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綿綿，剛淋刷過的泥土潤得打滑，空氣中彌漫著泥土混青草的氣味，是獨屬于雨后的濃郁青草芳香。

    “阿嚏——”

    姜落一個噴嚏打出，倒不像是著了涼。

    “冷嗎？”在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嚴(yán)佑心中就有了答案，不出意料地在下一刻看到了姜落搖頭。

    不愿真實表達(dá)自己的感受，潛意識里對外界有一種無聲的抗拒。

    嚴(yán)佑不做勉強(qiáng)，只是另道：“那可以牽你的手嗎？”

    姜落看向他，正要開口答應(yīng)忽然猶豫下來，忍不住想，這次的牽手會有什么新的含義嗎？

    她看著嚴(yán)佑遞出來的手，僅僅只是安靜地看著，在心里尋不到出口，突然間陷入一種自我高度內(nèi)耗，一時有些出神。

    她以前也會偶爾想想這些，但不會像現(xiàn)在這般過度，嚴(yán)佑的引導(dǎo)總是不斷地打破她的防線，顛覆她的認(rèn)識——這不得不使她停下來思考。

    嚴(yán)佑也不說話，只是垂眸看她，保持著伸手的姿勢，不做打擾。從他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姜落眨眼的樣子，上下起伏的弧度像蝴蝶撲著翅膀，一根又一根清晰的睫毛像是被狼毫勾勒過，微顫之際，更為靈動。

    終于，姜落開口，“我可以拒絕嗎?！?/br>
    雖是問句，但已然表達(dá)了自己的答案。

    嚴(yán)佑輕笑一聲，收回手，“這是你的權(quán)利?！?/br>
    這樣的天氣還不至于要帶手爐，他只是想間接確認(rèn)一下那只手的溫度。言語在姜落這里行不通，只能通過其他更為直接主動的方式。

    但嚴(yán)佑想改變這種方式。

    一開始他只是想了解這樣不對等的矛盾感，但漸漸地，新奇感很快消失，心里悄然滋長出極其寡淡的情愫。

    想到這兒，嚴(yán)佑微微抿唇，他驚覺自己產(chǎn)生了保護(hù)欲。

    他又想，這沒什么不好，這是他的妻子，理當(dāng)如此。

    沒有什么愛或者不愛，只要合適，默契地知道對方需要什么，該怎么做，僅此而已。

    “為什么要牽手？”

    游席知教姜落，凡事能讓別人鬧心的，就別憋屈自己。

    自己想不明白，旁邊不是有一個能問的么。

    嚴(yán)佑側(cè)頭看去，正好迎上姜落的目光，烏黑的眼眸極具專注力地望著他，讓某種模樣在他心里多了幾分具象化。

    想不通就直接問，眼底的執(zhí)拗在無聲地撕去身上呆傻的標(biāo)簽。

    “因為想知道你冷不冷?！?/br>
    “還好?！苯涞皖^打量起自己的雙手，認(rèn)真回答，“能夠再溫暖一些會更好。”

    猶豫片刻，她重新遞出了手，“可以牽著嗎？”

    嚴(yán)佑一怔，釋然地笑了，這樣的行為無異于主動權(quán)的試探。他順從地遞出了自己的手，拉過她冰涼的手，放在掌心里輕輕摩挲。

    “遵命，夫人。”

    郊外的青草地綠油油，春風(fēng)吹起一層又一層的草浪，偶有幾只掉落的風(fēng)箏偏離航線，栽出幾個跟頭。

    嚴(yán)佑腳步微頓，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姜落跟著看過去，是她不認(rèn)識的一男一女。

    “太子殿下。謝將軍。”嚴(yán)佑躬身行禮，姜落跟著照做。

    當(dāng)朝太子，周景灼，和當(dāng)朝將軍，謝昭離。

    姜落看了周景灼一眼，稍微驚訝。這人的相貌也是好看的，端的方正，眉間儒雅隨和，但她總覺得他有一股化不開的戾氣。

    “免禮?！敝芫白茡]了揮手，謝昭離點頭示意。

    “看來這位就是你新娶的夫人了？”周景灼看向姜落，似乎在辨認(rèn)著什么，他收回目光時，又見嚴(yán)佑淺淺皺起眉頭，大概猜了下。

    他看到了自己，自然在想有關(guān)游席知的事。

    看來這定心丸是非吃不可了。

    “非是孤有意打擾你們二人，只是謝將軍想要同你的夫人交談一下，女子之間的事，嚴(yán)大人怎好參與？對吧，謝將軍？”周景灼壓下心底對嚴(yán)佑的不滿，笑著看向謝昭離。

    “……是?！敝x昭離點頭承認(rèn)，面上平靜，神色淡然，不過姜落總覺得……謝昭離在瞪他。

    她人是鈍了點，卻是能更純粹更直接地感受到其他人的反應(yīng)，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那“沉夫人”可介意？”周景灼看向姜落，笑容看起來十分貼心。

    被點名的姜落搖搖頭，下意識抬眸看去，從周景灼再次看向謝昭離的目光中發(fā)現(xiàn)了柔情。

    謝昭離作完揖禮淡然收回目光，雖是和周景灼之間有對話，但就連余光也未留給他分毫，她應(yīng)答完后，便帶著姜落走了。

    姜落看向謝昭離，她腰間系的酒葫蘆引起了她的注意。謝昭離察覺到她的視線，語氣溫和地解釋道，“這是桂花釀?！?/br>
    “桂花釀……”姜落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并不在意謝昭離要找自己聊什么事，只是順著自己的思路問了下去，“這里的人都愛喝桂花釀嗎？”

    謝昭離失笑，“都？何以見得？”她瞥了一眼自己的酒葫蘆，不過是今日打酒剛好輪到桂花釀。

    “新婚夜喝的交杯酒也是桂花釀?！?/br>
    “是這樣。”謝昭離點點頭，漫無目的地向前邁步，似乎是想到什么，她補充了一句，“不過我們這兒的新婚夜一般都喝春酒?！?/br>
    “春酒……我知道，比桂花釀要烈?？诟幸蕦嵡逅?，少了一些果釀的香氣，不過我覺得還是桂花釀要……”品酒的習(xí)慣是游席知給帶出來的，她此時碰到與酒相關(guān)的話題，沒能忍住。

    謝昭離聽得入迷，姜落卻突然停下了，“怎么不繼續(xù)說了？”

    “哦。想起上一次喝的桂花釀，太一般了?！苯淅蠈嵒卮穑瑹o可避免地皺了皺眉頭。

    謝昭離輕笑一聲，““沉小姐”……啊，抱歉，我見你年紀(jì)比我小，雖然成了婚，但總覺得叫你夫人不太貼切?！?/br>
    “稱呼而已，請隨意?！?/br>
    謝昭離又將話題拉了回去，“看來你對酒頗有研究，那你覺得最好喝的酒是什么？”

    “桂花釀?！奔创?。

    短暫的沉默后，謝昭離忽然笑起來，“看來嚴(yán)大人是好心辦壞事啊?！?/br>
    姜落沒聽懂，繼續(xù)說著自己的話，“如果有機(jī)會的話，我會請你嘗一嘗這世間最好喝的桂花釀?！?/br>
    “最？評價這么高？”謝昭離起了興趣，爽朗一笑，“那我可真要好好期待一番了。你的酒嘛，我也不能白喝……你可有想要的？”

    姜落仔細(xì)思索一番，“剛剛太子殿下說，你是將軍。那……可以教我騎馬嗎？”

    “樂意之至?！?/br>
    嚴(yán)佑見周景灼支走了姜落，知道是關(guān)于游席知的事，于是主動開口，“皇上那邊……要交代了么？”

    周景灼語氣懶散，似乎是睨了他一眼，“什么交不交代的，耗著唄，誰能耗得過他啊?！?/br>
    皇上周明晟還在用名貴藥材吊著那最后一口氣，偶爾從殿中傳來微弱的嗚咽聲，似乎是找不到他的親生女兒就走得不安心?？赏忸^人只知皇上病危，卻不知他這遺愿，周景灼壓著這件事，也不知做的什么打算。

    “殿下慎言?！眹?yán)佑立刻作揖禮，提醒他說話的分寸。他印象里的太子躬行君子，和眼前散發(fā)著頹然氣息的周景灼完全相反。

    “哦，憋太久了，你忍一下?！敝芫白茻o所謂地?fù)P了揚下巴，毫無愧疚感，“那個跳舞的，問得出問不出，都是你自己的本事?！彼坪跏窍氲绞裁?，他嗤笑一聲，“他跟你說自己軟硬不吃？孤才命人抽了他三鞭就暈過去了，還不如孤?！?/br>
    太子周景灼是出了名的怕痛，不過皇上也沒有因此手下留情就是了，周明晟曾賜他五十鞭，把他打得奄奄一息的同時廢了他的儲位，至今沒有再立。

    嚴(yán)佑沒有接話，只是靜靜站在一旁?；适覂?nèi)斗的事，嚴(yán)家不想摻和。

    “行了行了，別擺出一副大逆不道的表情要死要活的?！敝芫白茟袘邢破鹧燮た此谎?，“動作瞞著點，其他你隨意，就當(dāng)是還你個人情。”

    “殿下費心?！眹?yán)佑恭敬回答，轉(zhuǎn)頭毫不猶豫地看向不遠(yuǎn)處并排走在一起，慢悠悠的兩人。

    他的目光追隨著她蕩起來的衣擺，漸漸緊張起來，她的發(fā)髻似乎沒有固定好，有松落的跡象，步子還算矯健，看來腿不疼……

    “呵?！敝芫白茟蛑o地笑了一聲，與他看的是同一個方向，只是眼神比起剛剛，更有侵略性地放在謝昭離身上，語氣隱含著些微得意，“看來你們夫妻二人之間沒什么感情?！?/br>
    那一聲嘲諷意味明顯的笑聲讓嚴(yán)佑回過神，說話間莫名心虛，“我們之間……相敬——”

    “甚是無趣?！敝芫白拼驍嗔怂脑挘u價得毫不客氣。

    兩人的視線強(qiáng)烈程度不相上下，周景灼的目光還要更甚，逼得謝昭離停下了腳步。她略有些煩躁地皺了皺眉頭，轉(zhuǎn)過頭卻見周景灼正偏頭和嚴(yán)佑對話，似乎剛剛的兩束目光不是他們兩個。

    “我的馬在外面不遠(yuǎn)處，不如你在此地等我，我牽過來?！?/br>
    “直接去馬場不是更方便嗎？”

    她笑了笑，略帶心虛地眨了眨眼，先拿嚴(yán)佑做擋箭牌，“嚴(yán)大人要擔(dān)心你的，我可擔(dān)不起拐賣這個罪名?！?/br>
    “哦——”提及嚴(yán)佑，姜落下意識回頭看去，猝不及防的與嚴(yán)佑來了一場對視，她歪了歪頭，對這種巧妙有些好奇，想要多看出些究竟，她的目光純粹，純粹得帶出了最原始的赤裸。

    對視停頓了片刻，姜落還沒有看出個明白來，嚴(yán)佑忽然生硬地別過頭，抬手握拳放在嘴邊輕咳一聲，掩飾得過于明顯。

    不過沒關(guān)系，姜落只會覺得奇怪，是想不明白為什么的。

    “哈。”周景灼又笑了，“毛頭小子?！?/br>
    “殿下——”

    “慎——言——”周景灼搶答，故意拖長尾音，和他懶散的樣子倒有幾分相襯。

    嚴(yán)佑比周景灼大兩歲，卻被他稱作“毛頭小子”，聽著屬實欠妥。

    他微微搖頭，悄悄做了一個深呼吸，平靜的表情下是狂跳不止的心。

    姜落發(fā)現(xiàn)嚴(yán)佑避開了視線接觸，這下更看不出什么來了，她將視線收回的同時，腦袋里裝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也不會細(xì)想就是了。

    大概一刻鐘過后，謝昭離騎著馬回來了。她翻身下馬，將馬牽過來，馬似乎不愿意走近，她只好用略帶抱歉的目光看向姜落，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過去。

    姜落走了幾步就跑起來了，頭上并不穩(wěn)固的簪子歪斜松垮，還未來得及完全散落的頭發(fā)顛一顛的，伴隨著樹葉沙沙響動聲的微風(fēng)迎面闖來與她擁吻。

    少女提著裙擺，奔向前方。

    嚴(yán)佑看著她往前跑了幾步，頭上的簪子被樹枝一掛，青絲散落。

    那一刻，她散掉了沉重的束縛，只有作亂的發(fā)絲在她眼前飛舞。

    她是自由的，無拘無束的。

    不像他，說起話來都死氣沉沉的。

    他的心里燃起一股強(qiáng)烈的欲望——他想?yún)⑴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