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的話。”

    婁二奶奶心中的石頭漸漸落地，見丫鬟奉了茶來，這才坐下喝茶，誰知道剛放下些心，準(zhǔn)備今天在秦家多待一會兒，徐徐圖之時，小紅卻匆匆找過來了，神色慌張地叫二奶奶。

    婁二奶奶只當(dāng)凌霜又闖了什么禍，連忙使個眼色，黃娘子會意，拉著她往外走，免得當(dāng)眾說出來，又給挽回清河郡主的事增加難度，誰知道小紅附耳在黃娘子耳邊說了什么，黃娘子自己都驚呼出聲。

    “什么？”她驚得眼睛滾圓，看向婁二奶奶道：“夫人，三小姐跑了?！?/br>
    “什么跑了？怎么跑了？”婁二奶奶嚇得站了起來。

    “說是當(dāng)時宴席前和荀郡主吵完就跑了，騎的是秦侯爺?shù)鸟R，早就出了城門，只怕這時候都到了定嘉關(guān)了！”

    第115章 王孫

    眾人頓時大驚，婁二奶奶大亂之下還記得抓住重點，問：“怎么是秦侯爺?shù)鸟R？”

    “說是秦侯爺?shù)鸟R，秦侯爺?shù)拇箅?，出城門都用的是秦家的印……”黃娘子立刻道——這才是常年打配合的主仆呢，一聽婁二奶奶的反應(yīng)立刻知道是什么意思。

    果然婁二奶奶立刻調(diào)轉(zhuǎn)槍頭就對著清河郡主了，倒還客氣，道：“郡主娘娘，事關(guān)重大，你說怎么辦吧？”

    清河郡主這樣淡然的人也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去，把侯爺請過來?！彼磉叺难ε俚溃骸皢枂柺窃趺椿厥拢俊?/br>
    清河郡主是先太后娘娘親手教養(yǎng)的，身邊人也都是宮闈習(xí)氣，宮中最講究一個云淡風(fēng)輕，天塌下來也淡然自若，失了態(tài)是最要緊的，不然不僅主子要受訓(xùn)斥，說太輕狂，有失體統(tǒng)，身邊伺候的人也通通要挨罰。

    薛女官倒也沒覺得這算什么大事，往前數(shù)二十年，秦侯府里比這大的事多了去了，別的不說，就說十九年前，京中暴雨三天，秦侯爺心愛的那個勾欄贖回來的小妾，受了郡主的訓(xùn)斥，負(fù)氣在雨中跪了一夜，高估了自己的身體，結(jié)果高燒不退，沒等到秦侯爺趕回來，就斷了氣。

    當(dāng)時侯爺?shù)恼鹋?，從中門一直闖到內(nèi)苑，也是她拼死擋在了郡主面前，口呼太后娘娘，才攔下了盛怒的侯爺，但是從此秦侯爺?shù)剿涝贈]進(jìn)過郡主的房。

    如今一轉(zhuǎn)眼二十年都快過去了，小侯爺也長大了。

    薛女官雖然也照看他，但心里總留了道弦，其實凌霜說的那些瘋話也不是全然道理，女子嫁錯人就是這樣，辛苦生下的孩子也不全然是自己的孩子，總還有男子的那一半——像支回頭箭，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飛回來扎上一箭。

    所以薛女官并不敢十分管束他，盡管看著長大，總有點淡淡的，擔(dān)心他像他父親，薄情又多情，薄情是對著郡主，多情是對著外人，想到當(dāng)年的舊事，對這位小侯爺總難親近起來。

    好在秦侯府有的是秦家人，雖然是人丁單薄，族人少，但當(dāng)年的弟子，門生，故舊，世交，受過老侯爺恩情的……數(shù)不勝數(shù)，忠心的老仆滿府都是，就連那年宮里家宴，老太后見了小侯爺都落淚，說可憐秦家世代將門，就剩這一脈了。

    因為這緣故，薛女官見了秦翊，也只是傳郡主的話，并沒有提醒，只是道：“郡主娘娘請侯爺過去，問一問婁三小姐的事?！?/br>
    秦翊正弄他的那些佩劍之類，聽了這話，就叫仆人打水來洗了手，跟了薛女官過去了。

    外間的宴席還沒散，絲竹歡笑聲從西院傳過來，去聽風(fēng)閣有一段遍植紫藤，開得妖冶，蜂圍蝶繞。

    花廊的紫藤長得野，又有夜露，回廊只容一人通行，秦翊就讓了讓薛女官。

    年輕的侯爺雖然是秦家人的相貌，但眉目間的貴氣，又實實在在是清河郡主的影子，實在讓人心軟。

    盡管有那許多的前提在，薛女官還是忍不住多說了一句。道：“侯爺也是大人了，有些事也得顧念著郡主娘娘才是，行事如何不說，總得知會一聲?！?/br>
    “知道了?！鼻伛催@樣回答，仍然看不出喜怒。

    于是繼續(xù)走，到了聽風(fēng)閣，偏廳里如今只剩下秦婁兩家人在，連程七奶奶都請走了，留著云夫人做陪客，秦翊一進(jìn)門，無數(shù)雙眼睛都望了過來。

    “秦侯爺，你到底把凌霜弄到哪去了。”

    婁二奶奶率先問道，她向來是風(fēng)險當(dāng)機(jī)遇，只要這事和秦翊有關(guān)，就不是壞事。

    秦翊只道：“凌霜走了?！?/br>
    “走了？”

    “去哪里？”

    婁二奶奶和黃娘子一迭聲問起來，見秦翊不答，婁二奶奶頓時撒起潑來，道：“侯爺，世上恐怕沒有這樣的道理，凌霜是未婚小姐，在你家消失不見了，你只說一句走了，叫咱們怎么辦？

    她騎的是你的馬，帶的是你的印，這是你家，咱們彼此信任，換了別人家，閨閣小姐不見蹤影，早就鬧得天翻地覆了……”

    “她一直想見見天下，我就送她出去了。”秦翊只有這一句話。

    婁二奶奶見他這樣油鹽不進(jìn)，心頭火起，其實秦翊只要認(rèn)了定親的事，什么都好說了，她句句遞話“未婚小姐”

    “閨閣小姐”秦翊偏偏不接，不是想悔婚是什么？

    說是去見天下，怕不是故意攛掇凌霜跑出去，順理成章退了婚吧？

    偏選在今天，不是因為凌霜鬧了那一場，后悔了，是什么？

    可見凌霜也識錯人，她到底只是女孩子，怎么懂這世上男人的把戲，說是欣賞你跳脫，贊賞你勇氣，跟著你鬧，其實關(guān)鍵時候，他王八脖子一縮，你一個人對抗全部人。

    這也是代代男子的老把戲了，殉情都有失約的，何況現(xiàn)在呢。

    所以婁二奶奶心頭更急，帶著點威脅意味道：“要不是侯爺?shù)挠。趺茨艹龅昧司┏堑模?/br>
    既然侯爺不愿意幫著找，我們只好求助官府了，黃娘子，去請老爺來，就說小姐被人拐帶了，咱們?nèi)ヒ姽?！?/br>
    她滿以為這已經(jīng)是過分了，畢竟稱得上威脅了，再進(jìn)一步就是大家撕破臉了，要是凌霜在這聽著，一定驚詫，原來婁二奶奶也有這一面，如同護(hù)崽的母虎，連和秦家的婚事也可以暫時放到一邊，只要她平安。

    但婁二奶奶沒想到秦翊和清河郡主的反應(yīng)。

    兩個主子都淡定得像沒聽到，反而是薛女官，淡淡一笑。

    “二奶奶既然要見官，咱們也不好阻攔?！彼Z氣平靜地叫侍女：“云嬋，去，召京兆尹過來一趟?！?/br>
    宮里出來的女官，說話其實是極謙遜的，她這次偏說“召”，而不是請，就是讓婁二奶奶知道，她用作威脅要去見的“官”，在秦侯府這里，也不過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而已。

    婁二奶奶頓時為之色變。

    她也是關(guān)心則亂，一時失了言，就算以她對官場的了解，也知道，先不說秦家的權(quán)勢，畢竟姚家那種暴發(fā)的新貴，都夠支撐姚文龍四處為非作歹了，秦家的根基這樣深厚，更不用說。

    就是真鬧到官家面前，也絕不會是官家趁機(jī)收拾秦家——越是忌憚，越要表面寬容。

    先別說秦翊沒有真拐帶凌霜，就算拐帶了，頂天了也不過訓(xùn)斥一頓，敕令交回原家而已。

    打擊不到秦家的根本，官家很可能索性輕輕翻過。

    更何況秦翊不過贈金贈馬，凌霜是自己跑出城去的，真鬧大了，受訓(xùn)斥的很可能是婁家，誣告王孫，不是好了賬的。

    婁二奶奶也是上次鬧了一番，發(fā)現(xiàn)秦翊和清河郡主都好說話，這才有點忘形的。

    事實上，秦翊去婁家，婁老太君都得親自接待，口稱侯爺，要不是親事的事，婁二奶奶哪能做秦府的座上賓。

    所以她被薛女官硬頂一句，頓時心中警醒，盡管臉上火辣辣的，仍然忍辱負(fù)重，轉(zhuǎn)換了語氣道：“哪里就到這地步了呢？”

    秦家的威重，她此刻才有了解，人都是如此，說一千道一萬，不如自己親自吃一次虧。

    她一直也知道，越是世家貴族，越是主子溫柔寬順，難聽的話都由下人來說。

    她向來長袖善舞，和趙夫人也周旋得禮節(jié)周全，這還是第一次聽了重話。

    好在云夫人見狀，立刻上來解勸道：“二奶奶也是為女兒著急，薛jiejie你也知道，外面世情多險惡，一個女孩子跑出去，行路行船，遇店住店，處處是危險，但凡出了什么差錯，就是一輩子的事，怎么由得二奶奶不著急？

    凌霜是從咱們家跑掉的，騎的又是侯爺?shù)鸟R，郡主也是做母親的，正該體諒二奶奶這份心啊?！?/br>
    她是有點偏幫婁二奶奶的，畢竟是看嫻月的面子，但世交之間，又還好說話些。薛女官聽了，便回道：“云夫人，我也知道二奶奶是心急，但正如云夫人所說，世上做母親的心都是一樣的，郡主也只有侯爺一個孩子，別說郡主，就是先太后娘娘，也是把侯爺看得心肝似的。侯爺長到如今，二十年里，哪聽過一句重話？

    俗話說貴人無臟身，有一絲半點的錯漏，都是我們下人的責(zé)任。二奶奶上來就是‘拐帶小姐’這樣的罪名往侯爺身上安，可曾想過侯爺?shù)拿u？

    侯爺聽了，不反駁，是侯爺敬重長輩，不愿和二奶奶爭執(zhí)，但咱們做下人的，有些話不能不說。

    沖撞了二奶奶，也請二奶奶擔(dān)待則個，恕我輕狂吧?！?/br>
    一席話把婁二奶奶說得心中暗服，見薛女官還要斂衽下拜賠禮，連忙扶起來，道：“薛jiejie真是折殺我了，是我心急失言，沒有顧忌侯爺?shù)拿u，快別這樣了，我該給你賠禮才是?！?/br>
    她們交鋒了一番，在云夫人的調(diào)和下總算達(dá)成一致，婁二奶奶也不敢再來硬的，只能朝著秦翊道：“侯爺，你只當(dāng)體諒做母親的心，告訴我凌霜的去處吧?！?/br>
    秦翊只神色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婁二奶奶臉上的焦急當(dāng)然不是作偽，但凌霜上次離家出走后，回來她又給她安排新的婚事，自然也不是作偽。

    當(dāng)然，他也沒資格說她，芍藥宴三日，有多少次機(jī)會開口出言提醒凌霜，他次次都沒做，真要尋根究底，他心中大概也存了一絲僥幸。

    他知道凌霜是捕不住的光，裝進(jìn)瓶子里就變暗，但黑暗中待久了的人，實在難舍。

    芍藥宴的花樹下，一個個玩笑里，其實也藏著他十成十的真心話。

    好在最后他懸崖勒馬，不然凌霜只怕跑不出京城。

    那天在竹林里，凌霜詰問他，說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比姚文龍放肆十倍。

    這確實對，但他是秦家的秦翊，先太后娘娘都曾親自教養(yǎng)，宮闈的繁文縟節(jié)，世人追捧的那種世家的清貴做派，慵懶冷漠，但守禮，都刻在了他的身上。

    他從未放肆，唯一的一次不守禮，恰好用在凌霜身上。

    星夜出逃，像伍子胥過韶關(guān)，是戲里的故事。秦家的后代，也只能從戲里看到這樣的故事。這是第一次，他參與的戲文中。

    就讓凌霜去做伍子胥吧，就讓他像戲里的小兵一樣，來給她開這個關(guān)，也給她把這個門。

    秦家已有六十年不再攻城，但秦家的人守住的門，世上還是無人可以打開的。就連賀云章想來試試，只怕也難。

    “我不會說的?！彼贿@一句話。

    婁二奶奶這下是真急了，偏又不能說硬話，只能朝著清河郡主道：“郡主娘娘，你看這……”

    清河郡主大概也覺得秦翊這樣有些說不過去了，道：“你就告訴二奶奶又如何？”

    “凌霜想讓她母親知道，二奶奶自會知道?！鼻伛慈匀坏ǖ煤埽骸岸棠谭判模叩侥亩加腥苏諔?yīng)，出不了什么意外。”

    秦家的根基，說這句話是有底氣的，婁二奶奶也知道他向來言出必行，與其說是放心，不如說是蔫了大半，她還是覺得凌霜是被秦翊攛掇著走的，不然她就算要跑，也不過是在京城打轉(zhuǎn)，遲早要回來的……

    “侯爺既然說出這話，那舍妹要是在外面出了什么意外，自然由侯爺負(fù)責(zé)，如何？”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

    說話的是嫻月，她帶著桃染，顯然也在門外聽了不少了，不然臉上不會帶著薄怒。

    秦家的做法，在她看來是以勢壓人，凌霜在秦家走的，又是秦翊送走的，不找秦翊找誰。

    她一進(jìn)來，眾人都驚訝，第一次見到未婚小姐這樣出頭，和荀文綺的那種逮著女孩子欺負(fù)的跋扈還不同，她的盛氣凌人是一視同仁的，挑戰(zhàn)的完全是秦翊本人。

    她不避諱成年男子，秦翊也沒有避開，只是掃了她一眼，道：“婁二小姐？”

    枉費凌霜天天辛苦給他們倆做媒，結(jié)果秦翊連認(rèn)她都不大認(rèn)得出來，還要確認(rèn)一下。

    “是我?！?/br>
    嫻月也不借著向清河郡主說話的名義了，直接朝著他道：“侯爺既然承認(rèn)知道凌霜的下落，請京兆尹太麻煩，不如直接把捕雀處請過來，做個證明，日后要是凌霜在外面有什么意外，就由侯爺負(fù)責(zé)好了?！?/br>
    她語帶威脅，秦翊哪里畏懼這個，索性挑明了，冷冷道：“婁二小姐既然想依靠捕雀處，也是人之常情，來人，去把賀云章叫過來?！?/br>
    他們倆這一問一答過去，頓時清河郡主和婁二奶奶雙雙出聲。

    “秦翊?！?/br>
    “嫻月！”

    年輕人不知輕重，長輩到底穩(wěn)重些，清河郡主那邊，雖然不怕捕雀處，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捕雀處行事，實在讓人忌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