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識到，或許對某些人來說，他死了比活著更好。

    趙澤以前讀東晉名士那些放浪形骸的言行記錄，只?覺得那個時代的人真是自由灑脫。

    而現(xiàn)在，他卻竟那些沉溺享樂、醉生夢死的舉止之中，讀出了亂世之下朝不保夕的極度悲觀與絕望。

    他是皇帝。

    他周圍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想從他身上得到什么，都有可能想要他死。

    如果今天不享樂，誰能保證他一定可以活著看到明天的太?陽？

    努力對他來說有什么意?義嗎？

    他已經(jīng)是皇帝了，想要什么都觸手可及，他人的贊賞和?后世的稱頌不過是附加品。

    要是因為做太?過冒險的事而死了，那就什么都不會再有，得不償失。

    *

    趙澤回?答謝知秋道：“謝知秋，辛國的軍隊有可能進(jìn)犯邊境，有可能索要賠償，但在短時間內(nèi)，他們肯定不會打到梁城來。

    “朕只?要留在皇宮里，辛國對朕就談不上什么威脅。

    “可是你的突火.槍……

    “朕知道，這個東西很好用。那一晚，你一個女孩子，拿著這桿槍，騎著一匹馬，就讓整個皇宮的護(hù)衛(wèi)毫無辦法，直接帶著朕闖回?了紫宸殿。

    “你拿它來保護(hù)朕，這當(dāng)然?很好。

    “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軍隊人手一把這個東西，等?他們立了軍功，強(qiáng)大起來，想要更多的權(quán)力了，朕要怎么辦？

    “有沒有可能，這些強(qiáng)大的武器，到頭來反而會用到朕的頭上？

    “這天下這么多人都想要朕的皇位，你如何能保證，他們拿到武器，是為朕保衛(wèi)江山，而不是拿來害朕？”

    第一百八十五章

    拉扯這么久, 這一刻，趙澤終于說出他內(nèi)心?真正的理由。

    謝知?秋抬起頭來?，心?情復(fù)雜地直視趙澤。

    若是在兩人?初識之時, 那個作書?生打扮、拿著折扇、逍遙自在滿街亂跑的趙澤, 斷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但現(xiàn)在，他經(jīng)歷了許多?, 穩(wěn)重了許多?, 學(xué)會了cao縱朝綱、觀勢制衡。

    趙澤與先帝安宗, 乃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血緣極近。

    原先謝知?秋全然不覺得二人?相似，他們性?情氣質(zhì)相差太大, 一眼就能看出差別?。

    而如今, 趙澤身上沒了那股初生之犢無所畏懼的氣勢，多?了些圓潤隱忍、多?疑猜忌。

    這時，謝知?秋才發(fā)現(xiàn), 趙澤與他兄長其實長得極像。

    他們本來?五官就沒有太大差別?，一旦流露出同樣的神采，面頰便逐漸重合。

    恍惚之間, 謝知?秋甚至有那么一剎那，分不清站在垂拱殿中的，究竟是趙澤, 還是先帝。

    那只跌跌撞撞、躍躍欲飛的雛鷹，才不過短短兩年時間, 就已經(jīng)成了真正的帝王。

    趙澤并不介意謝知?秋這樣筆直地看他, 但不知?怎么的, 此刻，對方那雙清透的眸子, 幽黑得令他心?慌。

    趙澤下意識地避開謝知?秋的視線。

    他大約也覺得自己這樣的說法未免過于因循守舊，缺乏君王氣魄，又對謝知?秋道：“當(dāng)然，朕也不是全無通融的人?，你若真想辦工技義學(xué)，還是可以繼續(xù)辦，朕會適當(dāng)?shù)赜枰灾С帧?/br>
    “只是，你還是不要再提軍事?改革的事?了，你也要管住工匠學(xué)徒，嚴(yán)格限制一部分知?識，不要讓他們將?自己的技術(shù)運用于軍事?與火器，尤其不能造突火.槍。”

    謝知?秋：“……”

    趙澤不太看得懂謝知?秋的表情。

    只是見她不說話，趙澤又有點心?軟，格外對她網(wǎng)開一面，又松了幾分道：“你若真想造也行，但絕不能運用于邊關(guān)的士兵，可以只造個幾把，由朕賜給絕對信任的臣子，只允許皇宮禁軍的極少數(shù)人?使用，用來?保護(hù)朕的安全?！?/br>
    謝知?秋靜了片刻。

    她的目光定在手中的金屬槍.管上。

    她很清楚蕭尋初，還有他的師父、師兄弟曾在這件武器上費了多?少心?血。

    蕭尋初曾經(jīng)說過，他的師父耗費畢生心?血鉆研此物，是為了讓方國軍隊不再畏懼辛國騎兵，為了讓方國不必再向辛國繳納高額的歲貢，為了讓邊域的將?士不必用血rou之軀抵御辛國士兵的刀槍冷箭，可以平安回家。

    為此，他們一直在謀求出世之機(jī)，卻沒有成功。

    現(xiàn)在，謝知?秋可以履行她之前的諾言，讓皇上采用突火.槍。

    只是，這樣采用的方法，算是完成蕭尋初他師父曾經(jīng)的夙愿嗎？

    “皇上?！?/br>
    謝知?秋開口。

    “突火.槍這件東西已經(jīng)被制作出來?了，這說明技術(shù)上的問題已足以攻克，既然我們的工匠能做出此物，不能保證其他地方的工匠不會做出同樣的東西?！?/br>
    “縱然今日可以通過頒布禁令短暫阻止，可遲早它會從?別?的地方再冒出來??！?/br>
    “最?糟的情況，它會為本來?就強(qiáng)過我們的敵人?所用?！?/br>
    “削弱軍隊、抑制將?領(lǐng)，或許現(xiàn)在對皇宮來?說更安全，可是同樣會增加外部的隱患?！?/br>
    “若是無法抵御外敵，無法保證最?基本的生活，內(nèi)部終究會民怨滔天，會滋生對當(dāng)權(quán)者的仇恨。”

    “這種事?情，上千年里曾無數(shù)次重復(fù)輪回。到那種地步，整個國家危在旦夕，皇上縱然貴為九五之尊，難道還能置身事?外嗎？”

    趙澤默了半晌。

    他說：“你說得或許沒錯，但至少以目前的情況看，在接下來?的幾十?年、上百年里，這種事?都不至于發(fā)生，不是嗎？

    “既然朕現(xiàn)在就有很大的機(jī)會安度晚年，又何必主?動去加快這個進(jìn)程，承擔(dān)本不屬于我的風(fēng)險。

    “在上千年里，失傳的技術(shù)也數(shù)不勝數(shù)。若是我們不動，其他人?也不會動，甚至根本不知?道曾有這種東西出現(xiàn)過。

    “維持現(xiàn)狀的話，我國的士兵繼續(xù)使用刀槍冷器，辛國用的也是刀槍冷器，只需要增加人?口，多?征兵力，就能拖住辛國的軍隊，即使難贏，也總不至于亡國。邊境是危險一點，但至少梁城可以繁華如故。

    “至于后?世……后?世那么遙遠(yuǎn)的事?，就讓子孫后?代去煩惱吧。

    “只要保持現(xiàn)狀，朕也算無功無過。天下大致無事?，都城平安繁榮，而朕也能像以前那樣作為皇帝舒適平穩(wěn)地度過幾十?年短暫的人?生，這就足夠了，不是嗎？”

    *

    另一邊，將?軍府。

    “尋初，之前我問你的事?，你想得怎么樣了？”

    庭院前，蕭尋光走進(jìn)蕭尋初的院落，在拱門?邊對他道。

    謝知?秋搬出將?軍府后?，蕭尋初的院子里便沒了緊要秘密，原先嚴(yán)格的守衛(wèi)早已取消，蕭尋光自可以自由出入。

    不過蕭尋初的院子依舊是他的工作室，蕭尋光剛一進(jìn)去，就見里面堆滿了各式墨家奇器，由大到小?形狀不一，銳器和看著駭人?的詭異物件亦不少，若是有人?誤入此地，只怕要以為這是什么妖魔鬼怪住的地方。

    蕭尋初本人?就在一個器械后?面，他不知?在干什么，只聽那器械咔嚓咔嚓作響，看著好像也沒什么特殊用處。

    憑蕭尋光對弟弟最?近狀況的了解，猜這大概是他匿名從?哪個權(quán)貴手上接的單子。

    器械擋住了蕭尋初的臉，從?外邊看，只能看到他長發(fā)披散，頗為隨性?。

    若是平常，蕭尋初動起手來?就很難叫得動，不過他現(xiàn)在在做的是旁人?委托之物，兼之又快做完了，蕭尋初似也有些心?不在焉，蕭尋光一進(jìn)來?，他就有了反應(yīng)。

    聽到兄長的話，蕭尋初思量片刻，道：“容我再考慮一下。”

    蕭尋光一嘆：“尋初，你這是將?我當(dāng)作你的后?路啊?！?/br>
    蕭尋初笑了下，抬手旋上了一個小?機(jī)關(guān)，沒有否認(rèn)。

    蕭尋光又問：“你遲遲下不了決定，可是因為那位謝家小?姐？”

    蕭尋初不置可否。

    蕭尋光雙手環(huán)胸，靠到墻上，有些無奈。

    他說：“男兒志在四方，謝小?姐的確是個奇才，不過你也不是她身上的物件，沒必要時時刻刻都和她黏在一起。

    “你也有你自己的志向，若是與男女之情相沖突，有所取舍也再所難免。

    “我看謝小?姐通情達(dá)理，并非耽于情愛之人?，她若真心?將?你當(dāng)作伴侶，也會尊重你的決定。

    “謝小?姐多?半會留在梁城，她好不容易以女子之身踏上仕途，放棄確實可惜。

    “可你不同，你縱然像你葉師兄那樣走謝小?姐的路子入仕，頂多?也就混個小?官，還要受朝廷制約，束手束腳，雖說有了正當(dāng)職位和俸祿，但反而不能像以前那樣自由自在、研究你想研究的東西。

    “你看這些權(quán)貴找你做的東西，你就知?道他們核桃大的腦子里整天都在想什么。留在梁城做這些糊弄權(quán)貴的玩物，混個還不錯的榮華富貴，當(dāng)真就是你的志向嗎？”

    蕭尋初聞言，又笑了笑。

    “哥，你說得或許沒錯?！?/br>
    他道。

    他其實心?里已經(jīng)有了決定。

    只是一旦有了對某個人?的眷戀，難免會有所牽掛。

    他遲早要跟謝知?秋正面說明這個問題，但想到離別?，又不禁有所感?傷。

    蕭尋初考量片刻，說：“哥，你放心?，我分得清輕重，不該遲疑的時候不會優(yōu)柔寡斷。

    “不過你也清楚，正如謝知?秋所言，即使以朝廷之力，也要至少三年才能有與辛國對抗之力，而義軍力量更為微薄，現(xiàn)在又何嘗不需要休養(yǎng)生息？

    “至少在當(dāng)下，還不到我必須要做抉擇的時候，我尚可可以一邊幫助義軍，一邊留在梁城，也算魚與熊掌兼得吧。

    “謝知?秋那里，我會和她商量?！?/br>
    蕭尋光聞言，便不再催促。

    蕭尋初的這一句話，已經(jīng)幾乎是承諾。

    誠如弟弟自己所說，現(xiàn)在并不是一定要把他捆到西北去的時候。他得到弟弟承諾之言，已經(jīng)足矣。

    蕭尋光自己孑然一身，自然想去哪里隨時就走，但蕭尋初已經(jīng)有了心?上人?，小?兩口想要多?在一起一些時日，也是人?之常情。

    謝知?秋不像普通女子那樣，會愿意夫唱婦隨，她有自己的事?業(yè)要做，一旦一直同行的兩個人?有了對未來?抉擇的重大分歧，往往意味著分別?。

    至于能不能重逢，多?少有點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