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歷如照的先生，只有肯不肯回答奴婢問題的事情，卻絕不會有不解之理?！痹娪值?。

    完顏?zhàn)诤埠鹊溃骸澳氵@個賤人，以為將所有問題推到先生那里，就沒有問題了嗎？”

    他深通權(quán)術(shù)之道，感覺詩盈有甩鍋之嫌。

    沈約只是笑笑，“詩盈姑娘請問。”

    詩盈緩緩道：“當(dāng)年才子蘇軾好友王鞏因受‘烏臺詩案’牽連，被貶嶺南蠻荒之地，眾人避之不及，唯獨(dú)其歌姬柔奴毅然隨行。等王鞏北歸再見蘇軾時，讓柔奴為蘇軾勸酒。蘇軾有感嶺南艱辛，問柔奴如何能處之泰然……”

    沈約微有揚(yáng)眉。

    詩盈輕聲又道：“柔奴回之——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br>
    她柔聲道來前人往事，等說到“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時，很有悵然之意。

    楊幺、完顏希尹卻都是心中一震。

    這二人一是南方梟雄，一為北方英杰，縱橫生平，少有回頭一望，就因?yàn)檫@樣，才會在聽到詩盈所言內(nèi)心震顫。

    世人和紅塵起舞，往往在臨終那一剎，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個紅塵過客。

    “此心安處”說來輕易，卻是極難。

    跪在地上的詩盈眸中驀地有淚水涌動，有些哽咽道：“當(dāng)年不知此中意，回首已是籠中人。詩盈當(dāng)年因?yàn)榇辣垮e過了開悟之機(jī)，心中早生悔意，是以常念佛經(jīng)，只求佛光普照，拯救癡人迷途。如今幸得見到先生，但請先生教我，此心何安？此心怎安？”

    淚水流過那潔凈的面頰，帶著秋意的蕭索。

    詩盈淚眼瑩瑩的看著沈約，靜等沈約的回應(yīng)。

    第1390節(jié) 生心妙法

    此心何安？此心怎安？

    詩盈問話的時候，除了愁苦悲傷，亦有焦慮的表情。

    她如何能不焦慮？

    從宋室公主落到金人之奴，雖有完顏?zhàn)诤矔簳r庇佑，但這棵大樹隨時都有暴跳的時候，她辛苦捱了這久，再無法破解九霄環(huán)佩之秘，性命頃刻。

    將死之人，其言也哀，此心更是無法安寧。

    沈約平靜的看著詩盈，緩緩道：“你先起身說話?！?/br>
    詩盈搖搖頭，心道若眼前這個沈先生也不肯出手，那我起身又有何用？

    見詩盈很是執(zhí)著，沈約輕聲道：“姑娘既然以故事相問，我就回姑娘一個故事。”

    晴兒那面大失所望，哪怕完顏火舞、玉環(huán)都露出失望的表情。

    她們或許處于不同的階層，但因?yàn)槎际桥?，難免同病相憐，感春傷秋之心亦沒有太大區(qū)別。

    見詩盈命在旦夕，哪怕完顏火舞都想求情，可她亦知道父親的脾氣發(fā)作起來，絕非她這個女兒能夠勸阻的。

    詩盈卻道：“有勞先生。”

    沈約緩緩道：“聽聞六祖惠能本是樵夫，整日砍柴奉養(yǎng)老母度日，直到有一日聽到客人誦讀金剛經(jīng)文，對經(jīng)文領(lǐng)悟深刻，這才發(fā)心前往尋求五祖弘忍，得五祖授念‘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大徹大悟，終傳禪宗衣缽?！?/br>
    他說的是禪宗史話，完顏希尹聞言點(diǎn)頭，倒知道這段往事。

    楊幺聽聞，心中卻想——沈先生不是那個輔佐梁武帝的沈約，但若論對佛道的領(lǐng)悟之精，只怕比那個沈約還要高明。

    詩盈淚水微干，卻蹙眉道：“何為應(yīng)無所??？”

    沈約沉吟片刻，“風(fēng)拂湖面，波紋漣漪，風(fēng)拂楊柳，楊柳無依。但哪怕狂風(fēng)席卷高山，卻難耐高山分毫，高山之應(yīng)可看作山對風(fēng)無住?！?/br>
    完顏希尹內(nèi)心微顫，他亦是知曉佛法之人，可因?yàn)榉鸱x功業(yè)太遠(yuǎn)，讓他望而卻步，是以研習(xí)不過流于表面，但今日聽沈約講解，雖聽起來很是膚淺、但其理甚深，忍不住在想——修行如此，為人何嘗不是如此，只有自身強(qiáng)大，別人才會對你無可奈何？

    楊幺卻想——沈先生高人高語，自見沈先生以來，他無時不以高山對風(fēng)無住之心面對世人，看似無情，實(shí)則多情。素來說易行難，像他這般言行一致的人，才會讓人真正的信任。我再是瞞他，該是不該？

    二人不過一念之差，可想法卻已大相徑庭。

    詩盈不由道：“那得如先生般，才能如山般對風(fēng)無住。詩盈亦是多讀金剛經(jīng)，知曉若生清凈心，不應(yīng)住色生心，不應(yīng)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yīng)無所住而生?？墒恰?/br>
    秀眉蹙起，詩盈無奈道：“詩盈仍不知此言真意，更不懂如何去做？”

    完顏希尹亦是皺起眉頭，心道這的確是個大難題。

    他知道“不應(yīng)住色生心”中的色并非美色，或者可說美色是佛經(jīng)中色的一種，因?yàn)槊郎彩俏镔|(zhì)。

    可在紅塵的世人，誰不應(yīng)物質(zhì)而動？誰不因欲望催行？

    《金剛經(jīng)》不但盛行中原，金人中亦有拜讀者，可只憑“不應(yīng)住色生心”一句，能做到的人已是鳳毛麟角。

    完顏希尹雖是才華橫溢，可卻不修行，只是因?yàn)樯钪约簾o力做到罷了。

    修行者，非大智慧者難為。

    沈約笑笑，“要做到并不為難?！?/br>
    眾人聞言精神一震，哪怕完顏?zhàn)诤惨嗍莻?cè)耳傾聽。

    沈約緩緩道：“詩盈姑娘，你看勃極烈，雖在飲酒，卻在傾聽我等說話，是以不知酒味?！?/br>
    完顏?zhàn)诤惨徽扑铧c(diǎn)嗆在口中。

    詩盈不解。

    不止詩盈，室內(nèi)眾人均不明沈約之意。

    沈約又道：“詩盈姑娘適才雖在彈琴，卻只期盼琴出奇跡，讓你過關(guān)了?！?/br>
    詩盈怔住，她適才的確是這般念頭。

    沈約看向完顏希尹，“兀室大人雖在傾聽佛法，可滿腦海的想的只怕是如何成就今番大事，博得不世功名?！?/br>
    完顏希尹目光微閃，嘿然一笑。他想的和沈約所言很是相似。

    沈約看了眼楊幺，卻沒說下去，只是道：“這就是世人常態(tài)，喝酒的時候想著吃菜，吃菜的時候想著玩樂，玩樂的時候想著未盡之事……此為俗稱的不專?！?/br>
    眾人聽聞，都是不由點(diǎn)頭，暗想沈約真的看得穿世間百態(tài)。

    “若想無所住生其心，先行之法就是喝酒就專心喝酒，彈琴……就專心彈琴?！?/br>
    沈約說到這里，已在提點(diǎn)修行之法，看了眼略有所悟的詩盈，“此為專心一念之法?！?/br>
    詩盈反復(fù)道：“專心一念？專心一念？！”

    她似有悟得，但仍不能確定。

    沈約繼續(xù)解釋道：“而當(dāng)你對這一念歷歷如數(shù)之時，就不會再數(shù)，是也不是？”

    詩盈眸光終閃，腦海中如同道閃電劃過，“不錯?！?/br>
    眾人還很迷糊，詩盈卻已緩緩站起，她跪下的時候，完全是頹唐沮喪之態(tài)，可站起來的時候，誰都看出她的容顏煥發(fā)之態(tài)。

    詩盈竟像換了一人般。

    沈約微笑，“當(dāng)你專注一念，卻不再去數(shù)那專注一念的時刻，那就是高山對風(fēng)無應(yīng)，世人對念無住、不對念生心。念如此，色亦如此，推而廣之，色、受、想、行、識，無不如此?！?/br>
    楊幺一旁領(lǐng)悟輕喝道：“正因如此！”

    他因?qū)ι蚣s很是信服，對沈約所言極力思考，驀地發(fā)現(xiàn)沈約不知不覺間，教了眾人一個極為簡單、卻又異常巧妙的生心法門。

    完顏希尹亦道：“原來如此。”他想的是，沈約說的的確是不住色生心之法，可沈約說的容易，常人要做到這點(diǎn)，絕不是易事。

    可見到沈約神色安穩(wěn)如山，言語潺潺若水，完顏希尹內(nèi)心不由道——此人說的，就是他做的事情啊。

    完顏?zhàn)诤惨娫娪瘽M是自信，內(nèi)心不由激動起來。他雖感覺沈約所言很有道理，但因?yàn)樾牟辉诖?，因此對沈約的法門亦是無感，可他卻看得出來，詩盈對沈約所言大有收獲。

    再次跪坐九霄環(huán)佩那張琴前，詩盈潔凈的面頰上已無焦灼之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安然。

    哪怕完顏火舞見到，都知道詩盈充滿了自信。

    自信的人生，看起來本就與眾不同。

    纖手微弄，琴聲已出，錚錚鳴響，如同冰泉鳴澗、珠落玉盤……

    第1391節(jié) 琴畫相應(yīng)

    琴聲錚錚，其音清澈。

    楊幺不懂音律，可再聽琴音很有些發(fā)怔。

    初聽詩盈彈琴的時候，他第一個念頭其實(shí)是這張琴壞了，是以只能彈出暗啞之聲，但因?yàn)樗麑Υ瞬凰懔巳?，是以悶不吭聲?/br>
    但琴還是那張琴，彈琴的還是曾經(jīng)的那個人，詩盈如何能在不同的時刻，彈奏相同的曲子，卻給旁人截然不同的聽感？

    琴聲淙淙，清澈亦清明。

    人在琴前，專注且自信。

    完顏?zhàn)诤苍缤浟撕染疲犃似?，就不由向完顏希尹看了一眼，看出完顏希尹的驚詫。

    對中原而言，上京可說是蠻荒之地，可上京著實(shí)有不少樂律高手。

    完顏希尹就是其中的一個！

    他們按圖索驥找到詩盈繪制的九霄環(huán)佩后，并沒有立即交給詩盈彈奏，而是讓宮中樂師演繹。

    可無論哪個樂師，彈琴時的音色都是和詩盈彈奏第一遍音準(zhǔn)仿佛。

    琴是好琴，卻不能發(fā)出妙音！

    琴自然沒有問題。

    哪怕再好的樂匠調(diào)整那張九霄環(huán)佩，都不覺得古琴會是音律不準(zhǔn)。

    古琴如常，卻彈不出哪怕如常的音色，就算完顏希尹親自經(jīng)手，亦是一般模樣。

    是以很多人又都認(rèn)為古琴還是大有問題，或者覺得詩盈在撒謊，可詩盈卻堅(jiān)持說這就是傳說中的那張古琴。

    但詩盈亦不能用九霄環(huán)佩彈出讓人滿意的樂律，完顏?zhàn)诤驳攘藬?shù)月，眼下這一次本是最后一次，完顏?zhàn)诤惨讶蝗虩o可忍。

    可一切如奇跡一般，不經(jīng)對古琴的調(diào)試，詩盈卻讓九霄環(huán)佩重歸正常，九霄環(huán)佩亦似乎讓詩盈換個人般。

    琴前的詩盈，高貴、自信，美麗如花兒般的綻放。

    一個自信的女子，本會因氣質(zhì)變得迥乎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