǎn)的大眼睛：含著兩包眼淚，望著他。

    小姑娘歪著頭，落在地上的那只腳向上踮了踮，使勁看進(jìn)陸子期的眼睛里。然后就聽小姑娘道：“哥哥的眼睛像桃花?！?/br>
    陸子期：.....所以她為什么讓他看著她的眼睛。

    小姑娘顯然聰明得很，陸子期眉一動(dòng)，她就趕緊解釋道：“小舅舅說，看著我的眼睛還會(huì)騙人的人，很少的。如果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