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外明白的錢多立即齜牙咧嘴，音音小姐的小舅舅也太狠了，那可是小孩子，他都敢教自家孩子下死手......

    “你小舅舅——”陸子期一時(shí)間不知道該說什么。

    就見音音一臉驕傲：“是大將軍！我小舅舅最厲害了！”

    看得陸子期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了，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道：“哥哥就差多了，不厲害?！?/br>
    果然就見音音一瞪溜圓的眼睛：“哥哥最厲害了！哥哥要比大學(xué)士還厲害！”最厲害的就是能腳踩大學(xué)士的人，這是音音根深蒂固的認(rèn)識(shí)。

    陸子期摸了摸孩子的頭：“咱們音音最厲害，又知道大將軍還知道大學(xué)士。”他的眸子沉了沉，把音音抱在了懷里。

    這樣的稱呼，他們這里六歲的孩子可說不出來，最多說到知縣大人。可見，音音真的很可能像鐘伯說的，就是出身仕宦大家，平日耳濡目染，知道武官里大將軍很厲害，文官里大學(xué)士了不得。

    此時(shí)陸子期哪里能想到，音音的那句大將軍根本不是孩子般的隨口夸耀，而是她小舅舅就是本朝最出色的少年將軍，年剛?cè)豕诰头饬蓑婒T將軍。

    而她的那句大學(xué)士，也不是聽了一耳朵拿出來說，而是不止一次小舅舅咬著草根抱著她的時(shí)候，看到當(dāng)朝最熾手可熱的崇政殿大學(xué)士兼兵部尚書都是同一句低語(yǔ)：“老子早晚踩下去這個(gè)死老頭子！”

    陸子期背起音音，下了亭子，朝著他們清暉院去了。

    春天到了，偶爾可以聽見一兩聲蟲鳴，剩下的就是一路嘰嘰喳喳說著話的音音。一會(huì)兒說蟲子，一會(huì)兒說月亮。說到月亮，她顯然想到了她的小月兒，可是她不說，她只是沉默，乖乖地趴在哥哥的背上，默默想著她的小月兒。

    串兒?jiǎn)柫艘痪洌骸耙粢粜〗?，怎么不說話了？”

    “串兒jiejie，我只是困了。”

    月光碎，孩子的聲音很輕。

    第13章 高熱

    月光下，音音沉默地趴在哥哥背上，整條路上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連不知哪里突然竄過什么帶起的聲音都顯得清晰。

    串兒側(cè)耳，小聲道：“許是貓?！弊匀徊粫?huì)是那邊院子里大小姐養(yǎng)的貓，大小姐的貓可厲害，串兒見過一次，那貓一看過來嚇得串兒就是一哆嗦，跟大小姐一樣脾氣大.....

    旁邊鐘大娘推了串兒一下，串兒立即醒悟，忙改口：“可能是家雀兒黃鼠狼子也說不定.....”總之不能是貓，他們家小姐怕貓怕得厲害。

    說完，串兒才發(fā)現(xiàn)音音好一會(huì)兒都沒吭聲了。

    串兒?jiǎn)柫艘痪洌骸耙粢粜〗?，怎么不說話了？”

    音音趴在哥哥背上睜著大眼睛說：“串兒jiejie，我只是困了?！币宦牭缴砗箸姶竽锏哪_步聲靠近，她趕緊把眼睛閉上了。

    鐘大娘伸手摸音音額頭：“今兒怎么這么早就困了.....折騰一天，孩子累了吧?！?/br>
    陸子期始終沉默地聽著，這時(shí)候才說：“音音，沒事的?！?/br>
    鐘大娘以為少爺是安慰音音，跟那邊大小姐這事兒都過去了，沒事的。

    音音摟著哥哥，嗯了一聲，輕聲道：“都會(huì)過去的。”

    是孩子的聲音，可說的偏偏都已不再是孩子話。

    所有好的不好的事情都會(huì)過去的，音音早就明白這個(gè)道理了。過不去也沒法子呀，哭也沒用，怎么都沒用，就是太子哥哥呢，都有那些哭都哭不出來的難受，所以要放它們過去。

    陸子期心一顫，經(jīng)歷過喪母之悲的孩子，終歸跟別的孩子不一樣了，他看著前路，低聲道：“哥哥會(huì)一直陪著你?！蹦阋惨恢迸阒绺?。

    身上小小的孩子，乖乖趴著，陸子期偏頭問：“音音想要什么，哥哥給你尋來?！睕]了小花燈，他還可以送她別的。

    “我想想.....我要慢慢想.....”音音想得很慢很慢，想的都是她的小月兒。

    音音摟緊了哥哥，隨著哥哥一直往前走，走過恍惚的光亮，走過黑暗，但音音在哥哥的背上，安全得很，她什么都不怕。她想象著黑漆漆的林木間，躥過的也許就是大黑貓，那又怎么樣，她也不怕的。

    她拿小臉蛋依賴地蹭了蹭哥哥的脖頸。

    這樣乖巧濃密的依戀，能融化人心中一切戾氣，能撫慰一切傷痕，陸子期的步子都慢了，他抬頭，得見樹梢上的明月。至少這一刻他站在陸家，那個(gè)讓他喘不過氣來的晌午不再如黑影附骨不去，想到母親伏在枕上慢慢渙散的目光，他不再覺得口中都是血的腥澀。

    他能呼吸到干凈清冽的空氣，就能活。

    他背上的女娃真的覺得困了，慢慢合上了眼睛，半睜半閉間，好像置身于一只漂在月光中的船上，安穩(wěn)地，安全地，再次合上眼。

    鐘大娘不明白，今兒公子怎么凈挑遠(yuǎn)路走，音音都困了還不趕緊回去.....但她最多就是心里想一下，少爺從小就是極有主意的一個(gè)人，少爺要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有時(shí)候要過很久，他們這些人才能明白過來。

    這條回去的路被陸子期拉長(zhǎng)，長(zhǎng)到讓背上的女娃再也抵不住困意，一點(diǎn)點(diǎn)睡著了。

    回到清暉院，陸子期輕輕把音音放在她的碧紗櫥里，接過串兒拿過來的熱帕子輕輕擦了擦她的小臉，然后是音音的小手小腳。大約感覺到是哥哥在，沉睡中的音音只是抓了抓哥哥的袖子，然后慢慢松開了，她睡沉了。

    一切都會(huì)過去的，但今天想到她的小月兒，他的音音也許會(huì)格外難過。陸子期輕輕捏了捏孩子的小手，那么就睡過去吧，再醒來，日頭就升起來了。

    鐘大娘叮囑串兒警醒些：“今兒看著沒什么事兒一樣，但這孩子.....”鐘大娘早已發(fā)現(xiàn)音音不僅懂事，還是個(gè)很會(huì)把事藏在心里的孩子。就好像今天之前，鐘大娘只見音音天天笑呵呵的，什么都適應(yīng)得快，什么都?xì)g喜，沒有心事一樣。

    哪知道孩子心里這么清楚自己是在別人家，即使是最喜歡的東西被人拿住了，都記得她是寄人籬下的客，對(duì)面的是能攆走她的主。

    “只怕孩子睡不安穩(wěn).....”鐘大娘越想越不放心，都想自己留下來了，串兒實(shí)在不是個(gè)機(jī)靈丫頭呀.....

    那邊陸子期已經(jīng)洗漱畢，這時(shí)候直接道：“有我呢，大娘回去歇吧。”

    果然這天半夜音音還是起了高熱，半夜錢多走角門請(qǐng)了大夫，可開出的湯藥怎么都喂不進(jìn)。老大夫見多了半夜高熱的孩子，可其實(shí)連他自己都不確定這藥到底有沒有用.....這孩子的藥，下重了不敢，下輕了沒用，再多的經(jīng)驗(yàn)，給貴人家的孩子，他也只敢下不輕不重不功不過的量。

    眼看著喂進(jìn)去的沒有流出來的多，他索性跟主家說藥喝不進(jìn)，就用涼帕子退熱也是一樣的。

    老大夫不能說的是，這樣驚熱，就是看孩子自己熬過去的，有那身子底子差的，一場(chǎng)驚熱沒了的也不少.....亂葬崗子里最不缺夭折的孩子。

    陸子期一次次摸著孩子額頭給她換著涼帕子，按著大夫說的，給她擦著腳心手心。

    只聽?wèi)阎械暮⒆右粫r(shí)間喊：“月亮掉到河里了，小舅舅我的月亮掉到河里了”，一時(shí)間又喊“哥哥，哥哥小月兒飛走了”，“哥哥叫住她，叫住她呀”，“小舅舅，你回來呀”“娘給人欺負(fù)了，你都不回來”.....

    然后就是一聲聲喊娘。

    陸子期拿額頭碰著孩子guntang的額頭，按住她亂動(dòng)的小手。外間丫頭婆子都起來了，無(wú)聲的殘光中，一遍遍換著冷水帕子。

    到了后半夜，下人里都有好些熬不住的，恨不能靠著廊柱就盹過去了，反而是少年陸子期始終清醒地睜著漆黑的眼睛，清醒地一遍遍為音音換著涼帕子。開始鐘大娘還敢勸一勸，有她帶著丫頭在呢，少爺該合一合眼，歇一歇。

    可大公子如同沒有聽到，甚至沒有答話，只是再一次給音音換上新的涼帕。

    許久，陸子期輕輕摸著音音的小手，才回了一句話：“音音是我的?！彼哪镉H留不住，他又有了音音，他不信他的音音還留不住。

    燭光下少年面色蒼白，他說：“大娘，我會(huì)和音音一起，好好活。”

    鐘大娘再說不出任何話了。

    一直到天快蒙蒙亮，孩子的燒終于退下去了，清暉院所有人都?xì)g喜地松了口氣。

    陸子期面上浮現(xiàn)一點(diǎn)微微的笑意，用浸了水的干凈白帕，按照鐘大娘教的，小心浸潤(rùn)著孩子干得起皮的小嘴唇。

    孩子嘴唇一動(dòng)，眼睛微微睜開，放心地含糊了一聲：“哥哥呀?！比缓?，終于安靜地睡了過去。

    鐘大娘摸了摸孩子脖頸也有了汗，喜道：“沒事了，好了！”這場(chǎng)來勢(shì)洶洶的高燒可把他們都嚇壞了，這會(huì)兒汗也出了，人也安穩(wěn)睡了，總算過去了。

    大娘心疼地看著自家少爺，才敢在此勸道：“有丫頭們?cè)谀?，少爺快快洗洗睡吧，一夜沒合眼了。”

    陸子期看著躺在床上的孩子，孩子的小手還攥著他的食指。他吐出口氣，直接在床邊伸開了長(zhǎng)腿，隨手拉過一個(gè)枕頭，往后一靠，合上眼說：“就這樣吧，讓我閉會(huì)兒眼?！?/br>
    清暉院里才算有了些動(dòng)靜，一下子又安靜了下來。

    陸子期再睜開眼，外頭已是天光大亮，他一時(shí)間分不清時(shí)辰，一偏頭卻看到身邊的女娃正眨著黑亮的眼睛，看著自己。

    “音音？”

    “哥哥。”燒了一夜，女娃軟軟糯糯的聲音有輕微的啞。

    陸子期忙翻身坐起，伸手去摸音音的額頭，口中道：“什么時(shí)候醒的，怎么不知道喊人呢！”看樣子也沒燒壞呀。

    “才醒?！币粢舸?。

    陸子期摸不出好歹來，熱是不熱了，他站在地上直喊鐘大娘，一邊又往桌邊去摸杯子，給音音喂水。

    “還要什么？”忙亂一夜，乍醒，陸子期腦子還有些懵。

    “縮小器。”

    陸子期：......

    “什么？”

    陸子期一邊用被子把音音裹嚴(yán)實(shí)，一邊忍不住再次伸手摸了摸音音額頭，別是真燒壞了，他更加大聲朝外面喊鐘大娘。

    外頭丫頭們從未聽到少爺這樣著急喊人，一個(gè)個(gè)都慌了，一陣亂糟糟把正在廚房里指點(diǎn)熬湯的鐘大娘喊來了。陸子期忙讓開，讓鐘大娘看看孩子沒事吧.....

    看到鐘大娘確定孩子哪里都好好的，他這才重新把裹著被子的音音抱在懷里，問她想要的是個(gè)啥。

    就聽音音認(rèn)真道：“縮小器?！?/br>
    陸子期：......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轉(zhuǎn)頭看到鐘大娘也是一臉疑惑，他才放心，原來也不是自己累傻了。

    然后他聽到音音說：

    “等我長(zhǎng)大的時(shí)候，我就把自己縮小，這樣哥哥就能一直一直背著音音陪著音音了。”

    陸子期一愣，隔著被子抱緊了懷中小小的孩子。

    啞聲道：“沒有縮小器，哥哥也能一直一直背著音音?！?/br>
    “一直一直陪著音音?！?/br>
    喂她喝過湯水，看著丫頭伺候音音漱過口后，陸子期給她拉好了被子，對(duì)她說：

    “音音睡吧，好好睡覺，好好長(zhǎng)大?！?/br>
    哥哥會(huì)一直一直陪著你。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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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中秋團(tuán)圓宴

    隨著音音徹底好起來，陸子期也愈發(fā)忙碌起來。繁忙時(shí)光易逝，轉(zhuǎn)眼半年多就過去了。

    陸子期一邁出最后一個(gè)鋪?zhàn)?，就加快了腳步。旁邊鐘伯知道，這是大少爺急著回家看孩子，忍不住感嘆道：“接財(cái)神那天接到的音音，轉(zhuǎn)眼就到了中秋了?！边@天正是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

    旁邊鐘城笑道：“音音小姐還真是公子的小財(cái)神。”從她來到大公子身邊，到今日，公子名下已經(jīng)有四間鋪?zhàn)恿?，除了最早的兩間衣料鋪?zhàn)雍褪罪椾佔(zhàn)?，后來公子又從陸老爺那里薅到了生藥鋪?zhàn)樱幼约哼€根據(jù)布料成色新在街頭開了一間平價(jià)衣料鋪?zhàn)印?/br>
    錢多接話：“都說了是少爺?shù)男「Ｐ牵　睅兹烁贍斠蝗肭鍟熢?，就聽到了音音的聲音，“我不信，串兒jiejie再量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