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臉上抹了這些天的藥膏，已經(jīng)恢復(fù)了不少，雖然疤痕還未徹底消退，但凹凸紅紫的可怕傷疤已淡去，顯露出了清秀的輪廓。

    “梁舅母，金jiejie，我來蹭飯啦！”阿南邁進(jìn)廚房，將手中提的兩小壇酒擱在桌上，就去幫金璧兒抱柴火。

    “哎呀，你這孩子，說你太客氣呢，還是不客氣呢！”唐月娘忙去攔她，“帶東西就太見外了，幫忙燒火也太不見外了！”

    阿南和金璧兒都笑了。

    阿南在灶上幫唐月娘料理配菜，耳聽得噠噠聲連響，抬眼看見唐月娘手中的菜刀爽利起落，洗凈的青蘿卜被切成大小均勻的滾刀塊，塊塊落入鍋中，令燉到滾沸的大塊雁rou又平添一股清香。

    阿南的目光，在她的手上頓了片刻。

    一雙做慣了家務(wù)的手，皮膚因常年勞作而顯得粗糙，但她握刀極有力度，下切與提拉都控制得分毫不差，那把刀在她手中如她延伸出的手指般掌控自如，游刃有余。

    這么賢惠能干的女人，居然會(huì)與外面的男人有私情嗎……

    那個(gè)男人是誰，梁輝和梁壘要是知道了，又會(huì)是什么反應(yīng)？

    唐月娘說著笑，目光不在砧板上，手下卻毫無阻滯，擦擦擦幾下切完了蘿卜，往鍋里一撥，利落地蓋上鍋蓋。

    “舅媽這手藝真是一絕?。　卑⒛下勚阄?，臉上寫滿垂涎欲滴。

    “姑娘想吃盡管日日來，只是我們鄉(xiāng)野人家，沒有什么好東西招待貴客。”唐月娘臉上堆滿笑容，又指指外面院中的朱聿恒，詢問地看向阿南，“對了南姑娘，那位是？”

    “真不好意思啊，我不光自己來蹭飯，還帶了阿琰來了?！卑⒛蠐]揮手示意朱聿恒自己去樹蔭下休息，笑道，“我朋友，金jiejie和楚大哥也認(rèn)識(shí)的?！?/br>
    “這是好事，來的都是客，我再添個(gè)菜?！?/br>
    阿南完全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取了檐下掛著的竹籃便說：“我看園中菜蔬長得挺好，我去拔兩棵？”

    “好好，都是我平時(shí)種的，你看到可心的，隨便摘！”

    阿南朝朱聿恒一招手，帶著他就進(jìn)了菜園子。

    梁母是能干的女人，菜園子一畦畦打理得整整齊齊。前段時(shí)間下過一場小雪，阿南見菘菜葉子已軟，顯見甜爛口感，便雙手?jǐn)堊〖跋ジ叩牟烁纱嗬浔闶且慌?，轉(zhuǎn)眼斷了它的根，抱起就走。

    兩棵菘菜就裝了一籃子，阿南卻不回廚房，提著籃子神秘兮兮地招呼朱聿恒去旁邊柴房。

    果不其然，朱聿恒看見那間整齊得過分的工具房，目光在列隊(duì)似的斧、鑿、錛、鋸上滑過，也露出了贊嘆神情。

    “還有下面呢，你看?！卑⒛咸謸徇^柜中各式礦石，嘖嘖稱贊，“收拾得真好，簡直完美?！?/br>
    朱聿恒仔細(xì)打量著，說道：“回去后，咱們也弄一間相同的?！?/br>
    “咱們”，阿南似笑非笑斜他一眼，因?yàn)樗@隨意又親昵的語氣，心道，真是給你三分顏色，你就開染坊。

    她才走一步，他就走了九十九步，自顧自把距離拉到了這么近。

    可……她忽然又想，公子這么多年來，一步也未曾朝她走過。

    不愿被莫名的感傷籠罩，她別開頭，說道：“算了吧，我這四海為家的人，就算有，又該放在哪兒呢？”

    “那也很巧，剛好天下人都說，我是要讓四海承平的人。”朱聿恒緩緩道，“或許無論你怎么走，我都放得下?！?/br>
    阿南心口微動(dòng)，朝他一笑：“好呀，遇到阿琰你，我真是撿大便宜了。”

    口中說著，她手上已經(jīng)打開柜門，催促朱聿恒查構(gòu)造，她查里面物事。

    朱聿恒四下觀察著，抬頭望向上方的翻板，問：“那是什么？”

    阿南抄起立在墻角的桿子，敲了敲翻板，猜測道：“里面應(yīng)該是沙子。這樣一旦下方有什么爆燃爆炸的動(dòng)靜，一拉翻板沙子便可傾瀉而下，徹底覆蓋阻燃。”

    聽她這般說，朱聿恒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與她見面時(shí)，她曾在暗室中拉下翻板，用水澆了他一頭。

    現(xiàn)在想來，那應(yīng)該就是她布置在上方以備發(fā)生事故時(shí)使用的。南方多水，北方多沙，因此他們用來應(yīng)對的東西，也并不相同。

    “但既有這種陳設(shè)，這便說明了，這邊常有易燃易爆的事兒啊，他一個(gè)銅礦工頭，似無必要吧……”阿南丟開桿子，壓低聲音，“看看桌面痕跡?！?/br>
    朱聿恒觀察著桌面縫隙，屈起手指輕敲，讓里面碎屑跳出來，妥善收集到紙上包好。

    “像是石灰沙土?！卑⒛下劻寺劇?/br>
    朱聿恒確定道：“王女身上，也有這樣的沙土。”

    阿南示意他放好：“帶回去讓楚元知瞧瞧?！?/br>
    說著，她目光掠過柜子下方，看到里面是一塊塊擺放整齊的礦石。

    “水晶、云母、孔雀石……咦？”她拿起一塊青黑色的暗沉石頭，對著窗口看了看。

    這石頭略呈橢圓，微有光澤，表面滿是微小的圓形坑洼，如一個(gè)個(gè)小泡沫聚集。但翻過來看側(cè)面，卻又是菊花狀的一條條絲狀線痕。

    暗沉沉的一塊黑石頭，在她掌心并不起眼，阿南自言自語：“是黑曜石嗎？不像……天然的黑曜石沒有這樣的紋理?！?/br>
    朱聿恒道：“這東西我見過，叫雷公墨?！?/br>
    “雷公墨？”阿南玩弄著這塊石頭，讓它順著自己手指一根根翻過又爬回來，“與雷有關(guān)嗎？”

    “以前梧州進(jìn)貢過，說是某日天雷暴擊所結(jié)，因那一塊光澤極好近乎玻璃，被當(dāng)成稀罕物事上供進(jìn)京?！?/br>
    阿南贊嘆：“你記性真好，這么點(diǎn)事都記得?。俊?/br>
    “本來是記不住的?！敝祉埠爿p咳了一聲，略帶尷尬道，“因?yàn)椋痪煤笥腥藦椲牢嘀葜?，說這東西又稱‘星屎’，不是什么好東西?！?/br>
    阿南頓時(shí)笑了出來，將手中雷公墨拋了拋，道：“原來是這玩意兒！師父跟我提過的，是在星辰墜落之地，融化了周圍砂石凝結(jié)而成，與雷擊并無關(guān)系，星屎倒是正確點(diǎn)?！?/br>
    朱聿恒點(diǎn)頭，又若有所思地重復(fù)了一遍她的話：“星辰墜落之地……”

    “融化了周圍砂石凝結(jié)而成……”阿南隨他說到這里，腦中忽然閃過一個(gè)念頭，脫口而出，“自天而降的青蓮？”

    話音未落，一陣腳步聲從外面?zhèn)鱽?，二人立即住了嘴?/br>
    出現(xiàn)在門口的正是梁鷺，審視他們的目光頗有些寒意：“你們在這兒干什么？”

    她回家穿得樸素，一身青布衣裙，頭發(fā)也只用一條手絹系好，但金釵布裙難掩艷麗之色，與這個(gè)普通的家格格不入。

    阿南將雷公墨放回原處，拎起地上的籃子對著她一晃：“你娘讓我隨便摘，我就拔了兩棵菜?！?/br>
    梁鷺的目光在朱聿恒的身上掃了掃，語氣總算放緩了些：“那怎么拔到柴房來了？”

    “我看這柴房沒關(guān)門，又見你娘整理東西井井有條，就進(jìn)來看看。”阿南笑吟吟道，“你看，東西還是這么齊整，我也沒弄亂呀?！?/br>
    梁鷺掃了屋內(nèi)一眼，雖沒看到什么亂翻痕跡，口氣還是硬邦邦的：“那趕緊把菜拿過來吧。”

    被她堵截面斥了，阿南只能隨她從柴房出來，無法再賴在其中。

    雁rou已經(jīng)燉得香酥熟爛，滿屋飄香。

    阿南接了水在檐下洗菘菜，而金璧兒見外面天色陰下來了，便去院中收了衣服，抱到在檐下一件件細(xì)致折好。

    她疊衣服平整順直，將衣袖攏在衣襟前，門襟朝下折好，背面朝上，整齊方正的布面一件件疊在一起，看著無比舒適。

    “表妹，這是你的衣服?！碧ь^看見梁鷺，金璧兒笑著將疊好的衣服遞給她。

    誰知梁鷺一看見這幾件疊得齊整的衣服，臉色頓時(shí)大變，抬手便將她手中的衣服打落在地，質(zhì)問：“你干什么？”

    金璧兒被她突然的暴怒嚇到，看看地上的衣服又看看失控的梁鷺，一時(shí)呆住了。

    阿南將地上衣服撿起丟給梁鷺，道：“金jiejie幫你收衣服呢，你不謝也就算了，這么大聲干嘛？”

    梁鷺的聲音卻更尖銳了：“誰要你們替我疊衣服！疊什么疊？”

    金璧兒被她這暴怒的神情嚇到，緊緊抱住阿南的胳膊，眼圈都紅了。而阿南對梁鷺這匪夷所思的舉動(dòng)也是無語，只能輕拍著金璧兒的背撫慰她。

    唐月娘聽到外邊動(dòng)靜，趕緊從屋內(nèi)出來，一把拉住梁鷺，小聲訓(xùn)斥她：“鷺兒，怎么跟你表姐說話呢？她是好意幫你疊衣服……”

    梁鷺脫口而出：“好意？衣服是這樣疊的？她們是在咒我！”

    唐月娘眼睛微瞇，飛快地橫了她一眼。

    梁鷺被她這一掃，才意識(shí)到了自己的失控。但她的性子素來囂張，從不對人服軟道歉，只是一咬牙，匆匆將衣襟朝上衣袖反折，胡亂疊了兩下，抱著一團(tuán)糟的衣服轉(zhuǎn)身就走。

    唐月娘嘆了一口氣，回頭對她們賠笑：“真是對不住，這孩子從小不在身邊，性子有些古怪?！?/br>
    何止古怪啊，簡直是不可理喻。

    阿南看著梁鷺的背影，心道這囂張的性子，哪像個(gè)樂伎啊，簡直是公主娘娘了，真是伺候不起。

    因?yàn)榱胡樀臄嚲?，一頓團(tuán)圓宴終究食不知味。

    阿南喝完酒吃了幾塊雁rou，便與朱聿恒趕緊走人。

    韋杭之已從城中調(diào)了馬車過來，也送來了急件。

    “阿琰你好忙啊?！卑⒛细狭塑?，見他在顛簸馬車內(nèi)還要審閱公文，又同情又佩服。

    “這公文，你也會(huì)有興趣的?！敝祉埠阏f著，將它展示在她面前，“敦煌這邊的來往信件全部調(diào)查過了，你看?！?/br>
    阿南目光一掃，頓時(shí)愕然，失聲問：“詛咒卓壽慘死、并且預(yù)言他會(huì)天打雷劈的信，居然是……苗永望寄來的？”

    朱聿恒確定道：“是他沒錯(cuò)。”

    “可卓壽死的時(shí)候，苗永望已經(jīng)在應(yīng)天被方碧眠殺害了啊！當(dāng)時(shí)還把綺霞卷入冤獄，差點(diǎn)沒命呢！”阿南又看了許久，才肯定道，“看來，苗永望確實(shí)知曉了青蓮宗內(nèi)部大事，所以他們連綺霞都不放過，就是怕苗永望生前對她透露過一星半點(diǎn)的內(nèi)容?！?/br>
    “嗯，而卓壽很可能也是死于相同的原因之下——因?yàn)樗吹搅嗣缬劳敖o他寫的信，那信里，吐露了一些極為重要的事情?！?/br>
    阿南郁悶道：“可惜啊，信已經(jīng)被卓壽燒了……真是的，這么重要的東西，他怎么不好好保存，把證據(jù)留下來？”

    朱聿恒無奈搖頭，鋪開案上那本手札：“目前來看，我們需要詳查三處青蓮找出陣法，而關(guān)竅處，得著落在青蓮宗身上?！?/br>
    “對，當(dāng)年傅靈焰既然在西北這邊有出沒，那么青蓮宗該有線索?！卑⒛咸鹗?，做了個(gè)緊握的手勢，“咱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揪緊梁家人。這家人不但與青蓮宗關(guān)系匪淺，而且每個(gè)人都古古怪怪的！”

    馬車微微顛簸，朱聿恒的聲音也帶上了波動(dòng)：“每個(gè)人？”

    “梁壘是青蓮宗的人，梁輝被劉五的妻子指認(rèn)為兇手，唐月娘在外面有男人……”

    朱聿恒無奈瞧著她：“這也能算嫌疑？”

    “馬馬虎虎先算吧，至于梁鷺……你當(dāng)時(shí)和楚元知在里屋，所以沒看到她發(fā)瘋?！卑⒛险f著，提起收衣服時(shí)的情形，還有些郁悶，“簡直不可理喻！”

    朱聿恒抿唇點(diǎn)頭，默然沉思。

    “不過還好咱們今天也有收獲，這頓飯沒白吃，在梁家找到了線索。你看，傅靈焰當(dāng)年在大漠中尋找過從天而降的青蓮，又用羅盤定位……”

    “嗯，看到雷公墨時(shí)，我亦有這個(gè)想法?！敝祉埠阕匀慌c她心意相通，“從天而降，又用羅盤尋找，那么我們是否可以猜測，她要找的，或許是顆隕星？”

    “錯(cuò)不了，羅盤就是我本家呀，司南?！卑⒛闲χ┦┤坏?，“萬磁拜北斗，金鐵司南極。若有自天而降的隕星，不管周邊地勢如何，都會(huì)影響到附近的羅盤與磁鐵。所以六十年前傅靈焰手持羅盤尋找的，很有可能是一顆從天而降的隕星！”

    朱聿恒默然頷首，又看著手札上“青蓮”二字，思忖道：“而這青蓮盛綻的意思，難道是指隕星自天降落之時(shí)，沖擊融化周圍沙土，所以它的周圍遍布雷公墨，就如青蓮一般拱衛(wèi)周邊？”

    “那這青蓮豈不是矮墩墩陷在地里？和之前兩朵比也太遜色了?！?/br>
    探討沒有結(jié)果，馬車內(nèi)一時(shí)陷入沉默。

    阿南揉著手，朱聿恒解著岐中易。金屬撞擊的輕微聲音與轔轔碌碌的車輪聲混合，在車內(nèi)的似有若無的冷香中，不約而同的，他們二人同時(shí)開口，吐出三個(gè)字——

    “魔鬼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