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約翰充滿疑惑地重復(fù)了一遍。

    瓦倫蒂諾一言不發(fā)地讓開了身體，微微垂著頭、弓著腰，雙手交疊在小腹的前方，而在她讓開的位置之后，原本隱身在影子中的人形動了一下，在約翰逐漸驚恐起來的視線中走進(jìn)了光亮的范圍當(dāng)中。

    那是位美人。

    世所罕見的美。

    約翰耳鳴了一般腦中一片空白，直到聲音突破了閉合的鼓膜，他才聽到，自己正持續(xù)不斷地發(fā)出幼犬般的哀鳴。

    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對這張臉有所反應(yīng)，明明他從未見過這位。哪怕此刻是主的兒子站在他面前，他也敢用靈魂發(fā)誓自己從未見過她，可是那種驚人的、不似人的美貌，又是如此熟悉，仿佛她曾被束縛在高臺上，烈火中她勾唇淺笑，焚燒殆盡的灰燼被風(fēng)卷起，仿佛黑色的帶著殘火的蝴蝶翩然起舞。

    “你好，約翰，這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她說，稱得上和顏悅色，“你的情人，如你所見，不能在人類的聚居區(qū)繼續(xù)待下去了。她請求能帶著自己的情人一同離開。我準(zhǔn)許了。”

    “……我的意見和她一樣?！奔s翰明智地說。

    她贊許般點(diǎn)頭，而后流水般淌出房間。約翰乍然放松下來，這才意識到她的離開不僅僅是讓他心理上的壓力消失了，也讓房間里那股真實(shí)存在的，仿佛空氣也變得黏膩沉重的壓力也消失了。

    約翰不知道自己卷入了什么麻煩。

    他真誠地希望瓦倫蒂諾還是那么有辦法。

    他在自己的房間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躲了兩天才嘗試著出門熟悉環(huán)境，出乎他預(yù)料的是，這是個環(huán)境相當(dāng)秀美的好地方。街道平整，路面干凈整潔，不像羅馬城里那樣氣息濁臭難忍，反而處處都能嗅到花草的芬芳。他嘗試著走得遠(yuǎn)了一些，道路仿佛無止境般地延伸出去，兩邊矗立著高大異常的建筑，其用材和形制都很古怪，透著nongnong的異域風(fēng)情。

    這里的居民，約翰也見過不少，不過他沒有和任何人說話，一旦看見有人就盡量地繞道而行。

    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他們的美貌。每個人都膚色健康，面頰飽滿，身材勻稱，衣著奇怪但干凈可愛，仿佛住在其中的全是貴族——但哪怕是貴族，也無法保證這樣的穩(wěn)定的美麗啊。

    而且貴族可是和健康沾不上邊的。他們放浪形骸的生活極大地?fù)p耗了生命力，而且時常長得怪模怪樣，身體畸形的也不在少數(shù)。

    更別說他們又都那么年輕。約翰在這里沒見到任何看上去超過三十歲的人，絕大多數(shù)都是十七八歲的少年，亦或者二十來許的青年。

    最不容忽視的細(xì)節(jié)是這里生活的大部分都是女人。

    她們既沒有淑女應(yīng)有的優(yōu)雅、虛弱，也不像農(nóng)婦一樣健壯、恭順。硬要說的話，她們的做派和昌技比較接近，但又無論如何都沒有卑劣低賤之感，只是隨時隨地都掛著甜蜜的、充滿誘惑力的微笑，一定要說的話，倒像是以此作為誘餌在尋找獵物呢！

    可她們能找到什么獵物？這里男人的數(shù)量相當(dāng)稀少啊。

    至于他自己，約翰對這么年輕的女孩子是毫無興趣的，再加上他現(xiàn)在所有的安全都維系在瓦倫蒂諾的身上，哪怕瓦倫蒂諾并不是個喜愛拈酸吃醋的女人，他也絕對不可能做出什么不忠之舉。

    不過約翰很快就看到了這一問題的答案。

    少女們互相調(diào)情，彼此嬉戲，將柔軟的手指若有若無地放在各處。這行為完全不會避開陌生人的眼神，約翰第一次看見時差點(diǎn)尖叫出聲。

    他說不出心里是個什么感受，既有點(diǎn)果不其然的松了口氣，又有點(diǎn)……不太自在。

    不，他對少女之間的“游戲”并不側(cè)目而視，女人們以此派遣寂寞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真正叫他感到微妙的是這一行為的公開，和所有人習(xí)以為常的態(tài)度。

    他花了將近兩周的時間來探索自己目前的居所，目前能確定的事實(shí)是，這座城市——沒錯，從規(guī)劃和體量上說這毫無疑問是一座城市——處于一個他完全未曾聽說過的地方。

    居民們和他一樣對自己的位置十分陌生，也十分漠不關(guān)心。他們大多都有工作，但并不能得到什么報酬，可是，如果他們想要什么，一般來說也能馬上得到。

    哪會有這種事情！約翰不信，直到他自己試了一下，他充滿渴望地想要一整籃子烤得酥脆、灑滿香料的小魚，配一籃子云朵一樣蓬松柔軟的白面包，然后，如果還有余裕，隨便來點(diǎn)兒什么酒他都愿意笑納。

    他在客廳里找到了想要的所有東西。

    約翰覺得，在這里生活下去也沒什么不好。

    “瑪格麗塔！瑪格麗塔！”

    拉斐爾趴在外墻上，努力調(diào)整姿勢，用一只手攀住墻壁，另一只手舉起來瘋狂地?fù)u晃。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但依然能準(zhǔn)確地在寂靜的黑夜中傳播出去，臨近的幾戶人家都悄悄打開了門縫或者窗縫，借著微弱的火光，偷偷看著屬于瑪格麗塔的那扇小窗。

    小窗后出現(xiàn)了一抹朦朧的黑影，拉斐爾見狀也不再喊叫了，只是手臂揮舞得更加起勁。靜靜地等待了幾秒后，那扇小窗輕輕推開，瑪格麗塔探出頭，低聲說：“拉斐爾?，F(xiàn)在已經(jīng)很晚了?！?/br>
    “我想念你，親愛的?！崩碃栄鲋X袋，“我一刻也等不下去了，瑪格麗塔，我想馬上見到你?，F(xiàn)在我在這兒呢，親愛的，難道你不高興能見到我嗎？我知道你也很想念我，我就先你一步過來見你了！”

    “你是乘馬車來的么？很晚了，拉斐爾，別人要睡覺的?？蓱z可憐喬瓦尼和瑪利亞吧，他們年紀(jì)大了，不能再陪著你胡鬧了?！?/br>
    “我自己駕車來的，瑪格麗塔?！崩碃栒f，“悄悄地，穩(wěn)穩(wěn)地，沒有驚動任何人?！?/br>
    瑪格麗塔就不再說話了。窗戶被關(guān)上，隨即一點(diǎn)小小的火光燃起，又逐漸遠(yuǎn)去，那?；鸸獬霈F(xiàn)在一樓的窗前時，拉斐爾跳下外墻，沿著墻邊一路走到門口。

    鄰居們好奇地窺伺著，猜測著這對小鳥兒接下來會怎么做。

    拉斐爾翻墻進(jìn)去么？這樣一個年輕人似乎很容易做出沖動之舉，不過要是被姑娘的父母發(fā)現(xiàn)，必然是討不了好的；又或者是瑪格麗塔翻墻出去，但這可能性并不大。

    這個女孩兒，大家都是知道的。她的家境雖算不上多優(yōu)渥，可父母都看眼珠子似的看著她，長到快出嫁的年紀(jì)也沒出過幾次門，給鄰居們留下什么印象。

    真正的發(fā)展出乎了所有人的預(yù)料?，敻覃愃┲窈竦亩放?，端著燭臺走到大門前，伴隨著一聲清脆的“咔嚓”聲，大門的門鎖打開了。

    瑪格麗塔走出來，拉斐爾也僵在原地，仿佛沒料到……沒料到瑪格麗塔就這么大大方方地出來了。

    她熄滅了燭臺，將它放在院子的一角，而后反身，又是“咔嚓”一響，門重新鎖上了。

    有人發(fā)出了倒抽涼氣的聲音，有人發(fā)出一點(diǎn)驚呼又戛然而止，顯然是被其他人捂住了嘴。拉斐爾敏感地抬起頭，左顧右盼著，但他和瑪格麗塔在暗處，其他人都在屋中的亮處，自然是看不清什么的。

    他細(xì)弱的聲音在夜空下回蕩：“瑪格麗塔……”

    “嗯？”

    “你們這邊，都是這么晚還不睡覺嗎？我看到屋子里亮著燈……”

    瑪格麗塔的身影轉(zhuǎn)動了一下，看了看四周。

    寂靜中，人們默默地屏住了呼吸。

    “我不是很清楚。”她說，“我平時這個時間已經(jīng)睡下了?！?/br>
    拉斐爾不自然地扭了扭脖子，被強(qiáng)烈注視的感覺依然揮之不去，但他心大地?zé)o視了它們。也是因?yàn)楝敻覃愃谶@里，能出什么事呢，他樂觀地想，這里最危險的恐怕就是瑪格麗塔了吧。

    無數(shù)人悄悄地松了口氣，壓抑著興奮、激動的心情，繼續(xù)關(guān)注著這對情人。

    “我……”拉斐爾說，他緊張地用手指做梳，理了理頭發(fā)，“我沒想到你會……你知道，出來見我。你是怎么把門打開的？還有，叔叔阿姨？”

    他說到最后時語氣很遲疑，但遲疑的理由跟別人以為的大為不同。

    “我有鑰匙。”瑪格麗塔說，她聽起來真是大膽，“他們很早就睡下了，起得也很早，我得在他們醒之前回來?！?/br>
    “啊?！崩碃栒f。

    他往前走了一步，瑪格麗塔沒有后退，而是自然地抬起手，繞過他的脖子。

    他們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有人發(fā)出了輕輕的嘆息，許多絮語嘈雜地響了一陣，仿佛是按捺著話音的爭吵；爭吵沒有分出輸贏，問題也沒有得出結(jié)論，然而，所有的聲音又不約而同地靜了下來，靜到只剩下細(xì)微的呼吸。

    兩人始終重疊的身形幾乎靜止。

    時間也為此靜止了吧。

    小商人熄滅了燭火，回去睡覺了。年輕的夫妻也拉上窗簾，摟抱著回到了自己的床榻上。已過中年的母親嚴(yán)厲而急促地勒令自己的三個孩子馬上從窗前離開，但她自己卻久久地停駐在那里。年邁的老夫妻互相攙扶著，注視著年輕人熱烈的感情。

    “我們就這么看著么？他們并不合適?！闭煞蛘f，不贊同地癟起嘴唇，“拉斐爾會娶到大人物的女兒的。那時候可憐的小瑪格麗塔怎么辦？”

    “愿主保佑她?！逼拮诱f，“走吧，走吧。”

    第182章 第六種羞恥（20）

    瑪利亞被陌生的響動驚醒了。她閉著眼睛，先是伸手摸了摸手邊，確定丈夫喬瓦尼還睡在身邊，不是他發(fā)出的聲響后，她輕手輕腳地從床上爬起來，推開一條門縫，朝著外面張望。

    雖然拉斐爾出于好意嘗試讓他們住在客房而不是屬于仆役的偏房，“你們也不是我的仆人啊”，他這么說，但不管是喬瓦尼還是瑪利亞都堅(jiān)持拒絕了。

    他們確實(shí)不算是拉斐爾的仆人，那全是仰仗于拉斐爾的好心，他實(shí)際上是試圖為他們提供一個免費(fèi)的容身之所，正因如此，他們才更不能將自己擺在錯誤的位置上。

    偏房的環(huán)境自然不如客房，可那也不是沒有優(yōu)點(diǎn)。它靠近屋子的大門和樓梯口，不管進(jìn)門的人是誰，想要進(jìn)入大廳還是想要上樓，都不可避免地會被住在偏房中的喬瓦尼或者瑪利亞發(fā)現(xiàn)。

    不過，無論是老夫妻還是拉斐爾本人，都從來沒有擔(dān)心過房屋的安全性。

    拉斐爾確實(shí)是味頗得大人物青眼的畫家，可他就資產(chǎn)來說并不算非常富?！ǔＲ轮w面但質(zhì)樸，極少佩戴首飾，吃穿用度上也并不算奢侈。

    其次，一位舉世聞名的畫家，最有價值的當(dāng)然是油畫，但拉斐爾的好脾氣眾所周知，只要有機(jī)會能與他攀談，誰都能從他的手上約到畫作。那么，換個思路想想，倘若你去偷了他的作品，而拉斐爾無奈地告知了下訂單的雇主——雇主恐怕不太可能對著拉斐爾撒氣，怒火只能向竊賊發(fā)泄。

    那實(shí)際上發(fā)生過一次。雇主是位性情異常強(qiáng)勢的公爵，在得知油畫被偷走后大發(fā)雷霆，第二天就有人將完整的油畫和竊賊的頭顱送到公爵的面前。

    有此前例，拉斐爾的居所可謂敞亮無憂。偶爾會有一兩個小賊進(jìn)來搜羅一番，拿走些拉斐爾沒來得及收拾的零錢。對這類損失，拉斐爾倒是相當(dāng)無所謂。

    “由他們?nèi)グ?。”他還安慰怒氣沖沖的老夫妻，“什么人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呢？他們的日子是很不好過的。讓他們拿走吧，或許還能吃上一頓飽飯，買身像樣的衣服，沒準(zhǔn)兒拾掇干凈后能撞上大運(yùn)，找到一份工作呢？”

    想到這，瑪利亞不由重重地跺了跺腳。

    “門口的柜子里有些零錢，屋子里沒別的財(cái)物了，這是拉斐爾的住處，他可算不上富有，你什么也找不到的；拿著錢走吧?！彼粏《n老的聲音像一枚石子，擲向空洞洞的黑暗，“別再來了！走的時候把門鎖好！”

    響動安靜下來。

    火柴擦過，“嚓——”的一聲，溫暖的火光印出了拉斐爾羞怯地微笑著的臉。

    “嗯，是我，我回來了。”他說著，點(diǎn)燃了燭臺，“抱歉，是我們吵醒了你嗎？”

    瑪利亞的眼睛早就不如年輕的時候好了，但她的耳朵還很利索。她聽得清清楚楚，拉斐爾說的是“我們”。他帶著什么人一起回來的？在這個時間點(diǎn)？

    她瞇起眼睛，盯著拉斐爾身后的陰影看。火光同樣映亮了那個被拉斐爾半夜領(lǐng)回家的人——肯定是個年輕女人——的下半張面孔，不如拉斐爾那樣清楚，因?yàn)椋?，說來有點(diǎn)好笑，那個女人落后了拉斐爾一步不說，身量也高過拉斐爾，她的臉不全在火光籠罩的范圍之內(nèi)。

    但那能被看到的小半張臉已經(jīng)極盡美麗。

    “主啊。”瑪利亞匆匆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先生，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

    “請不用擔(dān)心?！崩碃枩睾偷卣f，“這是瑪格麗塔。她出門是得到了父母的允許的?！?/br>
    所以她就是瑪格麗塔。那個面包房主人的女兒，聽說她生得太過漂亮，她的父母對她的婚事完全不管不顧，直言隨她自己。

    “他們不怎么管我。”瑪格麗塔說，“所以，可以這么說，不管我想做什么，都是得到了他們的允許的。”

    她的聲音宛如天使一樣，仿佛披著淡金色幾近白色的朦朧晨光。瑪利亞抿了抿嘴唇，用舌頭滋潤了一下它們，突然對這個陌生的女孩兒產(chǎn)生了很多憐憫。

    一個美麗的、出身低賤的女孩，她可能會遭遇到的考驗(yàn)和厄運(yùn)實(shí)在是太多了。

    誠然，遇見拉斐爾是她的不幸，可遇見拉斐爾同樣也是她的幸運(yùn)。畢竟，即使拉斐爾無法娶她，至少他也一定會將她放在心上，也許過幾年后，拉斐爾會為她找到一位合適的夫婿。

    “好吧。我明白了?！彼澪∥〉卣f著，準(zhǔn)備去廚房，“我去把爐子點(diǎn)起來，把熱水燒好，再給你們準(zhǔn)備點(diǎn)吃的……”

    “我注意到人們對我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憐憫?！爆敻覃愃默斃麃喌谋秤吧鲜栈匾暰€，抬手捏了一片烤得香嫩無比，泛著油滋滋亮光的羊rou，撕開面包夾在里面，又涂抹上稍許的葡萄酒和蜂蜜，“你能告訴我緣由嗎，拉斐爾？”

    “不只是你注意到了，親愛的瑪格麗塔?！崩碃柮Ｈ坏卣f，“我也不是很能理解他們?yōu)槭裁幢憩F(xiàn)得那么奇怪。”

    “你真是不太聰明?！?/br>
    拉斐爾突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地抽了口氣：“難道是……難道是他們認(rèn)為我配不上你么？”

    在他看來這無疑是最有可能的答案，畢竟瑪格麗塔是那么的完美。難道人們看不出來嗎，她的身體和真正的人類相比是如此不同，而她的肌膚表面，她的周圍，幾乎永恒地流淌著勃勃脈動的生機(jī)，以及被藏在光明之下、時常被人忽視但絕無可能無視的濃稠陰影。

    是的，瑪格麗塔，她從來都不像是人類，哪怕她模擬出了人類的形態(tài)，她所做的也僅僅是粗糙地打造了一個框架。

    或者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