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氣了？”她問蔡婳。

    她這家伙，實在是個天生的戰(zhàn)士，怪不得和將門出身的秦翊那樣合得來，一切苛待屈辱，不公平，她反正是要生氣的，不僅生氣，還要打?qū)Ψ揭粋€落花流水。

    蔡婳笑了。

    “那倒沒有。

    我打心里明白，我是不會和嫻月比的，要比，只有煩惱。

    倒不是因為我不如嫻月，是因為趙擎不如賀云章喜歡我。

    我知道，他那番話也許是真的，他是喜歡我，但他的喜歡也只能到這而已。

    他不像他說的那樣無辜，不然也不會每次在四下無人的長街和我說話了。

    他說他的世界就是沒有火樹銀花，我既然選擇了，也就認(rèn)了?！彼溃骸澳悴皇莿襁^我嗎？越王勾踐還臥薪嘗膽呢，韓信還受□□辱呢，你天天說女子不比男子差，我也覺得，人家能起于微末盡收天下，我難道沒有水滴石穿的一天嗎？今日困頓，都是來日的鋪墊罷了?！?/br>
    凌霜果然露出了贊賞的神色。

    “行，你自己想明白了就好。

    我反正會一直支持你的，但有一點我們可說好了。

    你可別把趙擎放我前頭啊，我可受不了這個，我娘和梅四奶奶就是這樣走散的。

    我要十年二十年之后，我們還得是肝膽相照的朋友。你得答應(yīng)我這個！”

    她從來是這樣坦蕩，不要什么，桌子都掀翻，要什么，就坦坦蕩蕩開口，從來沒有一刻覺得自己不配得到。

    婁二奶奶教出的女兒，雖然性格各異，但個個骨子里都如此。

    有種天生的理直氣壯感，從來不懷疑自己值得世上最好的東西。

    蔡婳笑了。

    “我知道，我又不是傻子，誰對我好誰對我不好我分不清楚嗎？

    就是喻于利，你也是更可靠的，他是浮財，你是鋪子。自然得把你放前頭?！?/br>
    凌霜頓時也笑了：“你也學(xué)會做生意的話了?！?/br>
    “久入鮑魚之肆，多少也熏出點rou味了?！辈虌O笑道。

    凌霜立刻不干了。

    “好啊，你罵我。”

    她立刻收拾蔡婳，把她按在睡榻上教訓(xùn)了一頓，撓得她笑得喘不過氣來。

    才放過她，見蔡婳躺著不說話了，自己也躺下來，枕著手，翹著腿，悠閑得很。

    躺了一陣，她才開口道：“你放心，就算趙擎不肯正經(jīng)辦婚事，我也給你爭一爭，至少得把迎親的陣仗弄大點。

    要是趙擎實在不肯，或是生了氣，要散伙，你只往我身上一推就完事了，反正我瘋得京中都出名呢。只別讓嫻月知道了，到時候她又說我沒出息呢。

    “知道了?！辈虌O道。

    但她不會這樣做的，就算京中都說凌霜是瘋子，就算凌霜自己都不介意，她也不會在這傳言上再加一筆，這才是做朋友的道理。

    凌霜近來天天折騰，不是販馬就是四處找事，躺下就有點犯困，眼看著要睡著了。卻聽見身邊蔡婳忽然道：“不是十年二十年，我們是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就算哪天我忘了，你也要提醒我，知道嗎？”

    “好，我一定提醒你?！绷杷悦院卮鸬?。

    五月底，蔡婳靜悄悄嫁了，即使是以二婚的標(biāo)準(zhǔn)，也太簡單了些，沒有八抬大轎，沒有風(fēng)光大嫁，迎親的也不過一支小小隊伍，趙擎甚至沒有親自來接新娘子。

    這樣規(guī)格的婚禮，以至于讓蔡婳的嫁妝都顯得很過得去了。

    婁大奶奶自然是一分錢不出，連添妝也沒添，其實倒有些夫人，懾于趙擎的權(quán)勢，大概是家里老爺想討好趙擎，所以連蔡婳長什么樣子都記不清的，也主動上門來添妝。

    但蔡婳都回絕了，以至于添妝那天，只有婁家自己幾個人。

    婁三奶奶城府還算可以，竟然還拿了一對金鐲子，馮家太太也過來送了點東西。

    婁二奶奶向來舍得，雖然還因為卿云的事生著氣，但也送了一對珠釵，卿云也送了柄玉如意。

    誰也沒想到嫻月的添妝那樣華麗，是一頂玉蓮花冠，又配了一套插梳，都是整塊玉石雕成花朵，精致至極，顏色也極雅致，蓮青，煙紫，遠(yuǎn)山色，正配蔡婳這樣蘭花般清秀的面容。

    她當(dāng)時就親手給蔡婳戴上了，又讓梳妝娘子給她抿好了胭脂，用珍珠粉將面容撲得如玉一般。

    蔡婳的吉服是紅青二色，是成衣鋪子做的，遠(yuǎn)不如嫻月當(dāng)時滿身金繡華麗，身形也單薄可憐，喜娘扶上轎子，凌霜去送親，心里是憋了氣的。

    看新娘，鬧洞房，一概冷冷清清，趙夫人也不上心，趙擎更是只微微笑，卻扇詩也沒好好寫，此時離嫻月的婚禮還不到一個月，凌霜看趙擎的眼里都帶火。

    喜宴也不過尋常幾席，凌霜看得火起，直接道：“我不舒服，不吃了。休息去了?！?/br>
    她不想回新房讓蔡婳看見，惹她傷心，找了個小偏房，在里面生悶氣。嫻月找過來，看她這樣，頓時笑了。

    “你就算氣死了，蔡婳也已經(jīng)嫁了，不如把這力氣收起來，以后多照應(yīng)蔡婳才是正事。”

    “你當(dāng)然不氣，你家賀大人被你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你氣什么？”凌霜賭氣道。

    嫻月難得沒生氣，只是坐下來，淡淡道：“賀大人被官家當(dāng)牛馬在用呢，這潑天富貴也不是好掙的?！?/br>
    凌霜知道她心疼賀大人，官家用人是這樣的，信任的，就往死里用，當(dāng)然也極大方，位極人臣，潑天富貴，應(yīng)有盡有。

    這樣想想，趙擎也是一個德性，信任人極難，步步有所保留。

    “對了，你給蔡婳添妝那些花冠，什么說法？”凌霜知道一說這個她就來精神了，問道。

    “沒什么說法?！眿乖碌溃骸安贿^是給趙擎一點警醒罷了?！?/br>
    “他會警醒才怪了?！绷杷訔壍?。

    “他現(xiàn)在自然不警醒，也許洞房花燭夜都不會動容，但日久天長，蔡婳這樣的品貌，這樣惹人憐惜。

    他總有一天，有某個瞬間，會忽然想起他給了她妻子一個什么樣的婚禮。

    他心里明明知道蔡婳不只配這樣的婚禮，她蕙質(zhì)蘭心，有才學(xué)，有智慧，溫柔和順，明明值得更體面的對待。

    我要他看見蔡婳的首飾，就想起自己曾經(jīng)怎樣苛待她，以至于她朋友給她的添妝，都比自己娶她給的聘禮更值錢。

    到那一天，我倒要看看，他要以什么面目來見我們這些娘家人?！?/br>
    “那你知道我給她的錦緞是什么意思嗎？”凌霜不等嫻月問，就道：“她常說，她不像你，是連城錦。

    我偏要她知道，不管她在趙擎那狗男人心中是什么樣子，在我們這些朋友的眼中，她就是連城錦，是無價之寶。不管婚后遇到什么，永遠(yuǎn)不要忘記這一點?！?/br>
    第165章 淡然

    無論凌霜再怎么不屑一顧，也不得不承認(rèn)，不管和趙擎的婚禮再怎么簡陋，蔡婳在京中夫人小姐中的身份，都因為這一場婚事，而瞬間水漲船高。

    是填房也好，是續(xù)弦也好，是“跟討個小有什么區(qū)別也好”，都不影響夫人們遇到她的時候，得恭恭敬敬叫一句趙夫人，還得堆出笑臉來，因為她們的丈夫在官場上，見到趙擎的笑臉得比她們諂媚十倍。

    曾經(jīng)蔡婳什么都有，就是沒有被這樣虛與委蛇表面尊重的資格，如同一個只能站在桌邊看的幫閑，時至今日，她才終于有了上桌的資格。她的那些才學(xué)和智慧，才有了發(fā)揮的機(jī)會。

    正應(yīng)了那句話，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

    正是因為蔡婳太高，所以從泥塵里爬起來非常難，不像凌霜和嫻月，高也高得，低也低得。

    蔡婳這樣讀圣賢書的，一旦陷入底層的泥潭，就再難脫身了。

    而比她更愛讀圣賢書的，還有一位。蔡婳至少還有道家，可以逃遁入蝴蝶幻夢中。而卿云，卻是實打?qū)嵉厣钤谑朗轮小?/br>
    正應(yīng)了婁二奶奶那句話，京中的人，一旦看你落魄起來，嘴臉是漸漸都上來的。

    花信宴結(jié)束了兩個月，隨著當(dāng)初花信宴上的小姐一個個嫁出去，卿云的選擇就一個個變少，漸漸就連當(dāng)初最認(rèn)可卿云的夫人也不得不承認(rèn)，曾經(jīng)被她們視為最完美大家小姐的卿云，似乎，今年真的嫁不出去了。

    嫻月的風(fēng)光大嫁，并未給卿云帶來多少實惠的好處，反而如同一盞耀眼明燈，讓周圍人都顯得灰頭土臉起來。

    凌霜再如何說瘋話，改變不了她是秦翊未婚妻的身份，而卿云，則如同華貴卻過時的錦緞一般，一下子就被照得失了顏色。

    錦緞雖好，一旦過時，金絲銀繡，全部作廢。

    嫻月嫁后，蔡婳再嫁，兩個婚禮都出乎京中人的意料，但又不容置否地成功了，木已成舟。

    然后是黃玉琴，楊潺潺，姚家的姚鳳茹，董家的董思筠，一個接著一個，婚禮一場接著一場……

    而最致命的，還是趙景和荀文綺的婚禮。

    誰也沒想到有這樣一場意料之外的聯(lián)姻，但細(xì)推詳，又經(jīng)得起推敲。

    趙家被卿云退了婚，大為丟臉，自恃侯府高門第，對卿云是網(wǎng)開一面，不計較她的商家女出身，結(jié)果反而被退了婚，自然憋足了勁要找個比婁家更高更好的門第，狠狠打卿云的臉。

    而荀文綺那邊則是文郡主一力促成，文郡主從春末一場大病，漸漸反而更重了，她已是奔八十的人，說風(fēng)中殘燭也不為過，所以連忙為荀文綺籌謀起來。

    秦翊已經(jīng)是沒指望了，賀南禎更是風(fēng)流浪蕩不可托付，最傷心的是自家的賀云章被個商家女占了。

    她看遍京中王孫，也確實只有趙家配得上她掌上明珠的荀文綺了。

    所以兩家一拍即合，剩下的只要說服各自家中的年輕人罷了。

    但也有傳言說，真正打動趙景的，是文郡主找回自己娘家文廣王府里，托他們給趙景謀了個好官，展現(xiàn)了手段和底蘊，又催著荀家厚厚辦了嫁妝，又暗示自己的那些壓箱底的寶貝都是荀文綺的，由不得趙家不動心。

    而荀文綺這邊，本來也嬌氣不肯，她自己從小和秦翊賀南禎一起長大，都是叫著表哥的，再看趙家和趙景，總覺得有點不如意。

    但經(jīng)不住荀郡主和自家李嬤嬤苦勸，保證不會讓她受委屈，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一面打消她對秦翊的念頭，一面又說著“要是看不到你找個可靠的歸宿，我就算死了，也是不能安心的?！?/br>
    荀文綺被纏不過，再加上自己其實心里也有些怕拖到明年，成了外人嘴里的笑柄。

    尤其婁家姐妹大婚的大婚，定親的定親，婁嫻月的婚禮又那樣風(fēng)光，實在氣人。

    荀文綺仔細(xì)想想，也確實沒有比趙景更好的選擇了。

    所以她也半推半就答應(yīng)了，只是提出幾點要求，婚禮要風(fēng)光大氣，最好蓋過婁嫻月去，也要請官家主婚，還要趙景承諾不得納妾……但這些要求在雙方調(diào)和下，都被磨去了。

    婚禮自然風(fēng)光大氣，但蓋過婁嫻月還是難，畢竟趙家長房說白了仗的都是趙擎的事，婁嫻月卻結(jié)結(jié)實實嫁的是和趙擎同級的賀云章，自然也請不來官家主婚……

    但無論如何，婚事還是熱熱鬧鬧地辦成了，真正門當(dāng)戶對，雙方權(quán)勢財力都充足，婚禮自然是風(fēng)光大嫁，荀文綺還趁機(jī)好好嘲諷了一下蔡婳，別人看新娘子時，交口稱贊她的美貌和首飾華麗，嫁妝豐厚，她立刻道：“我是來嫁人的，又不是來攀高枝的。

    總不能一輩子寄人籬下，跟個打秋風(fēng)的窮親戚似的。我們荀家可不是那等攀龍附鳳的破落戶呀?！?/br>
    眾夫人自然是裝作聽不懂她的話里有話，只是賠笑而已。

    當(dāng)時蔡婳作為夫家長輩，自然也在看新娘子的女眷當(dāng)中，而且就在趙夫人身后，趙夫人都有些尷尬，蔡婳只是淡淡的，沒說什么。只是回去就說病了，沒有參加喜宴罷了。

    荀文綺旗開得勝，自然更加得意，更加囂張起來，她是新娘子，嫁妝雄厚，再加上文郡主撐腰，連趙夫人也讓她三分，她于是比婚前還更橫行霸道起來，見蔡婳并不應(yīng)戰(zhàn)，轉(zhuǎn)而找起卿云來。

    當(dāng)時是一次老太妃辦的宴席，在山寺祈福，上年紀(jì)的夫人多半沒來，多是年輕夫人和小姐們，其實小姐都少了，花信宴結(jié)束，都還沒定親的，多半是家世不好，有許多隱患的，本來就是邊緣人物，這時候也不愿意來受奚落了。畢竟荀文綺如今風(fēng)頭正勁，她嘴巴是不饒人的。

    也只有卿云了，雖然未嫁，但連夫人們都尊敬她，也照樣叫“卿云jiejie”，卿云溫柔平和，并不扭捏，彼此也相處得過來。

    偏偏荀文綺就看不慣，她其實和卿云沒什么仇怨，主要是恨凌霜和嫻月，但這兩個她都挨不著，只能常年對著卿云發(fā)狠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