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笑著按住樓梯扶手，輕捷地跳下，說：“抓捕區(qū)區(qū)一個葛稚雅而已，當(dāng)然不會這么下血本啦?！?/br>
    “楚元知那邊，安排好了嗎？”

    “我親自出馬，你還信不過？”阿南說著，又問，“卓壽那邊呢？你準(zhǔn)備怎么搞？”

    “棲霞嶺一直在我們的監(jiān)視中，到時候來一場引蛇出洞即可?！?/br>
    萬事俱備，阿南再細(xì)細(xì)端詳了雷峰塔內(nèi)的陳設(shè)一番，對四壁的佛龕彩繪毫無興趣，只對那樓梯越看越喜歡。朱聿恒都懷疑再不把她拉走，她今晚就要睡在這樓梯上了。

    離開雷峰塔，阿南和朱聿恒騎著馬沿蘇堤往回走，因為心情愉快甚至還哼起了小曲。

    朱聿恒與她并排而騎，零星聽得她低低的歌聲送入耳中：“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則丑，村則村，意相投。則為他丑心兒真，博得我村情兒厚。似這般丑眷屬，村配偶，只除天上有……”

    她唱的是蘭楚芳的一曲《四塊玉·風(fēng)情》。

    一個姑娘家，唱這種荒誕滑稽的曲兒。幸好午后炎熱，蘇堤上沒有什么人，不然這行徑，怕不是要引一路側(cè)目。

    朱聿恒掃了一眼竭力繃著臉免得嘴角抽抽的韋杭之，有些無奈地聽著阿南的歌，忽然想起在放生池的天風(fēng)閣內(nèi)，方碧眠為竺星河唱的那一首《四塊玉》。

    明明是一樣的曲兒，方碧眠唱的是“一點相思幾時絕？憑闌袖拂楊花雪”，而阿南她唱的，卻是這種詞。

    丑則丑，村則村，意相投……

    她仿佛很喜歡這一句，低低地，反復(fù)地唱了幾遍。

    她歌喉并不婉轉(zhuǎn)，嗓音也沒有方碧眠那種甜柔，但朱聿恒聽著她口中吐出的愉悅嗓音，卻覺得繞過耳畔的熱風(fēng)都帶著一種令人愉快的氣息，仿佛沾染上了她的開心。

    她唱著歌，騎馬走到蘇堤盡頭，卻不向著孤山而去，反倒側(cè)頭向朱聿恒一笑：“咱們引蛇出洞去？”

    朱聿恒了然，撥過馬頭便向著棲霞嶺而去，一邊隨口吩咐韋杭之，把卓壽找來。

    上了棲霞嶺山道，朱聿恒忽聽到阿南說：“阿言，你真是天下第一的好男人?！?/br>
    朱聿恒轉(zhuǎn)過目光看她，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由衷贊揚，感覺自己的心口某處略微一顫。

    “跟你合作太愉快了，不用說話、不需看我，就能與我默契配合的人，你是這世上第一個。”

    “心有靈犀一點通嗎？”朱聿恒坐在馬背上，回看她眉花眼笑的模樣。

    他懂得這種感覺。在楚家的地窖殺陣之中，他曾與她共同進(jìn)退，徹底托賴彼此的能力與想法，契合無間。

    阿南點頭，補充道：“第一眼看見你的手，我就知道你肯定很好。”

    他怔了一怔，心上那點溫?zé)釢u褪。

    所以，對她來說，他的意義就是當(dāng)她的雙手，代替她當(dāng)年那雙完美的手；當(dāng)她的分、身，在關(guān)鍵時刻多一個共同進(jìn)退的伙伴；當(dāng)她的算籌，在必要的時候替她計算一切……

    那么——這樣的好，算是對他的肯定嗎？

    這樣的心有靈犀，又有何用。

    朱聿恒狠狠一撥馬，越過了她，向著前方山嶺奔去。

    灼熱的風(fēng)從他耳畔擦過，在這心緒極度紊亂之時，他耳邊忽然響起了，竺星河那確鑿無疑的語氣——

    非她不可。

    當(dāng)時他沒有明確回答竺星河，只說，會與阿南商議。

    畢竟他不知道，竺星河是想要她，還是需要她。

    那么，對于竺星河來說，阿南又算不算是一個，好用的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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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滿剌加，即馬六甲。

    第49章 灼灼其華（3）

    卓壽心急如焚，趕到棲霞嶺的小屋內(nèi)時，發(fā)現(xiàn)朱聿恒正坐在屋邊，解著一串岐中易，而阿南則坐在門口，慢悠悠地用草葉折著一只螳螂。

    “指揮使大人來了。”阿南看見他后，丟開了手中草葉，殷勤起身招呼道，“我前幾日陪著阿晏來這邊，沖撞了卓大人與里面那位大叔，此次特來向你們陪個不是?！?/br>
    卓壽臉黑得跟鍋底似的，明知道她是來找事的，但見朱聿恒在旁邊，也只能強行按捺著先與朱聿恒見禮，然后忐忑惶恐地看向屋內(nèi)。

    敞開的房門內(nèi)，一個面白無須的瘦小男子正惶惑不安地站在桌邊，看見卓壽到來，他又急又激動，卻不敢出聲，只能用那雙眼角微挑的鳳眼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卓壽正想開口求情，阿南已經(jīng)走到了他身后，問：“卓大人，不介紹一下這位大叔嗎？這可是您夫人去世當(dāng)夜，您都要趕來與他見面的朋友，想必與您關(guān)系匪淺吧？”

    卓壽面色鐵青，從牙縫間擠出幾個字：“他是我昔日舊友，年少時我曾蒙他救過一命，是生死之交。”

    “原來如此?！卑⒛洗蛄恐锩娴哪凶樱瑢λc頭致意，微微而笑，“外面陽光好熱啊，能進(jìn)屋討口水喝嗎？”

    那男子遲疑地看向卓壽，見他勉強點了一下頭，便從櫥柜內(nèi)拿出杯子，又提著旁邊的水壺，放在桌上，然后畏畏縮縮地就要離開。

    阿南卻一抬手抓住了他的右手，驚訝地叫出來：“咦，好巧哦，怎么你的右手腕上，也有個傷疤?。俊?/br>
    她開始唱戲了，朱聿恒自然要跟上。掃了手腕一眼，他開口問：“怎么，還有別人的手腕上，也有傷疤嗎？”

    男子面色倉皇，竭力想要縮回自己的手，可阿南力氣頗大，而他枯瘦無力，一時竟掙不脫她的鉗制。

    “我記得卓夫人的右手、還有王恭廠的卞公公，都有這樣的傷痕呢。而且傷疤還好像哦，都是又深又長的陳年舊傷，這得多嚴(yán)重的傷才能造成啊！”阿南看著他的手，一驚一乍的夸張模樣，讓朱聿恒都無奈使了個眼色，讓她收斂點。

    卓壽木然捏著手中茶杯，看著阿南演戲，又不敢發(fā)作，手背青筋直爆。

    男子終于抽回了自己的手，轉(zhuǎn)身就要向內(nèi)躲去。

    “等等啊，這位……”阿南叫住了他，想了想，又轉(zhuǎn)頭向卓壽笑問，“卓大人，這位大叔怎么稱呼??？”

    卓壽從牙縫間擠出幾個字：“他姓安?！?/br>
    阿南笑問：“安……卞存安的安？”

    那男子大驚失色，腳一軟就靠在了墻上，面色蒼白。

    卓壽勉強道：“平安的安。”

    “這不就是同一個安嗎？”阿南笑道，“話說回來，上次提到卞存安，卓大人還說不認(rèn)識呢。”

    卓壽心下猛提一口氣，偷眼看朱聿恒，見他臉色和緩，才硬著頭皮道：“當(dāng)時突然提起此人，我確實忘記了，后來才想起來，如果是王恭廠的那位卞公公的話，二十一年前，我們確實在徐州驛站有過一面之緣?！?/br>
    “卓大人記性頗好啊，在驛站的一面之緣，也能記得如此牢固？”

    她這步步逼問的架勢，若是在平時，卓壽早已怫然而怒，但皇太孫就坐在她的旁邊撐腰，他也只能強忍她的狐假虎威，回答道：“畢竟當(dāng)晚那場大火，幸存者只不過我們?nèi)耍沂潞笠捕劻吮骞男彰??！?/br>
    “真的嗎？”阿南笑意盈盈，用再平常不過的口吻，問出了石破天驚的一句話，“難道不是因為你在大火中砍了他一刀？”

    卓壽霍然而起，手指驟然一緊，手中那個粗瓷的杯子應(yīng)聲而碎。

    那個一直委頓靠墻的男子，面色一片慘白。

    阿南臉上笑意不減，因為滿意卓壽的反應(yīng)，聲音更加清朗：“卓大人，你想不到吧，當(dāng)年的火海之中，有人正好在屋頂上，居高臨下看到了你行兇的一幕，如今我們已經(jīng)尋訪到了他，他對我們證實，確確實實看到了你抓著卞存安——”

    說到這里，阿南回過頭，朝著那個面容慘白的清秀男子看了一眼，慢悠悠道：“一刀砍了下去，血流如注?！?/br>
    卓壽咬緊牙關(guān)，死死握拳，手中殘留的碎瓷片割破了他的手，鮮血隨著他指縫流了下來。

    “然而我對照當(dāng)時驛站的檔案，覺得百思不得其解。畢竟上面只寫了卞公公躲在水井中逃過一劫，幸存后養(yǎng)好身體，被送往了應(yīng)天宮中服役。如果卓大人你當(dāng)時真的砍了他一刀，而且又是這么嚴(yán)重的傷勢，檔案上怎么會沒有寫呢？”阿南說著，走到那男子的身邊，“直到我想到了，您當(dāng)時未婚妻葛稚雅的手上，也有一個可怖的大傷口，那是她年少時偷學(xué)家族絕學(xué)，而被族人砍出來的?！?/br>
    說著，她一把拉起男子的右手，將他的衣袖拉起，展示給卓壽和朱聿恒看。

    男子的右手背與手腕相接處，一道既深且長、極為猙獰的舊傷，頓時展露無遺。

    “畢竟，臉可以假裝被火燒傷毀容，手上的傷痕卻不可能會突然消失呀，所以這一刀，無論如何都是不可能不砍下去的?！卑⒛侠淅鋪G開男子的手，任由他體若篩糠，癱倒在地上。

    卓壽看著地上的男子，臉上急怒交加，說道：“他只不過是與家妻一樣，湊巧手上也有一道傷口而已，姑娘何至于想這么多？我大舅子過來時，亦不覺他meimei有何異常！”

    “是啊，妻子換了人，要瞞過家人千難萬難。幸好葛家全族流放，無人來探親，你又費盡心思在寶石山建了園子，因為葛家被流放了，按律他們是絕不可以回到杭州故居的，這里算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了。誰知道，你們沒出事，葛稚雅出事了。她被卷入了一件重大要案當(dāng)中，朝廷開始追查她的身份來歷，所以她不得不倉促南下，找你們商議如何解決。

    “恰在此時，葛幼雄回來了。于是二十一年來他們第一次換回了身份，讓真的葛稚雅與哥哥見面，來坐實都指揮使夫人就是葛稚雅一事，企圖掩蓋二十一年來的荒謬罪行。誰知道院中那只‘金被銀床’最怕火藥味，嗅出了葛稚雅手上的氣味，撲上來便抓了她一把，讓被摒退到院中的眾人都進(jìn)來查看，所以這場會面只能匆匆結(jié)束。

    “而那只貓剛好讓卓夫人有了借口，以恐水癥的名義在數(shù)日之內(nèi)暴死。而卞公公，也就是真正的葛稚雅呢，則早在幾日前，就在驛站被‘燒’死了，你們以為，死無對證，這下朝廷想查，也絕不可能查得到當(dāng)年一切了?？烧l知道，卓晏會因為擔(dān)心母親尸身出事而開棺查看呢？而我，又很不巧的剛好就在旁邊。”

    阿南說完，一拂裙角在朱聿恒身邊坐下，朝著僵立的卓壽微微一笑：“二十一年來，全天下都贊頌卓大人是個愛妻如命的好男人，從一而終，不肯納妾，對煙花柳巷更是毫無興趣。卻沒人知道，這是因為，卓大人對女人根本沒興趣。”

    卓壽臉色晦暗鐵青，因為牙咬得太緊，太陽xue上青筋暴露，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朱聿恒一直安坐傾聽，等阿南將這一番陳年舊事徹底抖摟出來，他才波瀾不驚地點了點桌子，示意卓壽坐下，說道：“卓指揮使，你們?nèi)水?dāng)年的事情，朝廷都已盡在掌握，你可還有何話說？”

    卓壽聽著他的話，呆呆望了委頓在地的男子許久，終于嘆了一口氣，松開自己已經(jīng)滿是血痕的手，拜倒在地：“卑職……鬼迷心竅，罪該萬死！”

    見他終于開了口，阿南輕舒了一口氣，笑著對朱聿恒挑挑眉。

    “詳細(xì)說說吧，從頭至尾，說清楚。”朱聿恒神情和緩道，“說一說你當(dāng)年在徐州驛站，為何會突然起意，讓未婚妻和一個太監(jiān)交換身份？”

    “是……”卓壽又呆呆頓了片刻，才像是懂得了從何說起，開始講述，“卑職出身軍戶，自小隨父母在順天周邊戍守。安兒他家是屯軍，常年在邊關(guān)屯田，他從小就愛跟我玩，我們一起上山摘果、下河摸魚，漸漸長大。后來……我十七歲、他十三歲那年，我們偷跑到營堡外獵兔子，結(jié)果遇上了亂匪。我被匪徒射傷，安兒為了救我，跑往相反方向把他們引開，然后就再也沒回來了……”

    說到這里，卓壽圓睜的眼睛仿佛看到了當(dāng)年情形，眼眶通紅：“我一直以為，安兒因救我而死了。直到三年后，我父母告訴我，我們卓家和葛家上代有親約，讓我去杭州葛家求親。我對女人本無興趣，但我家人丁單薄，這一代更是只剩我一個，自然得結(jié)婚生子。我動身南下，葛家商議后，選擇讓葛稚雅遠(yuǎn)嫁……但我沒想到她是個那么難對付的女人，她和我想象中乖巧聽話的江南女子完全不一樣，執(zhí)拗又強硬，而且太過聰明了，實在不是個當(dāng)妻子的好人選?！?/br>
    阿南聽到這里，忍不住點了點頭，插嘴道：“而且冷血無情，下手狠辣，是個干大事的人，灶臺和后花園怎么可能困得住她?！?/br>
    朱聿恒知道她指的是葛稚雅殺害萍娘的事，也沒說什么，只瞧了她一眼，示意她好好聽下去。

    “六月初二，我永遠(yuǎn)記得那一日。黃昏時分，我來到徐州驛館，正牽著自己的馬去喂食，穿過前院時，發(fā)現(xiàn)有個人一直在看我，于是我一回頭……”

    說著，卓壽也緩緩回頭，看向了坐在地上的卞存安。

    卞存安已經(jīng)滿臉是淚，他抬手掩住自己那雙狹長的鳳眼，無聲地哭泣著，不敢看卓壽。

    “我沒想到安兒沒死，更沒想到，與他重逢時，他竟然已經(jīng)被凈了身，成了一個即將被送去應(yīng)天服勞役的小太監(jiān)?！弊繅鄣穆曇?，開始顫抖起來，幾乎破碎不成句，“他那時剛剛凈了身，虛弱得只剩一把骨頭，見我看向他，他張著嘴，雖然沒發(fā)出聲音，可我看得出，他像我們以前一樣，偷偷喊我，阿哥……”

    阿南默然地看著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過去了這么多年，當(dāng)年那種悲慟絕望仿佛還在他們的面前。

    “我偷偷和安兒見面，知道了他失陷亂軍后的遭遇，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場。我知道，安兒活不了了！剛進(jìn)宮的太監(jiān)，要干最粗重的活，受最兇殘的打罵，他又是被從亂匪中抓來的，宮里沒人會庇護(hù)他，被折磨死了也是他本份，而我……這輩子連替安兒收尸的機會也沒有……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后院，坐在房內(nèi)，想著安兒這輩子如此不幸，悲從中來，不覺嗚咽出聲。就在這個時候，門被人一把推開，葛稚雅站在門口，抱臂看著我，嘴角帶著譏嘲的笑問我：‘男子漢大丈夫，哭什么哭？你舍不得那個小太監(jiān)，去救他不就行了？’”

    第50章 灼灼其華（4）

    “救他？我怎么才能救他？”

    陷在絕望之中的卓壽，當(dāng)時無望地問葛稚雅。

    葛稚雅抬起下巴，示意院中道：“我看這徐州驛站的地勢，很容易就能改成我家的斗火陣。我問你，你真想救那個小太監(jiān)，豁出一切、一輩子無怨無悔嗎？”

    卓壽略一遲疑，隨即重重點頭，咬牙道：“我這條命是安兒救的，就算為他死了，也是一命還一命，值得！”

    “那就好?！备鹬裳乓粨P眉，說道，“你要是真想救他，我就幫你一把。今晚我會在院中放一把火，到時候利用濃煙火光遮掩住所有人視野，你就可以趁亂帶著小太監(jiān)逃走了。只是逃出去之后，你們就只能做一對亡命天涯的苦命鴛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