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聽，太后的臉色越是難看，她完全想不到，這樣粗鄙不堪的詞匯，竟是從她自小帶在身邊、捧在手心呵護(hù)的孩子嘴里說出來。

    到最后，太后再?也?聽不下?去，吼道：“別說了！”

    孟吟連忙閉嘴，不敢再多說一句。

    昭成帝嘲諷道：“如此目中無人、跋扈粗蠻的白?眼狼，朕想不到竟是從宮中教養(yǎng)出來的。太后就是為了這么個(gè)玩意兒，也?不知從哪兒來的野種，對你的親孫女、你的兒子橫眉立目，只想逼著你的親孫女?去死？”

    “不、不……”

    太后捂住雙耳，痛苦地合上?了眸子。眼外的世界像揮斥獠牙的地獄，讓她呼吸困難，時(shí)時(shí)刻刻被無盡的熔漿沖擊、淹沒。

    她的腦海里，浮現(xiàn)起meimei的音容笑貌。她的meimei林荷，人如其名，就如荷花一樣干凈，總是溫溫柔柔，甜甜脆脆地喚她“阿姐”。

    九子奪嫡，為了讓她和當(dāng)年年幼的昭成帝順利逃出宮，身子骨柔弱的meimei堅(jiān)強(qiáng)地?fù)踉谒砬?，笑容永遠(yuǎn)凝固在了臉上?。

    她為了meimei，也?是為了還恩，她對賢妃、安平王妃給予萬千寵愛，甚至忽略了自己的親子。卻只教會(huì)?她們?nèi)绾稳ハ硎軜s華富貴，是以造就了她們自私自利的性子，卻忘了教她們感恩，人心不足蛇吞象，終將作繭自縛。

    這十幾?年來，她竟是錯(cuò)了，錯(cuò)得一塌糊涂，錯(cuò)得愚蠢自負(fù)。

    憶起往事，昭成帝亦是肝腸寸斷，徐文德察覺到他的異狀，連忙上前為他撫著后背。

    昭成帝無力地開口：“將太后娘娘送回宮?！?/br>
    這次，太后失魂落魄地任由宮人將她攙扶了下?去，沒有再?說一句反對的話。

    孟吟驚魂未定，趁無人注意，小步挪到孟景茂身邊，“哥哥，你怎么也?在這兒？”

    孟景茂尷尬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沒嚇著吧？”

    孟吟咬住下?唇，姿容可憐，“我都?要嚇壞了，你快帶我回去吧?！?/br>
    孟景茂上?前告退，一場鬧劇落幕，昭成帝身心俱疲，揮揮手讓他先下去了。

    往后的幾?天?，太后一直待在安仁宮未出，據(jù)說再?也?沒踏足過靈堂，連過了頭七，也沒想起來讓人給林燕下葬。

    而另一頭，孟景茂的法子甚有成效，高喊永樂公主是殺人兇手，讓其以命抵命的呼聲漸漸停歇，轉(zhuǎn)變成了兩人之間的緋色桃聞。朝中人紛紛朝國公爺打探此事，國公爺只道：“一切遵從圣命?！眲e的就什么也不肯說。

    姜念蘭被關(guān)在玉和殿的幾?日，得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心里早就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但她尊重?父皇的決定，從不吵嚷著要跑出去。

    終于等到重?獲自由這日，她內(nèi)心忐忑地走向太極宮。

    “父皇?！?/br>
    昭成帝拍了拍身邊的座位，開心道：“永樂過來，和父皇坐一塊兒?！?/br>
    姜念蘭便上?前坐在了父親身邊，昭成帝問：“永樂還記得那日在澎光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嗎？”

    姜念蘭心里一緊，“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林燕落水溺亡，包括暗衛(wèi)在內(nèi)，都?看?到是你，將林燕推下的水?！?/br>
    “我？！”娥眉緊緊擰成一團(tuán)，姜念蘭不敢相信道，“當(dāng)日，我?guī)лx兒他們?nèi)ヅ旃夂褐?，卻聽到一只小舟上傳來林燕的聲音，她正在發(fā)泄對父皇和太后的不滿，用詞頗為……難堪，我聽不下?去，便在下?了舟后，邀她去人少的地方談?wù)劇！?/br>
    說著，姜念蘭頭一陣疼痛，“但到了地點(diǎn)后的事，我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br>
    “這件事，陳曄懷疑你被?下?了降頭，還在調(diào)查你曾接觸過的東西，但這陣子，民間鬧得很兇，顯然有人煽風(fēng)點(diǎn)火，有意在針對你。”

    姜念蘭茫然道：“為何要針對我？”

    “你放心，朕一定會(huì)讓一切水落石出。只是萬般無奈之下?，朕只能接受了孟世子的獻(xiàn)計(jì)。”

    昭成帝將這段時(shí)間的所發(fā)生的，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朕決定，為你和孟世子賜婚?！?/br>
    姜念蘭才剛從被當(dāng)成殺人兇手的驚慌中走出，下?一瞬，又聽到父皇要為自己賜婚，想也?不想地拒絕：“不可！”

    昭成帝微微一訝：“永樂為何如此抗拒？你之前不是說，孟世子是你的救命恩人?！?/br>
    姜念蘭囁嚅回道：“父皇就當(dāng)是……女兒心直口快，但其實(shí)根本沒想過，若救命恩人真出現(xiàn)的后果?！?/br>
    昭成帝嘆了口氣，道：“永樂，朕都?知道了，你喜歡太子，對嗎？”

    姜念蘭霎時(shí)抬頭，不敢置信地看?著父皇，不明白父皇是如何發(fā)現(xiàn)她的心思。

    “傻孩子，你母親曾用母蠱救了朕，朕又如何不知，用母蠱引走子蠱的條件，是必須深愛對方呢？”他覆住姜念蘭的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宗正寺修撰好的初本已呈交在了御案上?，只等著朕過目印章，永樂，你認(rèn)為如果太子和你在一起的條件，就是要放棄這唾手可得的皇位，他會(huì)?這么做嗎？”

    姜念蘭垂下眼簾。哥哥說會(huì)給她一個(gè)答復(fù)，可是這段日子以來，她給他寄去的信箋，他從未有過回復(fù)。

    “再?者，太子確實(shí)是一個(gè)天生為君的人選，當(dāng)年，我們姜氏的皇族在權(quán)利更迭中死亡慘重?，如今，只剩了姜尤這唯一的血脈，若聽由朝臣們的‘順應(yīng)正統(tǒng)’，你認(rèn)為，黎民百姓還有安居樂業(yè)的一日，朝廷根基還有安穩(wěn)不動(dòng)蕩的一日嗎？”

    “我知道的，父皇，逸王不爭氣，又有外邦侵入，正是內(nèi)憂外患之時(shí)，只有哥哥，是有能力處理這一切的儲(chǔ)君。可是父皇，我的婚事也?不急在這一時(shí)。”

    “可是，朕已經(jīng)等不到了?！?/br>
    昭成帝輕輕一聲喟嘆，腦袋忽然一陣眩暈，他撐住案臺(tái)，從堆積案牘的角落，抽出一條還落著新鮮血痕的絹帕來。

    姜念蘭立刻搶過那絹帕，手骨不受控制地哆嗦著，難以置信道：“父皇……父皇，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好了嗎？你不是身子都好了嗎？！”

    “本來，朕不打算現(xiàn)在告訴你的，但朕怕還沒給你找到依靠，就撐不下?去了，朕的永樂，朕的身體已經(jīng)無力回天?，沒有多久能活了。朕為你賜婚，是希望你沒了父皇，也會(huì)有一個(gè)像父皇一樣的男人，去疼你、寵你?！?/br>
    “不，不，父皇，我只要父皇……”

    眼淚斷線的珠子似的，嘩啦啦往下?掉，姜念蘭的雙眼不可抑制地聳動(dòng)起來，像被父親丟下的小孩，哭得雙眼朦朧。

    “為什么？父皇，到底為什么？是春獵，是被?猛虎抓傷那次嗎？其實(shí)你根本就不是輕傷，都?是你讓太醫(yī)騙我，對不對？是我的錯(cuò)，我是個(gè)蠢貨，我還讓您去那么危險(xiǎn)的地方，我沒有保護(hù)好您的安全，我該死……”

    聽著她語無倫次的自責(zé)，昭成帝心疼地將她攬進(jìn)懷里，安撫道：“不是你永樂，是朕自己，當(dāng)初從賴氏二?人嘴里得知你母親的過去，朕心腸寸斷，根本沒了求生?了念頭，只想隨著惠娘去死。可是朕又看到了你，朕的女?兒，朕還放不下?你，因?yàn)槟悖薏拍芑畹搅爽F(xiàn)在。”

    姜念蘭撲在他懷里，講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只會(huì)?不斷地哭著。

    等她情緒稍為平靜了一點(diǎn)，昭成帝繼續(xù)道：“孟世子于你而言，或許不是良配，但能在流言蜚語下?，仍選擇相信你，朕能放心將你交給他，且他在公主府，永遠(yuǎn)是低你一頭。至于太子，他繼位后，三宮六院，佳麗三千，而你卻無依無靠，他會(huì)?一直像父皇一樣愛你嗎？不會(huì)，朕不想讓你受這樣的委屈。但若他是你的兄長，他便能一輩子保護(hù)你、尊重?你，若成了丈夫，你不知他哪一日會(huì)?變心，永樂，親情，永遠(yuǎn)比愛情要牢靠?！?/br>
    姜念蘭漸漸哭累了，躺在昭成帝懷里，只睜著一雙霧蒙蒙的眼，沒有任何力氣開口。

    “永樂，你答應(yīng)朕，與?孟世子成婚，讓國公府成為你的后盾，讓朕能安安心心地度過這最后的時(shí)日，好嗎？”

    第80章

    流落在外的十幾年里, 姜念蘭就像個(gè)任人頤指氣使的奴隸，又或是連軸拉磨的驢，沒?有一個(gè)能讓她遮風(fēng)擋雨的家, 也不能有自己的想法。

    善心幫她的張嬸、將閨女舊衣裳分給她的李叔……這些人的融入，讓她漸漸感知到，她原來也是個(gè)有溫度、有血有rou的人。

    她并不貪心, 只要旁人對她好一丁點(diǎn)兒、夸贊一句, 她就卯足了干勁, 好似從前從沒?摔過?跟頭, 身上的傷疤從未存在，仍對未來的每一天都充滿希望。

    后?來，她有了家，認(rèn)識了更多的人, 再也不是個(gè)那個(gè)遭家人厭棄的小花，她的父皇會(huì)以她的想法為中心，她的兄長總是待她如沐春風(fēng), 他們給她的生命注入色彩，有了能在冬日憩息的溫度。

    她漸漸從小花的陰影中走了出來，感激且珍惜地度過?每一天。

    ——上天卻在這個(gè)關(guān)頭告訴她，她現(xiàn)在的好日子?都是賒來的。

    從太極宮出來后?, 她的世界好似崩塌了下來, 每日以淚洗面?, 哭得?累了，就倒在被褥上睡過?去, 一日吃下的東西少得可憐, 偶爾扒拉兩口熱湯，胃里也會(huì)有想吐的沖動(dòng)?。

    春香夏涼急得?不行, 以為她是生了什么病，不然往日貪吃的公主，怎么會(huì)連最愛吃的糕點(diǎn)也不動(dòng)上一口？

    眼睛哭紅哭腫了幾日，姜念蘭終于想明白了幾件事。

    一則，如果父皇留給她的時(shí)間不多，那么她只想乖乖聽他的話，不再惹他生氣，不再成為他的負(fù)擔(dān)。若能每天開心無憂，或許上天開眼，能讓他的身體出現(xiàn)轉(zhuǎn)機(jī)。

    二則，她這段日子?偷看了許多情愛話本，才知這世?上從不缺薄情郎。她曾以為愛一個(gè)的情緒是永恒的，是她太過?天真單純，從未去想過?，若她和兄長成了戀人，兄長卻在以后?變了心，她待如何。

    如果兄妹之?情更長久，她寧愿做他一輩子的meimei。

    她將自己的想法寫進(jìn)了信里，雖知曉楚南瑾正?在閉關(guān)?，不會(huì)看到信，但她還是在落尾處工整地寫下婚期，讓人將信帶了出去。

    不知是信送出去的第幾日，已經(jīng)?多時(shí)無夢的她，被茫茫無邊的夢魘包裹。

    四周昏黑，而楚南瑾怡然坐在一方小凳上，一豆微燃著的燭光，聚亮擱置在膝上的信箋，正?是她寄出不久的那封，他聚精會(huì)神地讀著，姿態(tài)很是專注 。不知看了多久，他忽然抬起?頭，起?身朝她走來。

    他離開的這段時(shí)日，她分明是日思夜想的，卻也不知為何，陡然生了退卻之?意，直到他笑瞇瞇地捧上她的脖頸，將她逼退到再無可?退。

    在他掌下，是流動(dòng)?的血管，任由他輕輕摩挲。皮膚戰(zhàn)栗之下，她突然升起?一股念頭，他會(huì)在她的肌膚撕開一道口子?，飲從她體內(nèi)流出來的鮮血。

    她為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而更讓她膽顫的，是他俯身貼上她的耳廓，溫?zé)岬暮粑孟裾鎸?shí)存在一般。

    “哥哥不是說過?，讓你乖乖在宮里等哥哥回來么？”

    她在黑暗中無處可?躲，而露出獠牙的他將尖齒送上她的脖頸，泄憤似的用力啄咬。

    “我不想看見你身披嫁衣，去與另一個(gè)男人成婚，我會(huì)忍不住殺了他，在我回來之?前，念蘭自己將麻煩解決掉，可?好？”

    他的呼吸和心跳愈來愈清晰有力。

    ……

    姜念蘭再一次從噩夢中驚醒。

    一直到她出嫁的前夕，她都在反復(fù)地做著這個(gè)相同的夢境，黑夜中的鬼魅有著蠱惑人心的聲線，讓她分不清現(xiàn)實(shí)與虛幻，最后?回答了什么，在夢醒后?也完全不記得了。只有醒來后?一身冷汗黏膩的滋味，長久地停蕩心間。

    隨著婚期的臨近，昭成帝看起來容光煥發(fā)，病氣似乎退了不少，姜念蘭心里瞧著開心，連對婚嫁的畏懼都淡去不少。

    只是午夜夢回時(shí)，想起那封寄出后杳無音信的信箋，心底總會(huì)劃過?淡淡的失落。

    她的公主府建在距皇宮僅一街之?隔的繁華地段，尚未落成，榮國夫人特意在國公府為她辟了一間院子?，作為她和孟景茂的新房。

    依照規(guī)矩，公主出嫁之?后?，非召見不能隨意回宮，昭成帝給了她特權(quán)，只要她想，皇宮的大門隨時(shí)向她開放。若是受了任何委屈，不論如何，他都會(huì)接她回家。

    出降這日，姜念蘭含淚登上花轎，紅妝千里，鑼鼓齊鳴，隆重風(fēng)光的場景，令所有待字閨中的女子艷羨不已。

    國公府往來官員絡(luò)繹不絕，首輔林尚、左都御史杜鴻、以及新上任的王大人等等，成對結(jié)伴地送上賀禮，一片熱火喧囂，唯有角落里站著的孟吟，與這喜慶的氛圍不搭，臉上的陰沉都要滴出水來。

    她這陣子?裝得?很好，榮國夫人便縱著她跑出來看熱鬧，但還是不放心她，派了幾個(gè)丫鬟暗中盯梢，她好不容易甩開幾個(gè)煩人精，溜到前廳，對著宴上一人招手。

    “你不是答應(yīng)過?我，只要我按著你說的去做，哥哥就不會(huì)娶公主了？”

    逸王不耐煩道：“皇帝無論如何也要保下姜念蘭，本王能有什么法子?？況且，公主再怎么金貴，不也只是個(gè)女人？你們女人不是最會(huì)窩里斗，還需要本王教你？”

    說著，他就要離開，孟吟連忙拽住他的衣袖，咬牙切齒道：“王爺這算是過河拆橋了？咱們現(xiàn)在可?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您要是不愿幫我……”她豁了出去，“我就把你讓我做的那檔子事都抖出去！”

    話音剛落，孟吟有些后?悔，她如今算是與虎謀皮，她這明晃晃的威脅，也不知能不能唬住逸王。

    逸王眼神立刻黑沉了下去，陰毒而又不屑地淡淡瞥了她一眼。忽然，咧嘴笑笑，道：“放心，本王會(huì)幫你的?！?/br>
    婚典復(fù)雜而又冗長，一日下來，姜念蘭身心俱疲，肚子餓得唱起了空城計(jì)。

    好不容易到了國公府，姜念蘭整個(gè)暈暈乎乎的，差點(diǎn)在婚堂上倒了下去。不知從哪兒伸出來的一只手，往她的婚服里塞來一把糖，她偷偷吃下糖，眩暈感消退了下去。

    喜帕的遮蓋，讓她只能看出那雙手的主人有些黑，卻也足夠讓她猜出此人是誰，在心底默默道了句謝。

    “多謝林大人。”

    到終于結(jié)束繁瑣的禮節(jié)，一人坐在空蕩的婚房里時(shí)，姜念蘭仍覺得?十分不真實(shí)，她沒?有初為人婦的喜悅之情，心頭反而充脹著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