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蕭昱腦中突然又蹦出了昆山片玉，華頂閑云那八個字，竟然看呆了。

    “這些身外之物，我本來就不在乎?！蔽涸魄湮兆∷氖?，鼓勵他，“我也不是生?來就是皇后，宮外那么多?人都能活下去，我們憑什么就不能自食其力？不會的話，我們都可?以去學(xué)?，在宮里，你教我，在宮外，我教你?！?/br>
    蕭昱愕然看著她。

    “我們還很年輕，我們未來的路還很長，我們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去學(xué)習(xí)如何生活，我們總能學(xué)?會的。”

    蕭昱避開她的視線，微微仰頭，眼中莫名酸澀，此刻，他心里涌起一股強烈的情緒，娶到她，是他一生?中最?幸運的事。

    他輕吐了一口氣，換了一副輕松釋然的語氣，問她，“如果不做皇后，你想做什么？”

    “那我想做的事可太多了?！蔽涸魄渑d致昂揚，一件一件跟他數(shù)著，“我想做你的妻子?，生兒育女。我想繼續(xù)學(xué)?醫(yī)，懸壺濟世。我想做個游俠，行俠仗義。我想縱馬游歷大好河山，想跟你一起去看看這個天下?！?/br>
    蕭昱怔怔聽?著，鼻子?微微酸澀了，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她還有這么多夢想，過往，她一直是把他的理想視作理想，現(xiàn)在，他也可?以試著把她的夢想當(dāng)作夢想。

    他把她一把抱住，“好，那我們就一起去看看這個天下。”

    魏云卿一笑，又問他，“那你呢，你想做什么？”

    蕭昱想了想，說：“你行醫(yī)的話，那我就去開學(xué)?堂，去教書育人。”

    “嗯。”魏云卿拼命點點頭，為他動容著，聲音也哽咽了，“讓更多?的百姓都能有學(xué)?習(xí)的機會，讓他們看得起病，不一樣是在為改革努力嗎？廟堂之高，江湖之遠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我們做了這么多?，不就是為了讓百姓無論在何處都能過上好日?子?嗎？我們以后不過是與民同憂，與民同樂罷了，如果我們自己都在民間活不下去，那我們做的事就是失敗的，可?我們不會敗，我們不是贏了嗎？”

    “你覺得我們贏了嗎？”蕭昱錯愕。

    “嗯，是了不起的勝利?！蔽涸魄溲壑虚W著光，語氣無比認真，“我們只不過丟掉了我們最?不在乎的身份地位，卻為后人鋪平了改革之路，而且，我們還可以永遠幸福的在一起，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br>
    “這樣的結(jié)果，你會幸福嗎？”

    “我覺得很幸福?！蔽涸魄湔J真點點頭，眼神天真而無邪，“以后，你就可?以天天給我數(shù)牙，只愛我一個人了?！?/br>
    蕭昱眼眶驀地紅了，他抱緊了她，細碎地親吻著她，微微哽咽著，“卿卿……”

    魏云卿嘴角微微動了動，眼中的柔情幾要化成一灘水，她捧著他的臉，主動深深吻了上去，蕭昱舌尖輕抵著她的貝齒，一顆一顆，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

    二人鼻尖相抵著，臉上濕潤的痕跡交纏著，已經(jīng)分不清是誰的淚了。

    魏云卿勾住他的脖子，和他一起倒在了榻上，春色旖旎，難舍難分?。

    *

    翌日?，蕭昱離去，滿心?自由，擁有了坦然接受命運的勇氣。

    魏云卿獨自整理著顯陽殿的東西，將?衣物首飾一件一件封鎖起來。

    她又看了一眼殿中的擺設(shè)，一切華麗如舊，都是她入宮以來，蕭昱給她的。

    只是以后，這里恐怕就要易主了，這里的一切都是屬于宮廷的，屬于皇后這個身份的，沒有什么是屬于她自己的。

    她只收起了那件狐裘大氅，這是她從?宮外帶來的，是蕭昱給她的，她要帶它一起走。

    收拾完之后，她又步到了廊下，看著廊檐下掛著的那兩盞燈，一盞是宋逸贏來的，一盞是蕭昱給她的。

    她默默看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對楊季華道：“我可能要離開這里了?！?/br>
    楊季華面色復(fù)雜，事情似乎越來越嚴重了，連她大哥都開始告假不朝了，天子?似乎真的已經(jīng)大失人心，沒有退路了，“殿下，真的不留戀了嗎？”

    魏云卿搖搖頭，看著那盞燈，她不是貪慕富貴權(quán)勢才?做的皇后，可連蕭澄都覺得她是因為想做皇后才?入宮。只因母親一句只有皇帝才配的上她的戲言，最?終為了她走上謀反的不歸路，這身份的代價太?過沉重，她厭倦了。

    是蕭昱救贖了她，為她尋回了母親，完整了家庭，給了她無限的包容與愛，他治愈了遍體鱗傷的她，現(xiàn)在，她也要去溫暖他。

    “我對這里沒有什么留戀了，你該為我高興，我自由了?！?/br>
    楊季華沉默著。

    “以后這顯陽殿，還會有新的主人。”

    楊季華聞此，眼神一動，搖了搖頭，正色道：“恐怕不會再有人入主顯陽殿了。”

    魏云卿一怔，錯愕道：“什么？”

    楊季華目光透寒，冷冷道：“聽說齊王妃得了重病，病的快要死了，即便是齊王登基，她也沒機會入主顯陽殿了?！?/br>
    魏云卿神色一滯，片刻后，她微微垂下了眼睫，即便心?知肚明，卻也沒有說什么，都不過是因果造化罷了，只是囑咐著，“以后，就要由你照顧小世子了。”

    “嗯?！睏罴救A點點頭，看向遠方，感?慨著，“我會好好撫養(yǎng)小世子?的，我可?能這一輩子都會留在宮里，不再嫁人了?！?/br>
    魏云卿愕然，呆呆看著她，似又想到了什么，突然道：“我，還有一些遺憾?！?/br>
    楊季華收回視線，轉(zhuǎn)頭看著她，“殿下還有什么遺憾未了？”

    魏云卿看著那盞琉璃燈，從?冬天到春天，從?春天到夏天，花開又花落，逝者如斯夫，慨然道：“宋逸至今杳無音訊，生?死不明，他是因公遭遇不測，我心?有愧?！?/br>
    楊季華神色一滯。

    “這兩盞燈，我就給你們留下了。”魏云卿抬起手，最?后碰了碰燈的穗子?，“日?后，若能尋得他的消息，就點亮此燈，我便知道了?！?/br>
    第130章 正文完

    蕭昱終是?以皇位為注, 自毀明君盛德之名，蕩平了所有改革的阻礙。

    如今，推行科舉的時機已然成熟。

    那些曾經(jīng)凌駕于皇權(quán)之上的世家，已經(jīng)全部被削弱了一遍, 架空皇帝的權(quán)臣, 也全部死亡殆盡。

    改革的所有障礙都已被清除，相對集中的皇權(quán), 煥然新生?的局面, 可以讓繼任者將改革無所顧忌的推行下去?。

    可經(jīng)歷了此番殘酷的斗爭后, 在天?下人眼中，蕭昱已然是?個昏庸無能, 殘害忠良，好刑濫殺的昏君、暴君了。

    無論他做什么, 都是?錯的，無論他做什么，百官都不會配合。

    朝廷各大官署都不?再配合蕭昱, 整個臺城權(quán)力機構(gòu)幾乎陷入了癱瘓, 大臣們都在無聲反抗著。

    他們的沉默，就是?在無聲的逼迫, 他們以廢后的流言施壓，等待天子主動提出退位。

    蕭昱權(quán)威崩塌, 科舉的改革，已然不?能由他主持了，必然是要換一個新君上臺主持。

    蕭玉姒已經(jīng)不再試圖挽回蕭昱了, 他自毀盛名, 無非是?為了給改革鋪路，她不?能讓蕭昱的犧牲白費。

    他退位, 才能重塑皇室權(quán)威。

    這皇帝，她當(dāng)然也可以做，只是?讓一個女人登基的過程，可能會比直接讓齊王登基更加坎坷。

    他們的最終目的是改革，而?不?是?姐弟內(nèi)斗，爭奪帝位。

    蕭昱可以放棄皇位，她也不?會去?爭奪。

    到了最后那一步，她會毫不猶豫的擁立齊王登基。

    *

    與此同時，胡法境的情況也是每況愈下，大限將至了。

    蕭景為了保全胡軫體面，讓他免受胡法境牽連，將胡法境攛掇裴雍和蕭澄謀反之事秘密壓了下來，沒有追究問罪胡法境。

    胡軫心知蕭澄謀反內(nèi)情，親手了結(jié)了裴雍之命，也徹底放棄了這女兒，不?再管她了。

    雖說蕭景保全了胡法境的名聲，沒有讓她背上逆賊之名，可也留不?得她的命了。

    蕭景每日都準時派人來給她送藥，她不?喝，下人就會強灌她喝下去?。

    這是?你死我活之爭，她也曾動過殺了齊王之念，如今被齊王反殺，不?過咎由自取。

    她已經(jīng)聽到了風(fēng)聲，皇帝會退位，齊王要登基了。

    可惜，她看不到齊王登基那一天，也不?會被冊封皇后了。

    胡法境在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才開始回想自己的一生?執(zhí)著，究竟所求為何?？

    她一生?爭權(quán)奪勢，最后卻是一無所有。她是齊王正妃，齊王登基，無論如何?她都會是?皇后。

    可惜，齊王登基之日，便是她命盡之時。

    她終是應(yīng)驗了天生后命的預(yù)言，即便?是?追封的皇后，也是?皇后。

    幼年時那術(shù)士的批命，終是?誤她一生?。

    *

    皇室也在做著最后的安排，為權(quán)力的交接，齊王的順利登基造勢鋪路。

    蕭景依照蕭昱的囑咐，親自前?往諸公卿宅邸，安撫人心，請他們重新上朝，共謀大事，為自己拉取好感，贏得朝堂人心。

    數(shù)番勸請下來，蕭景賢德之名遠播，一時間，朝臣擁護，民心所向?。

    齊王登基，已然是眾望所歸了。

    *

    這一夜，姐弟三人齊聚太極殿，在這象征著國家最高權(quán)力的殿堂，做了最后的話別。

    登臨高臺，為君之道，這不?僅僅是?蕭昱和魏云卿作為帝后需要參悟的真意，于齊王，于公主，都是?一條需要用一生的光陰去探索踐行的長路。

    臨高臺，見蒼生?，皇帝可以登臨，皇后曾經(jīng)登臨，齊王即將登臨，公主亦可登臨。

    站在高臺之上，不代表可以為所欲為，為君者，更該保持謙遜敬畏，敬畏權(quán)力，敬畏蒼生?。

    上下求索，責(zé)任深重，不負登臨意。

    夜色迷離，月華流入殿中，給那高高在上的御座，披上了一層清冷的光輝，蕭昱仰望著高處的御座，慨然對二人道——

    “我將功成身退，接下來的事，就交給你們來做了?！?/br>
    蕭玉姒走到他身邊，眼中微光閃動，“無論如何?，你永遠都是我的弟弟?！?/br>
    蕭昱淡淡笑了一下，轉(zhuǎn)頭看著她，故作輕松道：“jiejie這一生?太累了，如果有來世，希望我們還能做一家人，只是?下一次，就換我生?在jiejie之前?，讓我來保護jiejie和弟弟吧。”

    蕭玉姒一怔，眼圈驀地就紅了，她掩面，背對著蕭昱，無聲落淚。

    蕭昱暗嘆了一口氣，收回視線，目光又看向?蕭景。

    蕭景心緒復(fù)雜，他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蕭昱緩步向他走來，對他嘆道：“其?實，我最該囑咐的是?你，僧孺?！?/br>
    “陛下請講?！?/br>
    他一如既往的恭敬，沒有因為自己即將登上帝位，而?失去?了禮數(shù)。

    蕭昱的目光在太極殿上下四方掃視了一遍，這是?天?地之中，帝王居此，可得萬世。他不?貪求自己的千秋萬世，只是?希望自己的理念，自己的改革，可以永遠傳承，造福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