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他熟悉仙府中的門門道道以及表妹和其師父的人際關(guān)系。

    無論沈家兄妹對他有沒有用，蘇陸都不打算為他們的死而道歉， 她自己的人身安全當(dāng)然比別人的計劃更重要。

    “我只是單純好奇你為何會留下活口而已?！?/br>
    “我瞧出來了。”

    霍衢微笑道， “若是還有你想知道的， 盡管發(fā)問便是?！?/br>
    還真的有。

    蘇陸也就將準備好的問題拋出來， “你有個手下， 大約在三四年前， 不知怎么沾染了濁氣， 跑到了青州地界， 殺了很多人?！?/br>
    她尚未說出這個大妖的名字，霍衢已經(jīng)一臉了然地點頭。

    “他是重淵的領(lǐng)主之一，他喜歡吃修士?！?/br>
    妖王隨口道，“所以他常常往九州地界跑?！?/br>
    有時候喜歡只是喜歡，不代表那是必要的，就像人對于某種食物的偏好一樣。

    蘇陸聽出這個意思，“他也喜歡吃沒有修煉的普通人么？”

    “不?！?/br>
    霍衢搖搖頭，“他遇到了魔修，被拉入魔域，等他逃出來時，已經(jīng)受了傷，那濁氣影響了他，他瘋了?！?/br>
    段鴻也親口說過那妖族身上有濁氣。

    蘇陸皺起眉，“瘋了？”

    “他費勁千辛萬苦逃回來，試圖殺我?！?/br>
    考慮到重淵之王和這位領(lǐng)主的戰(zhàn)斗力差距，這個做法本身就是瘋了。

    霍衢伸出手，“想看看么？”

    蘇陸挑起眉，“若是你敢的話。”

    她從善如流地握了上去。

    兩只冰冷的手掌交纏在一處，就如同這寒氣四溢的陰森山洞，他們的溫度與環(huán)境幾乎如出一轍。

    蘇陸并不需要用攝魂攫魂之類的法術(shù)，她只需要讀取對方此刻的心念想法。

    然后她就看到了短暫的畫面。

    一頭面目全非、渾身纏繞著黑霧、半邊軀體已經(jīng)腐爛的龐大生物，怒吼著向他撲了過來。

    他看上去可能是一頭黑熊，或者是旁的熊科動物，然后又與魔物的形態(tài)互相結(jié)合，造就了一個非常駭人的形象。

    表兄分享來的記憶不僅是視覺的，還有那一瞬間令每個妖族都不舒服的氣息——

    濁氣。

    霍衢本能厭惡那種感覺，這種厭惡也被銘刻在記憶里，與她共享了。

    當(dāng)然，霍衢很快就解決了這個失去理智的手下。

    前前后后連十秒鐘都沒有，他的rou身就完全毀去，內(nèi)丹也被擊碎了。

    但是在交手的那一刻，霍衢已經(jīng)探查了后者的記憶。

    霍衢“看”到了魔修偷襲的過程。

    那人斯文儒雅，眼里精光閃爍，出手干脆利落，一招就將一個大妖放倒了。

    大妖失去了意識，腦海里最后的畫面，就是那人微笑著俯身伸手——

    “表哥認識這人？”

    “那是天機星?！?/br>
    蘇陸輕輕吸了口氣。

    天機星并沒有殺掉這個妖族，于是不久后，他渾渾噩噩醒來，從隙點回到現(xiàn)世，恰好出現(xiàn)在青州，其體內(nèi)的濁氣已經(jīng)全然超標。

    那時他并未完全變成魔物，是一陣清醒一陣混沌的狀態(tài)。

    當(dāng)他神志不清時，就會無差別地攻擊著每個自己看到的活物，無論是人還是野獸。

    他在青州邊境游蕩著，身上的濁氣惹來了修士，雙方大打出手，他沒能打過段鴻，幾乎要被抓住時，有人幫了他，他就成功跑掉了。

    這些細節(jié)與曾經(jīng)段鴻說過的全然相符。

    “那個幫他逃跑的人可能也是魔修?！?/br>
    蘇陸喃喃道，“段鴻……你知道段鴻吧，就是與他交手的修士，之所以想要抓他而非直接殺了他，就是因為他的情況實在罕見?！?/br>
    在霍衢的記憶里，他親手殺死了這個魔化的大妖，然而那一地焦黑的殘骸間，少許遺留的血rou還在緩慢復(fù)生。

    那速度已經(jīng)快過許多高等魔物了。

    確實罕見。

    段鴻恐怕也是看到了類似的場景。

    在此之前，蘇陸幾乎只聽過妖族被魔物吃掉，而沒有妖族變成魔物的。

    或者說所有妖族變魔物的情況，都是因為這個妖族被吞噬了，成為了魔物的一部分。

    但那個大妖的情況并非如此，天機星重創(chuàng)了他，讓他變成了一個新的魔物。

    那個妖族能從段鴻手下逃跑，就是因為魔修們在側(cè)偷襲，而且出手的魔修實力不弱，也就比當(dāng)時的段鴻遜色一點。

    這種級別的魔修，足以擾亂他們的戰(zhàn)斗。

    蘇陸：“天機星在拿他做實驗……所以沒讓他落到段鴻的手里?！?/br>
    這件事的直接后果，就是青羊鎮(zhèn)的西莊被屠得干干凈凈，只剩下蘇六兒一個人因為去山里采藥幸免于難。

    蘇陸搖了搖頭，“將我養(yǎng)大的那一家人以及全村皆死于此人之手?！?/br>
    霍衢輕輕一哂，“他們對你很好么？”

    “說實話，比較一下，還行，至少沒短我吃穿還送我去學(xué)堂……沒錯，蘇之嵐給他們留了許多銀子，那銀子是蘭舟給她的，養(yǎng)活十個孩子都不愁，但有多少人吞了親戚家產(chǎn)還將人家孩子賣去為奴甚至直接害死的？所以他們真的還行。”

    蘇陸想到了自家?guī)煾?，“我?guī)熥鸬氖甯妇桶阉u了，那還是親的呢?！?/br>
    霍衢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這番話若是說在仙龍頂，秦皓也不會判你心性涼薄了?！?/br>
    蘇陸直接白了他一眼，“那家伙一見我就知道我是半妖，不過是借著我的話順水推舟罷了，別人不知道，你還想不明白么?！?/br>
    他那時候顯然已經(jīng)能容忍半妖的存在，但是不會希望這種人當(dāng)自己的徒弟。

    反正都要有個理由拒絕。

    他拒絕其他人時，說的話也不好聽，這個悟性太差浪費了天靈根，這個心思太重?zé)o法專注修煉。

    只是他們的表現(xiàn)都更加難過，而她看上去完全不在意，這才漸漸傳開了。

    “我知道?！?/br>
    霍衢一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我心有不快，這世道好人沒好報，那姓秦的嘴上仿佛還要人愚孝?！?/br>
    蘇陸沉默片刻，握住了他的胳膊，“那你會后悔救下那個孩子么？”

    “悔恨萬分?！?/br>
    霍衢淡淡道，“我知道兇手是他們——”

    他松開了手，指向山洞里那些痛苦哀嚎的冤魂，“但我仍會想，是我害死了阿爹。”

    還沒等蘇陸開口，霍衢又道，“有時我也覺得，都怪那將我娘打傷的修士，若是我娘沒受傷，就不用回家修養(yǎng)，雖說她不會和我們朝夕相處，但也會經(jīng)常來看我們，或許一切就不會發(fā)生?！?/br>
    蘇陸心情復(fù)雜，“讓我猜猜，那個修士的門派被你滅了？”

    “我倒是想?！?/br>
    霍衢深深看她一眼，“此事大約還要感謝令師?！?/br>
    蘇陸挑眉，“萬劍宗的人啊?！?/br>
    “不錯，已經(jīng)被你師父宰了?！?/br>
    蘇陸頓時明白這是萬劍宗的長老，要么是那四個主謀，要么就是其他的從犯，或是那些后來參與圍毆的。

    這些人的修為都不差，若是常年待在武神山不出來，霍衢還真沒本事殺進去報仇。

    兩人很快離開了山洞，將那些魂魄的慘叫哀嚎拋在了身后。

    穿過那條長長的隧道重見天日之后，霍衢引著她上山，直至抵達愁云澗領(lǐng)山的峰頂。

    高坡上綠草青青，石墓嶙峋，上面篆刻著血紅的碑文，寫著許多名字。

    ——或者說只是長幼齒序，因為許多妖族其實沒有名字。

    墓園周圍仍是郁郁蔥蔥的銀桐樹，參天枝葉投下一圈陰影，周邊布置著結(jié)界，方圓數(shù)里內(nèi)都沒有生物靠近，故此顯得寂寥靜謐。

    蘇陸在那些石碑前走過，“這是你立的？”

    她知道地下多為空墳，因為這些蛇妖大多尸骨無存。

    不過妖族其實并不講究這個，霍衢這么做也是因為承襲了人類的某些習(xí)慣。

    “是?！?/br>
    黑發(fā)金眸的妖王站得稍遠，“清明時我會來祭拜。”

    最前面是愁云澗領(lǐng)主的墳?zāi)?，中間是她的子嗣們，后面則是孫輩，最靠后的是其下屬情人等等。

    蘇陸在子嗣墳?zāi)估镎业降谑邆€，緩緩地跪了下來。

    她不介意給非活人下跪，曾經(jīng)在旅游景點燒香拜佛也很多，更何況這是身體的母親。

    不過，此刻她很難說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態(tài)。

    從某種角度上，她可以算是鳩占鵲巢，因此她也愿意承擔(dān)原身父母留下的一切，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

    若是有機會的話，她也會為他們報仇，即使做不到豁出性命那種程度，但也會盡力而為。

    當(dāng)然沈家死干凈了，林瑚也沒了，尹家的相關(guān)人士也沒了，這事可以告一段落，最多以后再殺去林家，看看還有沒有其他涉事人存活，畢竟這事是林瑚指使其手下干的，全程里肯定有其他人參與。

    然而——

    她為何會得到這具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