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云卿蹙眉，面色不解。

    宋朝來耐心跟她?解釋著，“陛下?又不知道女史沒有提醒你該留宿，久而久之，他定會覺得你是明知道要留宿，卻不肯留宿，會以為?是?你排斥他，不想侍寢，而對你心生厭惡。這些個婢子，就?能趁著帝后感情?不合，借機(jī)爬龍床，你覺得這是?小事嗎？”

    魏云卿腦中嗡嗡一片，她?實(shí)沒想到這么多，宮中女史明明個個都對她關(guān)懷備至，恭敬謹(jǐn)慎，怎么可能會如此算計(jì)她？

    “這些個賤婢，一門心思肖想著爬龍床上?位，破壞帝后感情?，你品性溫純，不知人心險(xiǎn)惡，可母親卻見多了這種手段?！?/br>
    這種讓人挑不出任何錯，利用?規(guī)矩的手段，本就?防不勝防，因?yàn)?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都是合情合理合規(guī)矩的，只是?卻都只說?一半，不給你說?全。

    宋朝來聲聲由衷，“廟見之前不提醒也就罷了，廟見之后再不提醒，那就?是?存心為?之，你不要被她?此刻嬌弱可憐的模樣騙了，你對她?心軟，就是害了自己！”

    魏云卿搖搖頭，左右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問題所在，以后不讓她在跟前服侍就是了，根本無需要她?性命。

    她?繼續(xù)勸道：“可她畢竟是?宮中女官，不是?無名之輩，即便有錯，也?應(yīng)交付掖庭令審訊，而不是這樣擅做處置?！?/br>
    “掖庭令審訊？”宋朝來突然笑了起?來，嘲笑起?她?這女兒的天真?，“掖庭令由少府管轄，你覺得王少府會如何處置？”

    魏云卿腦中一懵，她?忘了，少府卿王崇，是宋朝來的親舅舅。

    她?突然覺得，豈止天子被世家架空了權(quán)力，她?這皇后，又何嘗不是?空殼？

    魏云卿不甘心，繼續(xù)反駁著，“可她還是徐長御的侄女兒，徐長御是?陛下?的保姆，恩義深重，就?算要罰她?，也得問問陛下的意思吧？”

    “好，問問陛下的意思是嗎？”宋朝來挑眉，隨便招呼了個宮人，吩咐道：“你現(xiàn)在就?去跟陛下?回話，看陛下是什么意思?！?/br>
    宮人領(lǐng)命而去。

    徐令光的心里暫時(shí)落下了幾分，天子一貫寬容大度，何況，他們?自?幼都是?被徐長御撫養(yǎng)，天子多少會念一些幼時(shí)的情分吧？

    宮殿中陷入了沉寂，宋朝來給自己倒了一碗茶，坐在榻上?，悠閑地喝著。

    魏云卿坐在一側(cè)，微微側(cè)眸觀察著宋朝來，又看著跪在地上惴惴不安的徐令光，回憶著過往她?在自?己跟前的事情?。

    一樁樁，一件件，她?即便此刻再回想著，也?想不出徐令光有什么出格與不當(dāng)?shù)牡胤?，?在自?己跟前服侍，也算盡心盡力了。

    也?許是?有存心不提醒她留宿之事的過失，可大概率也?是?因?yàn)?傾慕天子，有了那么一些私心，但?也?罪不至死。

    她?想起先前徐令光建議自己給蕭昱納妃的事，因?yàn)?外公的威懾，宮人不敢擅自?接近天子，所以要建議自己主動幫天子納妃。

    若她?真?幫蕭昱納妃，徐令光作為?她?近身女官，是?最有希望得到她舉薦的宮人，她?大概是?真?的傾慕蕭昱。

    可她?沒有答應(yīng)，但?之后與蕭昱爭執(zhí)時(shí)，卻總會不由自主地頻頻提起納妃一事，她?忽然意識到，她?心里的確是極介意這件事的。

    她?看了徐令光一眼?，徐令光也一臉惶恐地看著她，用?眼?神默默祈求她?救命，魏云卿微微垂眸，收回了視線。

    她也在等蕭昱的處置。

    時(shí)間一點(diǎn)一點(diǎn)過去，眾人都在宮殿中等待著。

    很快的，式乾殿有了旨意。

    梁時(shí)親自?來了顯陽殿，恭敬向魏云卿行禮，一字一句傳達(dá)著蕭昱的旨意，“陛下?有旨，后宮之事，一應(yīng)由皇后處置?！?/br>
    魏云卿神色一動。

    宋朝來得意地?fù)P起?下?頜，目光微嘲諷地看了一眼?徐令光，天子怎么可能為了一個小小的婢子，得罪皇后？

    天子的態(tài)度很明顯了，任由皇后處置，跟聽從宋朝來發(fā)落沒什么兩樣。

    魏云卿目光看向宋朝來，她?至此刻才意識到，母親發(fā)落徐令光是?假，借機(jī)逼天子在后宮面前表態(tài)才是真?。

    母親是要借徐令光的命，給她?這皇后立威！

    徐令光心里涼了半截，最后一道希望也?沒了，她?無助地癱倒在地上?，心知蕭昱是?把她?的命交給魏云卿發(fā)落了，魏云卿要她?死，她?就?得死，要她?活，她?才能活。

    魏云卿，八成要拿她的命立威了！

    她此時(shí)終于知道害怕，匍匐著爬向魏云卿，不停磕頭，“殿下?救命，殿下?饒了奴婢吧，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魏云卿垂眸看了看她?，握緊了手指，正色對宋朝來道：“母親，我才是?皇后，我宮里的人有錯，我自?會處置，輪不到母親發(fā)落?！?/br>
    “好啊，現(xiàn)在都會給我擺皇后的譜了。”宋朝來冷笑，看著她?，“可你別?忘了，你是?靠什么才坐上的皇后之位！”

    “若非是?因?yàn)?我，你外公能捧你做皇后？”

    魏云卿一震。

    宋朝來盯著魏云卿，母女二人對峙著，誰都不肯退讓。她當(dāng)著魏云卿的面，毫不留情?，再度一字一句冷冷吩咐內(nèi)監(jiān)——

    “拖下?去，打死算完?！?/br>
    徐令光嚇得面無血色，嚎泣著拉著魏云卿的裙擺求她救命。

    魏云卿無力地看著她，心中一陣蒼涼。

    世家碾死一個寒門孤女，如同碾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

    徐令光也?不過是?個如她?一般沒有父兄、沒有親人的孤女。

    她?不過是?仗著顯赫的家世，外公的權(quán)勢得以有了皇后的身份，而這些家世卑微的女子，在宮里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那一刻，她?看著痛哭無助的徐令光，仿佛在看著絕望的自?己。

    內(nèi)監(jiān)拖著徐令光，將要行杖之時(shí)——

    一道蒼老衰弱的聲音自殿外傳來，“皇后開恩。”

    魏云卿一怔，抬眸看著顫巍巍而來的老人。

    容貞攙扶著病重憔悴的徐長御，蹣跚走來，她?始終記得吳妙英離宮前的吩咐，顯陽殿若有大事，要找徐長御。

    甫一進(jìn)殿，徐長御便不顧病體，匍匐跪倒在魏云卿面前，聲聲求情?，語氣哀惋，“皇后開恩。”

    魏云卿抬手，示意宮人扶起?徐長御，“徐長御無需行此大禮。”

    徐長御長跪不起?，恭謹(jǐn)?shù)毓虬葜涸魄洌瑧┣蟮溃骸斑@孩子的父親，曾任廬江舒城縣令，廬江之亂時(shí)，其父叔寧死不從叛軍為亂，被叛軍所害，為?國捐軀，他們?都是?國家的功臣。徐氏縱有大過，可到底是?功臣遺孤，她?這一死不打緊，就怕有損皇后慈愛之名，寒了各州郡將士們的心啊?！?/br>
    魏云卿隱隱動容，魏國從軍戰(zhàn)死的將士，其子孫可養(yǎng)于羽林，由官家撫養(yǎng)教習(xí)兵法軍事，世稱羽林孤兒軍。

    女兒若年幼，則養(yǎng)于掖庭，充為女史宮人。

    功臣之后，即便得不到多大的優(yōu)恤，可也?不該這樣莫名其妙的處死，這樣罔顧人命，以后哪里還會有將士愿意為國拼命？

    母親怎能僅僅為了給她立威，就?如此枉殺人命？

    她?已經(jīng)離開家中，為?什么還是無法脫離母親的掌控？！

    心底有一團(tuán)火在燒，她?做皇后，難道就?是?為?了繼續(xù)做被家族cao縱的傀儡嗎？

    魏云卿面無表情?，正色提醒道：“母親，我才是?皇后，你又沒有做過皇后，如何能教我做皇后？我不需要你教我怎么做一個皇后，她?是?我宮里的女官，她?有錯，我自?會發(fā)落，不需要母親教我如何處置?！?/br>
    “你就是不肯聽母親的話，是?嗎？”

    魏云卿倔強(qiáng)道：“在家中，我們?是?母女，為?人子女，我當(dāng)尊禮母親?？稍趯m里，我是?皇后，母親也?當(dāng)對我執(zhí)臣妾之禮?！?/br>
    宋朝來眼?神一動，這女兒，翅膀硬了，就再不肯受人擺布了。

    母女二人再度陷入僵持，顯陽殿落針可聞。

    就?在眾人僵持不下?之際，天子再度遣內(nèi)監(jiān)來傳旨——

    “陛下?說?，徐長御有阿保之功，念其年老，唯剩此一侄女兒，想請皇后看在他的面上，特赦徐氏女史死罪，將其驅(qū)逐至北宮，服侍老太妃，不得再回建安宮。”

    徐令光聞旨，癱在了地上?。

    魏云卿微昂起頭，吩咐內(nèi)監(jiān)，“帶她?下?去?！?/br>
    徐長御拜伏魏云卿，恭謹(jǐn)謝恩，“妾多謝皇后不殺之恩?！?/br>
    宋朝來心有不甘。

    魏云卿看著宋朝來，眼?神倔強(qiáng)，她?是?皇后，她?憑什么要任憑母親和外公擺布。

    她?繼續(xù)一字一句地吩咐宮人——

    “把夫人帶來那些衣服，全都拿出去，丟掉！”

    第49章 解釋

    一夜斜風(fēng)細(xì)雨, 早間終于天晴，西山道上已是泥濘不堪。

    道旁綠意漸盛，桃樹上最后殘留的花，也被風(fēng)雨徹底吹敗, 零落于地, 混著污水，碾入泥土。

    山下的百姓零散上山拾撿枯枝, 山巒掩映中升起幾道早間炊煙, 與?山谷的雨霧裊裊交織。

    少女提著裙擺, 行?走在?西山小道上，雪白的繡鞋早已?被道上的泥水染的污跡斑斑。

    雨雖已?停, 侍女卻仍然撐著傘，給她擋著道旁樹枝落下的殘雨。

    這已?經(jīng)不知道是楊小妹第幾次來西山拜見劉氏了。

    她是家中幼女, 閨名瑛，表字季華。年幼父母皆喪，母親臨終將其托付給楊肇夫婦, 被兄嫂愛護(hù)撫養(yǎng)成人, 寵如親女，有求必允。

    卻也寵成個嬌慣性子, 只?如今在?這終身?大?事上，就讓楊肇犯了難。

    那宋逸怎么都不肯松口婚事, 楊肇亦不好強(qiáng)人所難，畢竟，他?自己便是官場中人, 自是清楚清譽(yù)對于仕途的重要性。

    宋逸為?父守孝, 清譽(yù)遠(yuǎn)播，此番若是自毀清譽(yù)娶了他?妹子, 入了仕途，以后難保不會被人以此譏笑，質(zhì)疑品行?，楊肇實(shí)際并不贊同這婚事，可架不住妹子堅(jiān)持要嫁。

    他雖吩咐了妻子在家看好小妹，可總是防不勝防，楊季華屢屢以去普光寺拜佛的借口，偷偷前往西山拜會宋逸之母劉氏。

    侍女也是頗疑惑不解，詢問著，“天下有那么?多的好兒郎，不知道姑娘究竟看上了宋郎哪一點(diǎn)，家世、相貌、才學(xué)優(yōu)于他的世家子弟多不勝數(shù)，姑娘怎么?就認(rèn)準(zhǔn)了他?呢？”

    楊季華提著裙擺，笑道：“世家子易得，可他?這般品行?難得，能為?父守志守這么?多年，不改初心，足見其心性之堅(jiān)韌?！?/br>
    “姑娘就只是看上了他的品行？”

    “有此品行足矣。”楊季華揚(yáng)首一笑，臉上忽閃出?幾分嬌羞之態(tài)，“他?這般堅(jiān)韌心性，便如那天上仙，寺中僧，任憑風(fēng)吹雨打，不為?凡塵所動，可若為?人所動，定是忠貞不渝。”

    誘仙人下凡，墮佛子入塵，她若能得那般感情，必是刻骨銘心……

    *

    宋逸母子在西山的居所并不寬敞，逼仄簡陋，前后不過幾間廬舍，院周一叢修竹，屋前一顆蒼松，君子所居，亦如其人，如松如竹。

    這本是宋氏用來供親族掃墓時(shí)，暫做休憩的居所，宋逸在?此長住后，看墓掃墓的活兒，也就都由宋逸做了。

    今日，宋逸又去了墓所。

    宋逸掃完墓回來時(shí)，就見婢女在幫劉氏腿上用藥。

    宋逸不解道：“母親這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