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dāng)蕭尋初沉浸于自?己思維之中時，只聽嚴(yán)靜姝激動地又道：“知秋姐，我能看出你?許多詩文中的懷才不遇，你?肯定自?己也想?當(dāng)官，只是苦于沒有機會。

    “你?不要擔(dān)心?，將我引薦給你?的那個太學(xué)生蕭尋初，他非但有才能，而且想?法開闊。在我父親書房里的時候，他明明看出我的文章是女子?所寫?，仍然愿意為我說話，勸說我父親多多指點我。

    “像他這樣的人，一定不會排斥女子?為官！

    “我父親也對那位蕭公子?稱贊有加，待他日?后高中為官，說不定能為你?說話，說服圣上，讓知秋姐這樣有才華的女子?也得以?施展抱負(fù)?！?/br>
    蕭尋初聽到此處，心?中一動。

    說起來，謝知秋如今使用他的身?體，能夠做到許多以?前?被人為限制的事。既然如此，又何必舍近求遠(yuǎn)呢？

    從那以?后，一個念頭就?開始在蕭尋初心?中瘋狂滋長，直至今日?。

    *

    時間回?到當(dāng)下。

    在此之前?，蕭尋初都將自?己會產(chǎn)生這樣的念頭，當(dāng)作一個偶然。

    至于謝知秋為何會讓嚴(yán)靜姝來見他，他只以?為，是謝知秋見到了崇拜自?己的人，不想?讓對方失望，這才提出牽線，好讓嚴(yán)靜姝見一見“她本尊”。

    但現(xiàn)在看謝知秋的反應(yīng)，蕭尋初才后知后覺地察覺，此舉似有意為之、早有深意。

    蕭尋初恍然大悟，有些不確定地問：“你?是想?要借我的身?體繼續(xù)做官的，只是此前?沒有開口。你?之所以?讓嚴(yán)靜姝來見我，是希望借她之口，讓我察覺你?真實的想?法？”

    謝知秋頷首，并沒有遮掩的意思。

    蕭尋初愈發(fā)驚訝。

    他問：“那你?為何不自?己直接對我說呢？是不相信我會支持你?的想?法嗎？其實，只要你?告訴我你?有這樣的想?法，我肯定會答應(yīng)你?的?！?/br>
    謝知秋回?答：“不是不相信你?的為人。只是你?我交換了身?體，你?的身?體實際掌控權(quán)在我，若是由我本人來提出，難免有脅迫之嫌。

    “比起由我來說服你?，我更想?知道你?真正的想?法。最好的結(jié)果，我希望我們彼此都是心?甘情愿的?！?/br>
    說到這里，謝知秋閉上眼，有些走神。

    曾幾何時，她有過?許多天真的期待——

    期待運氣可以?造就?時運，期待她的才華可以?打動他人固執(zhí)的觀念，期待有個明事理的人可以?破格來幫自?己。

    可是，在漫長的等待中，她逐漸意識到，被動的期待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當(dāng)年就?算甄奕師父曾想?幫她，也未能如愿。

    唯有主動出手，才能將命運把握在自?己手里。

    與蕭尋初交換，是一個絕無僅有的機會。

    借蕭尋初的身?體，她可以?做到許多以?前?會有諸多阻礙的事。

    謝知秋說：“我想?要借你?的身?體，為未來的我自?己鋪路。如果憑你?的身?體能夠得到權(quán)勢，或許能夠做到更多的事，使得我們交換回?去以?后，我也能夠以?自?己的身?份做想?做的事?！?/br>
    那時謝知秋得知嚴(yán)靜姝希望她為官，她就?認(rèn)為嚴(yán)靜姝會是個絕好的傳話筒，讓蕭尋初自?己覺察到她的意圖。

    當(dāng)然，她之前?不確定嚴(yán)靜姝究竟能傳達(dá)多少內(nèi)容出去，如果蕭尋初完全沒有感覺，也只能當(dāng)作是他不愿意將自?己的身?體挪作他用，亦或是完全沒有過?將身?體出借的想?法。她唯有日?后再自?己找別的方法。

    不過?，現(xiàn)在看來，此舉還是達(dá)到了目的，甚至蕭尋初比她想?象中想?到的更多。

    謝知秋淡然地道：“當(dāng)然，你?也有拒絕的權(quán)利。如果你?認(rèn)為這樣做不合適，或者風(fēng)險太大，那就?算了。等我們換回?去以?后，我會試著?自?己再想?別的辦法?！?/br>
    蕭尋初笑了。

    他說：“我不會拒絕的?，F(xiàn)在看來，我們不但方向一致，而且想?到一處去了。不過?，既然如此，我也不是完全沒有條件的。”

    蕭尋初清了清嗓子?，斟酌措辭。

    然后，他鄭重地對謝知秋行了一禮，道：“謝知秋，這算是我的請求，我想?與你?做一個交易?！?/br>
    謝知秋有些意外于他的誠懇，靜候其言。

    蕭尋初道：“你?知道，我希望墨家術(shù)成?為顯世之學(xué)，能在方國得到發(fā)展。而你?希望能以?女子?之身?走上仕途，不再受腐舊的條條框框束縛。

    “我有被允許為官的身?體，而你?有做官的能力。

    “我同意將我的身?體借給你?，讓你?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但作為交換，我希望你?答應(yīng)我——如果有朝一日?你?位極人臣，你?能重用墨家學(xué)，讓它不要只能在不起眼的角落茍且偷生，不要再被認(rèn)為是有背圣賢之言的異端學(xué)說不斷遭受打壓，不要再被當(dāng)作奇技yin巧、玩物喪志。

    “我希望你?能讓真正的思想?之花開遍方國，令人人可為其想?為的正道之事，令國家走出困境、繁榮富強?！?/br>
    蕭尋初所求之事，對謝知秋來說，本就?是她想?做的事。

    謝知秋雙眸沉靜而深邃。

    她回?答道：“好，我許諾你??！?/br>
    -上卷完-

    第六十八章

    天順二十年。

    月縣一百里?外。

    暴雨。

    “哥, 你別管我了，我實在走不動?了，你自己跑吧！你一向體力好, 只要不帶著我, 憑你的速度，定能躲過那些官差！本?就是我連累你的, 何必非要帶我這個累贅？”

    “別說傻話！雨娘, 且不說這根本?不是你的錯, 是焦家，還有那些與焦家沆瀣一氣的衙役的錯！就算你真有錯，徐老爹養(yǎng)我長大, 對我恩重如山, 你于我，就像親meimei一般，我又?怎么可能丟下你不管？忘恩負(fù)義的人, 是要天打雷劈的！”

    “烈哥哥……”

    暴雨之中，少女被一個年長她三四歲的男子掩在一片老舊的蓑衣之下，兩人在雨中狼狽狂奔。

    只是, 他們許是有過多次摔倒，二人身?上早已泥濘不堪，衣衫也早已濕透, 小小的蓑衣，根本?不足以在這樣的傾盆大雨中, 為?兩個人提供保護(hù)。

    少女大約已經(jīng)有點生病了, 人懨懨的, 她抽了抽微紅的鼻尖，甕聲甕氣地?道：“烈哥哥, 算了，你將我留在這里?吧。再這樣下去，我們兩個都跑不掉！等他們抓了我，想來就能滿意了，自不會再糾纏于你。你和爹爹，興許都能沒事……”

    男子大驚：“雨娘，你可知若是落到他們手里?，那個焦子豪會怎么對你嗎！他先?前那些個強搶的妾室，可個個都是被折磨死的?。∮昴?，你別擔(dān)心，我就算賭上這條命，也絕不會讓你遇到同?樣的事！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我們都已經(jīng)上了朝廷的通緝，就算你回去又?如何？難道我只剩一個人還真能過以前那樣平靜的日子嗎？對我來說，還不如帶你一起走，兩個人一起，我好歹知道你的安危！”

    “烈哥哥……”

    少女被雨幕朦朧了雙眼。

    她問：“哥，我們怎么會淪落到這個地?步……那些官差每月拿的是老百姓交的稅賦，每日吃的是我們農(nóng)戶一年到頭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他們不是本?該保護(hù)我們的嗎？為?什么到頭來，他們一點公道不講，反而?處處欺壓我們這些窮人？”

    被喚作“烈哥哥”的男子默然，道：“豪強大戶家里?都自己養(yǎng)著打手，像是焦家這樣的人家，聽說背后還有京里?的大官做靠山，那些差吏怕自己被打，或者丟了差事，怎么敢惹他們？兩邊起沖突，他們自然壓著我們這些無力反抗的小老百姓，一切只是怕自己惹禍上身?，怕事情鬧大，上官自己坐在衙門里?不動?，倒將苦差事丟給他們！

    “還有甚者，或許早就拿了焦家的好處！表面上衙門的人，實則是焦家的狗！指不定從頭到尾就是擅作主張，根本?沒將事情告知上官知道！不過……”

    男子說著說著，又?搖搖頭。

    “就算他們的上官知道了又?如何？所謂的知縣大人也未必是什么好鳥，說不定因?為?焦家所謂的‘大靠山’，就一起站在焦家那邊?！?/br>
    “以前的胡知縣倒是個愿意為?民做主的好官，只可惜……”

    談到胡知縣，兄妹二人都面露傷感之色。

    他們沒有力氣再說下去，只得抓緊趕路，只想盡快離月縣越遠(yuǎn)越好。

    雨中這兩個人，少女名叫徐雨娘，今年十六歲；男子名為?石烈，二十歲。

    半個月前，他們兩人都還是月縣安土重遷的普通百姓，萬萬沒想到短短十來日，自己就會從安分守己的平頭小民，變成通緝犯！

    *

    這樁事情，非得從很久以前說起不可。

    卻說在方朝南方地?帶，有一個山清水秀的小城，叫作月縣。

    在月縣城郊，有一個老實本?分的農(nóng)民，人稱徐老漢。

    徐老漢二十多歲娶了妻，但妻子下地?種田時被毒蛇咬傷、不治身?亡，只留下一個獨生女兒，叫作雨娘。

    徐老漢有一年上山砍柴時摔傷了腿，有點瘸腿，本?身?家中也窮，沒什么余糧，再娶不易。他本?來去找了幾次媒婆，但發(fā)?現(xiàn)媒婆給他介紹的寡婦不是身?有殘缺，就是頭腦癡傻，非但不能幫到家里?，還額外要人照顧。

    徐老漢見此行情，久而?久之，也就放棄了，只與獨生女相?依為?命。

    說來奇怪，這徐老漢和先?妻相?貌都不過平平，但不知怎么的，他們的女兒雨娘一天天長大，卻生得明眸皓齒、閉月羞花。

    而?且雨娘乖巧懂事，她知道自己家里?窮，而?且方圓十里?都少有獨生女，父親沒有再娶，不是不想，只是迫于無奈。

    她怕自己被父親當(dāng)?作負(fù)擔(dān)嫌棄，所以比平常人更努力，不但對父親徐老漢萬分孝順，還勤勉努力。

    她平時搶著下地?種田，還打小主動?跟著街坊鄰里?學(xué)?針線活，長大一點，就靠自己的針線手藝，在月縣的集市幫人納鞋底子，盡可能幫家里?減輕負(fù)擔(dān)。

    徐老漢沒有兒子，一開始是很遺憾的，但是見女兒如此聽話勤快，人人都稱贊他生了個好女兒，他久而?久之也被打動?，認(rèn)了命，父女關(guān)系相?當(dāng)?不錯。

    只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一個小小農(nóng)女生了一副罕見美貌……既是好事，亦是壞事。

    雨娘是個規(guī)矩姑娘，小家小戶不像大家閨秀那樣規(guī)矩森嚴(yán)，就算是女兒，為?了生計，也多半得下地?種田或者外出做活，拋頭露面再所難免。但雨娘知道自己容顏比常人秀麗，所以格外小心些，她給自己做了一頂帷帽，出門都會帶著，去集市也會與家人或者鄰居家的嬸娘同?行。

    然而?，饒是如此，仍難防有人心生歹心。

    ——二十天前的那日，雨娘同?往常一般上集市做針線活。

    那天風(fēng)比尋常大，她收攤回家時，不慎被風(fēng)吹開帷帽，盡管她連忙用手遮掩，仍是被街邊馬車中的一人看到了臉——

    說來不巧，那人正是當(dāng)?地?一世家大族的少爺，焦子豪。

    這焦子豪，乃是月縣有名的頑劣公子。

    他自小被他爹慣壞了，沒什么別的本?事，倒慣于揮金如土、作威作福。

    不過最糟的還是，此人極好女色，才二十來歲的年紀(jì)，家中已納了七八房小妾，其中有一兩位，還是他從街上明搶去的，事后再借焦家在月縣的勢力，將事情強行壓下。被搶去女兒的人家，饒是傷心欲絕，卻一方面打不過焦家，另一方面生米已經(jīng)煮成熟飯，他們不得不顧惜女兒的名聲和將來，唯有忍氣吞聲。

    長久下來，居然無人能耐這焦子豪如何，反倒讓他愈發(fā)?膽大妄為?起來。

    而?這日，焦子豪喝了點酒，坐在馬車，耳邊插著折扇，正吊兒郎當(dāng)?地?往集市張望。

    忽然，被吹起白色紗帷帽的雨娘出現(xiàn)在他眼前，一瞬間，他只覺得是觀音娘娘下凡來，饒是花叢遍覽、閱盡千帆，這焦子豪仍不禁當(dāng)?場失了神。

    他囂張跋扈慣了，哪里?是會講道理的人，當(dāng)?場就點了護(hù)衛(wèi)打手，讓他們跟上去，等到人少的地?方，就強搶雨娘。

    然而?這一回，他竟未能如愿。

    無往不利的護(hù)衛(wèi)，這回居然鼻青臉腫地?回來了——

    原來，那雨娘有位“養(yǎng)兄”，名叫石烈。

    他原來是徐老漢附近村的一個老光棍，從人販子手里?買來“防老”的兒子。但那老光棍運氣也不好，沒活到需要人養(yǎng)老的命，就一命嗚呼了，倒留下這個來路不明的小孩，一個人在這一帶討生活。

    石烈原本?從哪兒來的，已經(jīng)沒人知道了。他這個名是老光棍起的，隨的是老光棍的姓，老光棍死時，他才六七歲大，一個人根本?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