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代駕來得有些晚, 左思嘉已經(jīng)跟伊九伊講了半個小時的《火影忍者》和《幽游白書》，描述里面的故事，還有忍者是怎么移動的。

    伊九伊坐在路邊的臺階上。她不看動畫片, 但還是略有耳聞，插嘴說：“現(xiàn)在的人都看那個什么……男孩子帶著meimei殺鬼的那個吧？”

    “那是《鬼滅之刃》?！弊笏技闻芾哿? 坐到她身邊。

    她說：“我都不知道，你還喜歡看日本動畫片。”

    “你不知道的很多?！彼f，“這些在國外很火。我也就跟著別人看看?！?/br>
    代駕到的時候，左思嘉和伊九伊已經(jīng)吹了好久的風(fēng)。兩個人都裹著外套。他站起身, 打開車門，還記得退到一邊, 看伊九伊有沒有上車。

    代駕司機(jī)的駕駛技術(shù)很好, 車子平穩(wěn)，道路空曠。夜景凄清。

    坐到車上，他們都在后排，各自望著自己那側(cè)的車窗。兩只手搭在座椅上，小指到小指的距離那樣近。

    很難說, 讓彼此接近的是氣氛還是酒精，又或者，是她的寂寞。伊九伊悄悄地移動小指, 勾住他, 然后, 左思嘉握住她的手。

    他回過頭, 看向她時發(fā)現(xiàn)她也望著他。伊九伊用濕漉漉的眼睛盯著他, 說：“是因?yàn)楹攘司茊?？?/br>
    他眼睛里閃過疑問：“嗯？”

    她看了一眼前面, 當(dāng)這司機(jī)的面，總覺得有些害羞。伊九伊把臉湊過去, 左思嘉也順從地靠過來。她伸出手，擋在臉龐邊，小聲說：“手很暖和?！?/br>
    他說：“嗯?！?/br>
    然后，他也模仿她，拉近與她的距離，做出要說什么的樣子。伊九伊同樣傾斜上半身。左思嘉說：“因?yàn)樾那樽兒昧恕！?/br>
    伊九伊看著他的睫毛：“之前不好？”

    他更正自己說過的謊言：“嗯。玩過才會變好，喝過酒才變好?！?/br>
    是什么讓他感到不好？伊九伊有點(diǎn)兒好奇。這好奇還不是出于關(guān)心，單純就是，想知道路邊打呵欠的貓在想什么。

    她靠在座椅靠背上，默默地想了一會兒閑事，諸如今晚的炙烤魚腩很美味，明天晚上作品研討會要聯(lián)系同事帶相機(jī)，還有，等下回家喝杯熱茶排排毒吧。

    不知不覺，她閉上了眼睛。

    “客人，”代駕司機(jī)叫醒他們，“到了?！?/br>
    伊九伊睜開眼，發(fā)現(xiàn)外面是左思嘉的家門口。之前有一次，他途中回了一趟家，所以她認(rèn)得。

    他們都醉得暈了頭，忘了讓代駕司機(jī)先送她回去。伊九伊推了推左思嘉，他一個激靈，打開車門，想下去，結(jié)果差點(diǎn)摔倒。伊九伊上前，先攙扶住他，帶他進(jìn)了家門。她等會兒叫出租車回去也可以。

    “密碼是多少？”面對門鎖，她回頭問他。

    左思嘉掀起眼，皺著眉頭，伸手上去，隨便按了四個數(shù)字。門應(yīng)聲打開，他們還沒進(jìn)門，就聽到一道嘹亮的女聲。

    那個聲音說：“你還知道回來？我不就調(diào)侃了你一句嗎？至于嗎？戳中你痛處啦？鬧什么孩子脾氣？！”

    冬媽罵罵咧咧沖到門口，卻發(fā)現(xiàn)左思嘉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伊九伊走在他背后，聞聲回過頭，正朝她慚愧地微笑。

    左思嘉從混沌中逼出最后一點(diǎn)理性：“你聲音大到死人都復(fù)活?！?/br>
    冬媽哀嘆一聲，連忙轉(zhuǎn)身進(jìn)去，先去倒茶。左思嘉和伊九伊各自坐下。左思嘉馬上起身，像瘋子一樣，到處喊著“惡心”，就這樣走開了。樓梯處傳來幾聲悶響，聽起來像是有人上樓時摔跤。伊九伊嚇了一跳，想去看看情況，卻被冬媽勸阻了。

    冬媽橫空殺出，笑瞇瞇的，慈祥地說：“沒事兒！不用管他！怎么稱呼？”

    伊九伊客客氣氣地回答：“我姓伊?！?/br>
    冬媽拿出最最恭敬、最最謹(jǐn)慎的態(tài)度，生怕嚇走她：“伊小姐，叫我冬媽就好。你喝紅茶好嗎？”

    這還是伊九伊第一次來他家，她脫掉外套，放在座椅上。工作中，她偶爾也會去一些人家里。其實(shí)時間不早，她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回去了?？墒?，不得不說，這間房子令人有參觀的沖動——這跟左思嘉這個人無關(guān)。

    左思嘉的家是城堡。

    字面意義上的那種。

    上次來是在院子外，當(dāng)時沒留意看。這次進(jìn)門時，她才就著月光看清楚。這棟建筑有些年頭了，外圍布滿了爬山虎，屋子里面有很多木制，螺旋樓梯有些復(fù)古的時代感。

    一樓有一架施坦威鋼琴。伊九伊知道，即便是學(xué)聲樂的，也都要修鋼琴課。左思嘉在古典音樂的行業(yè)里討飯吃，家里有鋼琴也不奇怪。

    她轉(zhuǎn)了兩圈，仰起頭，天花板上的吊燈也是老式造型，閃閃發(fā)亮，散發(fā)出比白熾燈更柔軟的光。

    伊九伊先去上洗手間，順著冬媽的指引，她走到洗手間外，才要推開門進(jìn)去，忽然感受到一束視線。她回過頭，看到一只奶牛貓蜷縮在樓梯上，睜著水汪汪的眼睛看著她。

    這是往常只能看到影像的貓。此時此刻，它有血有rou地出現(xiàn)在了眼前。伊九伊忍不住走近，養(yǎng)貓的經(jīng)驗(yàn)令她不會貿(mào)然伸手去摸，只輕聲問：“你就是惡心吧？”

    叫“惡心”的貓站起身來，跳到另一邊，敏捷地走開了。

    她進(jìn)去上洗手間。

    洗手時，伊九伊站在洗臉池前，擰開開關(guān)，想不到水突然以極強(qiáng)的力量迸濺而出。她猝不及防，被水濺了一身。

    這一次，她沒穿外套，頭發(fā)和衣服都沾滿了水，牢牢粘著身體。

    聽到聲響，冬媽也連忙沖進(jìn)來，看到這一幕，匆匆回頭拿干毛巾。她說：“哎喲，對不起啊伊小姐，這房子是老宅子了，東西都是十幾年前留下來的。外頭看著還氣派，里邊好多東西都失修?！?/br>
    伊九伊鼻子癢，打了個噴嚏。冬媽更關(guān)心了，也不管她答不答應(yīng)，推著她到儲物間里去。

    冬媽找出一條珊瑚絨毛毯，遞給身后的人，催促說：“你要么換一下衣服？我給你拿去烘干，馬上就能穿。”

    哪有這么快能干，打濕的地方那么多。伊九伊心里想了一下，冬媽大約猜到了，笑著說：“我干這一行好多年了，照顧完思嘉他爸爸mama，現(xiàn)在又料理他的事情。你放心，這種事情，簡單得很?！?/br>
    伊九伊猶豫了一下，不過，倒不排斥。與她mama差不多年紀(jì)的女人正背對著她，想找一件沒穿過的衣服，能讓客人不著涼。

    冬媽回過頭，就看到伊九伊伸出手，抓住衣角，直接往上翻。

    她脫得很干脆，底下還留著一條白色的絲綢吊帶裙，解開系帶的抽繩。被卷起的裙擺便像牛奶似的，盡情流淌而下。

    冬媽很意外，既沒來得及退出去，也沒能關(guān)門。不過，脫衣服的人不介意，倒也沒什么。

    伊九伊脖頸纖細(xì)，轉(zhuǎn)過身去，裹著脊柱與肩胛骨的皮膚十分明晰。她彎下腰，把打濕的衣服交給冬媽。

    冬媽意味深長地打量她，從衣櫥里取出一件斑紋的大衣，去掉防塵袋，叮囑說：“晚上不比白天，今天又下了雨，還是有點(diǎn)冷的。先穿上吧?！?/br>
    伊九伊接過去，輕輕聞了聞。是好幾年前的舊款，但像全新的。她從外套內(nèi)看到了標(biāo)簽和吊牌。名牌貨，是誰的？

    冬媽說：“從禮盒取出來就掛上了。沒有人穿過的?！?/br>
    冬媽轉(zhuǎn)頭去忙了，伊九伊穿著這件大衣，身上非常暖和。她在樓下坐了一會兒，那只牛奶貓又出現(xiàn)了。

    惡心不外向，但對客人又好奇。伊九伊不和它打招呼了，它反而增添了膽量，繞著她的腳踝轉(zhuǎn)了一圈。

    伊九伊很喜歡貓，想抱抱它，可才伸出手，惡心就跑走了。伊九伊站起身，去追它。她跟在它身后，發(fā)現(xiàn)惡心上了樓梯。

    她感到猶豫。

    夜深人靜，左思嘉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冬媽正在處理她打濕的衣服?；匦臉翘菹?，伊九伊穿著不清楚屬于誰，也不了解來源的奢侈大衣，獨(dú)自不知所措。

    惡心卻不走了，站在原地，舔著爪子。它回過頭，仿佛在等她。

    伊九伊思索了一陣，試探性地伸出腳。她踩住第一級臺階，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夭茸×?，往上踏?/br>
    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于是，她繼續(xù)往上走。惡心身上有種拿著懷表的兔子的既視感，不緊不慢地爬行。伊九伊跟著到了樓上，眼睜睜看著貓進(jìn)了某個房間。

    里面開著燈。伊九伊來到房間外，將被貓擠出一條縫隙的門拉開。里面有辦公桌和另一架鋼琴，窗戶敞開，還有一扇門。左思嘉就在里面，坐在鋼琴邊，沒有在睡覺，也沒有看手機(jī)或與人通話，就只是一個人坐著。

    伊九伊敲了敲門。左思嘉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仿佛化身為石像。

    她走了進(jìn)去：“你在做什么？”

    他抬起頭，出離輕浮地對她說：“你怎么穿了這件衣服？很適合你，特別迷人。你美得能直接去拍電影?！?/br>
    “真的？”被夸總歸讓人高興。伊九伊微笑起來。鋼琴椅足夠?qū)挸?，她坐到他身邊，背對鋼琴，與他不同方向坐下。

    “嗯。”他側(cè)過頭，看著她的眼睛。

    左思嘉棕色的眼睛暖融融的。伊九伊的嘴唇很濕潤。

    這時間、這地點(diǎn)、這兩個人、這樣的姿勢，接吻理所應(yīng)當(dāng)。

    她的視線在他的眼睛與嘴唇上來回，他卻不動搖地望著她，然后，不再像捕食的旅鳥了。彼此都收起羽翼與自我保護(hù)的外殼，在靜悄悄的夜里，試著相互碰撞。

    即將吻上的那一刻，伊九伊下意識伸出手，不小心碰到了琴鍵。

    鋼琴聲如落雷響起。

    兩個人立即停止了。

    她裹著外套，笑著說：“衣服是你阿姨拿給我的。”

    她正笑著，側(cè)過頭，不經(jīng)意看到他的眼淚。左思嘉的表情很平靜，淚水卻流淌而出，無聲無息地，沒有含義地。

    “送給你了。還有好幾件，讓她都拿給你。冬姨！”左思嘉突然大喊，他站起身，看起來想下樓，結(jié)果撞到桌角，“冬姨！”

    之后是冬姨火急火燎沖上來。

    冬姨一進(jìn)來就是發(fā)牢sao：“你喝醉了就睡覺！”她把左思嘉塞進(jìn)房間里的那扇門。左思嘉的臥室連著書房，洗手間和浴室一應(yīng)俱全，除了吃飯，能在里面待好幾天。

    左思嘉被椅子絆倒了，跌倒在地，然后就不動彈了。伊九伊被這陣勢嚇到，冬媽卻像習(xí)以為常似的，直接把門關(guān)上。

    她又把伊九伊又請了下去，一路嘮叨一路說：“思嘉剛才有沒有對你說什么鬼話？沒做什么傻事吧？等明天一早起來，他就會全忘了。他喝醉了就是這樣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br>
    伊九伊不動聲色，雖然有點(diǎn)遺憾，但是，也不錯：“他經(jīng)常喝醉？”

    “嗯……也不是。他身體不好，平時還是會注意的?！闭f到這里，冬媽又有些感慨。實(shí)際上，她知道，是自己那天說得有些過火了，他才郁郁寡歡。

    冬媽的辦事效率確實(shí)很高。她把烘干的衣服拿給伊九伊，衣服真的全干了，一點(diǎn)痕跡都沒有。不但如此，她還叫好了出租車公司的的車，送伊九伊回去。

    伊九伊換上自己的衣服，還是把那件大衣留下了。直到最后，她也不知道那是誰的，為什么左思嘉要在家里留著這么多全新的衣服。

    冬媽送伊九伊到門口。

    她和左思嘉，以及左思嘉那群不靠譜的朋友可不一樣。冬媽能看出來，伊九伊身上有些東西遠(yuǎn)超他們想象。她并不是那么簡單而天真的角色。

    冬媽站在院子里，目送伊九伊走出去。

    她本能地感覺到，眼前的女孩子和左思嘉不會長久。

    同時，她也清楚，左思嘉不能再經(jīng)歷這種事了。

    伊九伊要上車了，冬媽躊躇半天，還是故作豁達(dá)地笑起來。她說：“伊小姐，等一下?！?/br>
    伊九伊已經(jīng)坐上車，冬媽走近，對她說：“你別看思嘉平時人模狗樣，在你面前應(yīng)該沒少裝紳士，但其實(shí)，他是個膽子很小、活得一團(tuán)糟的人，那些虛榮的地方都是在撒謊……他就是這樣的人啦。我覺得他配不上你?！?/br>
    伊九伊耐心地聽完，不說“不會的”，只回答：“沒關(guān)系。”

    她把車門關(guān)上了。

    伊九伊驕傲又敏感，心里想，人總有壞的一面?？墒?，消化壞的一面，那是和人長廂廝守才要考慮的事。

    車要掉頭才能走送她回家的方向，繞了一圈。伊九伊遠(yuǎn)遠(yuǎn)聽到鋼琴聲。夜晚的空氣里，有人在演奏哥德堡變奏曲。這里的房屋少，但也還是有居民的，夜里彈琴不會被投訴嗎？她只疑惑了很短很短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