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打眼一看，簡(jiǎn)直都要?dú)庑α恕p梅花，他就這么隨隨便便摸到，還隨隨便便打了出來。

    “你不怕我出雙天牌？”她咬牙撇了牌，開下一條。

    “不可能。你手中的牌，勉強(qiáng)湊一對(duì)雜七，一對(duì)銅錘，敢翻的話，我和你全賭?！?/br>
    “不用翻了，我撤注。”阿南直接把牌給埋了，然后惱怒地問，“你是不是偷看了？”

    “我只是按照幾率來推算。”

    “怎么推算？我下一局就能拿天牌，你也算得出來？”

    他掃了一眼牌桌，說：“不能。你現(xiàn)在同時(shí)拿到兩張?zhí)炫频膸茁?，不到六千四百分之一?！?/br>
    阿南不由敲了敲手中的牌，翻過來看了看。但以她的眼力都看不出暗記來，這個(gè)可能性大概沒有。

    這個(gè)人的算法，好像和她的不太一樣。

    幸好，二更已過，阿南算了算自己的輸贏，只要穩(wěn)住，在三更之前輸?shù)寐恍?，反正多一文錢都是她贏。

    為了拉慢節(jié)奏，阿南便和他開始閑扯淡：“你之前不玩骨牌，那都是玩什么？”

    他看著牌桌，敷衍道：“下棋?！?/br>
    “下棋？圍棋？象棋？雙陸？”

    “圍棋?！?/br>
    “你看起來不像是能坐在那兒下一整天圍棋的人?！?/br>
    他頓了頓，說：“是。一般十幾二十步左右，我會(huì)覺得那局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阿南正想笑，但再想了想，又覺得頭皮有點(diǎn)發(fā)麻，問：“你……的意思是，你已經(jīng)知道了后面所有的棋步？那你下棋時(shí)最多能算幾步？”

    他淡淡道：“九步。”

    阿南想了一想棋盤的樣子，頓時(shí)頭皮發(fā)麻。

    十九路圍棋，共有三百六十個(gè)可以下棋的點(diǎn)。他的九步，是指棋盤上所有能下的點(diǎn)，在九步之內(nèi)，后續(xù)可能的所有變化。

    所以他的算法是，三百六十個(gè)可能性乘以三五九乘以三五八……一直乘到三五二。

    最可怕的是，看他游刃有余的樣子，如果有可能，他也許能從九步之后再延伸九步，直至終盤。

    她聲音有點(diǎn)顫抖了：“算錯(cuò)過嗎？”

    “沒有?！彼敛华q豫。

    阿南只想掀翻面前的桌子，大喊一聲“老娘不干了！”

    這種怪物誰能玩得過？片刻間能進(jìn)行恒河沙數(shù)計(jì)算的人，算面前這一百二十片骨牌不是跟玩兒似的嗎？

    而簾子那一邊的朱聿恒，不咸不淡地提醒了她一句：“別拖延了，這一局后，我們的籌碼就一樣多了?！?/br>
    阿南不服氣地反問：“我獲勝的幾率是多少？”

    “十一點(diǎn)?！彼麛傞_手頭的牌。

    那不就是說，他獲勝的可能性接近九十？簡(jiǎn)直是碾壓嘛。

    阿南悻悻丟了手中牌，洗了一輪之后，抬頭看看月亮。

    可惜，還有一刻多時(shí)間到三更，無論她怎么拖延，也夠他們打完下一局的。

    阿南咔咔疊好牌，又調(diào)轉(zhuǎn)了幾次，然后示意朱聿恒擲骰子。

    骰子從他指尖滑落，他的手指比象牙還要溫潤(rùn)，阿南忍不住就看了又看。

    這雙合乎自己所有理想的手，她怎樣才能搞到手呢？

    有點(diǎn)難。但目前她面前就擺著這個(gè)機(jī)會(huì)。

    也許是，她唯一的機(jī)會(huì)。

    阿南擲點(diǎn)比較大，先抓了一把，開出來不過是一些雜牌。

    不過這一局就是如此平淡，朱聿恒也只拿到一些小牌。

    眼看牌漸漸少下去，阿南掃了桌上的牌一眼，對(duì)剩下的牌已經(jīng)心里有數(shù)。

    她也不動(dòng)聲色，只笑嘻嘻問：“宋提督，你今天身上也很香呀，好像和上次在困樓里的不一樣？”

    他的手微微一顫，顯然是想起了困樓中的那些曖昧。

    “怎么樣，這次的香，你知道配方嗎？”她說著，趁著他心神紊亂，抬手就去抓剩下的那幾張牌。

    可惜他的手只頓了那一下，便隔簾伸來，握住了她的手腕：“還未擲點(diǎn)。”

    和那晚在黑暗中一樣有力而穩(wěn)健的手，手指收緊時(shí)充滿握力感，穩(wěn)固得仿佛永不會(huì)失手。

    “哦……對(duì)哦，說著說著我就忘記了。”阿南毫不羞愧，抽回自己的手，捏起那三顆骰子。

    他又說：“上一條是我贏，所以，我該先擲?！?/br>
    “一點(diǎn)都不肯讓我？”阿南笑笑，把骰子丟給他，“好吧，看你能擲出多少點(diǎn)。”

    月上中天，二更三刻早已打過，三更即將到來。

    這糾纏了半夜的賭局，即將落下帷幕。最終的勝敗，就在最后這一把牌上。

    阿南的目光在旁邊被推掉的牌上掃了掃，又將彼此打過的牌在腦中過了一遍，忽然開口說：“剩下的牌中，還有一對(duì)至尊寶。”

    他沒有回答。骰子擲出，塵埃落定，十七點(diǎn)。

    三枚骰子，最大的數(shù)就是十八點(diǎn)。

    “該你了?！彼穆曇簦c剛剛的波瀾不驚相比，更帶上了一種塵埃落定的從容。

    “你既然能記得所有牌的落點(diǎn)，所以，你當(dāng)然知道，擲出較大點(diǎn)數(shù)的人，能拿到比較好的牌——也就是，那對(duì)至尊寶?！卑⒛咸謱⒛侨恩蛔釉谑种袙伭藪仯χ鴨?，“所以你不肯讓我搶先，一定要自己先拿牌，這樣，就穩(wěn)cao勝券了？”

    他不置可否：“除非你擲出個(gè)最大點(diǎn)。”

    阿南笑著瞄了那摞牌一眼，將手中的骰子吹了吹：“看來，只能讓你見識(shí)見識(shí)，什么叫天命了?！?/br>
    阿南將三顆骰子在手中轉(zhuǎn)了轉(zhuǎn)，對(duì)他一笑，然后將骰子直接丟在桌上。

    “至尊寶的幾率這么低都能碰上，看來我是天命所歸！”

    隨著她的話音落下，在桌子上滴溜溜打轉(zhuǎn)的骰子，也咔嗒一下，停了下來。

    三個(gè)六，正是十八點(diǎn)。

    他那雙擱在桌上的手猛然收緊，勻稱的骨節(jié)因?yàn)樘^用力，泛白中隱隱顯出一種青色來。

    “承讓了?！卑⒛弦恍?，抓過前面兩摞疊好的牌，在桌面上嘩的一聲攤開。

    第一摞的第二張，幺二。

    第二摞的第三張，二四。

    黑紅色的點(diǎn)數(shù)，在瑩潤(rùn)的象牙骨牌上無比鮮明，清清楚楚。

    遠(yuǎn)處的更樓上，三更鼓敲響，回蕩在整個(gè)杭州城的上空。

    阿南笑著站起身，問：“三更到了，勝負(fù)已分。我可以去領(lǐng)人了？”

    他頓了片刻，抓起囡囡的賣身契丟給她，一言不發(fā)。

    阿南把賣身契接過來，看了一遍，又問：“愿賭服輸，不反悔？”

    他呼吸急促了一兩聲，然后說：“不反悔?！?/br>
    “那就好嘛?！彼f著，將囡囡的賣身契妥帖地放入懷中，然后又說，“為了感謝你這么爽快，我告訴你一件事吧?！?/br>
    她說著，笑瞇瞇地側(cè)坐在桌沿上，湊近簾子：“你讓胖子走得太早了。其實(shí)骨牌還有一個(gè)規(guī)矩，擲骰子輸?shù)舻囊环?，如果覺得有必要，可以指定贏家拿牌的順序。所以剛剛其實(shí)你能讓我從前面開始拿，也能讓我從后面開始拿，還可以從中間拿——可惜啊可惜，你還是太嫩了。”

    站在簾子后的人影，瞬間似有僵直。

    阿南更加愉快了，便又說：“其實(shí)有件事我一直覺得挺不公平的。憑什么你對(duì)我的長(zhǎng)相一清二楚，而你卻一直隱在后面，不肯讓我看到你的模樣呢？”

    他站在簾子后，目光定在她身上，卻并未搭話。

    “好歹也賭到了三更，咱們也算是有一夜露水緣分的人了，你說呢？”

    “半夜聚賭，算什么緣分?！彼淅涞馈?/br>
    “說是這樣說……”話音未落，她忽然一揚(yáng)手，新月痕跡劃出的弧線在他們中間一閃即逝，那道湘妃竹簾已經(jīng)被她劈成兩半，嘩的一聲掉落在賭桌上。

    空氣被攪動(dòng)，水榭的燈也因此微微搖動(dòng)，動(dòng)蕩的燈光與搖曳的波光一起，恍惚照亮了站在水榭那一端的人。

    和她想象中的，陰鷙缺損的太監(jiān)完全不同的模樣。

    先是一雙光華銳利的眸子，深黑灼人地直刺入她的胸臆間，暗夜波光亦不如他的目光深邃。

    然后，她才看清他的模樣，在散亂光芒下自帶凜冽氣場(chǎng)，無匹矜貴，仿佛帶著足以覆照萬人的光華，令她一時(shí)不敢直視，怕多看一眼也是奢侈。

    只有這樣的人，才配得起這樣的一雙手。

    可惜，他的容貌足以令她傾倒，可這凌人的氣勢(shì)，通身的威壓氣場(chǎng)，令阿南那欣賞的心都淡了。甚至一時(shí)，她還有些后悔自己為什么要削掉那道簾子。

    他合該站在九重臺(tái)閣之上，離她這種憊懶凡人遠(yuǎn)一些。也合該隱在黑暗中，不要站在她面前。因?yàn)樗龘?dān)心自己會(huì)和此時(shí)的月光一樣，臣服在他腳下，傾瀉難收。

    “長(zhǎng)得這么好看，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她笑嘻嘻地問，完全是浪蕩子調(diào)戲良家婦女的口吻，“敞開了讓我們觀賞觀賞，造福我等姐妹，不好嗎？”

    他臉色上像罩了一層嚴(yán)霜，冷冷看著她，帶著倨傲與薄怒。

    她也無心多呆，一個(gè)翻身輕快地落地，做了個(gè)揮別的手勢(shì)：“那就這樣，愿賭服輸?shù)乃翁岫?，告辭！”

    “站??！”她才走了兩步，身后就傳來他失控的叫聲。

    阿南停下腳步，回身看他：“怎么，不是說了不反悔嗎，想變卦嗎？”

    夜風(fēng)徐來，燭火明滅不定，照得他的輪廓更為深邃，那神情也更為恍惚迷離。他以無比深黑的眸子盯著她，一字一頓地問：“再賭最后一把？”

    “喔……不服氣嗎？”阿南眉眼清揚(yáng)，雖然打了半夜的牌，可她的眼睛依然那么亮，像一只越夜越精神的貓，“你覺得，下一把你就會(huì)贏？”

    “不鉆漏洞，不使詐，一把定輸贏?！彼哪抗庵杏縿?dòng)著一種突如其來的火光，仿佛灼燒了他整個(gè)人的神智。

    “是嗎？你覺得如果我不使詐，你填補(bǔ)了規(guī)則漏洞，就能勝券在握？”阿南重新在桌前坐下，翹起腳靠在椅背上，依然還是那副沒正行的模樣，“那你跟我說說，你覺得自己勝率是多少？”

    “九成九以上?！彼蛔忠活D地說。

    他能知道所有牌面，能掌控雙方拿牌的順序，不說十成十的把握，只不過不想把話說死。

    “好啊。”阿南輕挑眉毛，“賭注呢？”

    “你，或我……宋言紀(jì)的一年。”他點(diǎn)著桌上那份空白賣身契。燈光從斜后方照來，他臉上陰影濃重，晦暗深沉，如同暗夜籠罩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