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很清涼，空調(diào)一直在運轉(zhuǎn), 打敗了夏夜的燥熱。

    這是全然陌生的環(huán)境。

    可對萬秋來說, ‘陌生’卻是一個熟悉的體驗。

    記憶重新被拼接, 在紛雜繽紛的碎片中, 萬秋找到了自己活過來的那一段記憶。

    他在溫暖的被窩中醒來, 在昏暗的，對當(dāng)時的他來說非常廣闊的屋子里。

    蒼老的老人面容上全是褶皺，睡在他的身邊，被褥里所有的溫度都來自于老人。

    他的手腳冰冷、僵硬、沒有知覺，過了很長時間，他才能勉強動一動手指。

    老人說，她是他的奶奶。

    老人呼喚他的名字——萬秋。

    得到了這個名字，萬秋才知道原來人是有名字的。

    可萬秋無法回憶起在死之前，自己叫什么名字。

    他叫怪物嗎？

    身體重新恢復(fù)了正常的溫度，萬秋感覺很奇怪。

    一直蔓延在身體里，骨頭里，細細密密的如同被蟻蟲撕咬的身體全部都消失了，非常的輕松。

    清晨，他看到了陽光，光芒居然不會刺痛他的眼睛。

    萬秋第一次下床，他站了起來。

    那也是萬秋第一次清晰的認識到，自己站了起來。

    他的手腳是可以和mama一樣伸直的，身體沒有疼痛。

    輕松到做任何動作，毫無滯澀。

    昏暗的，陽光無法照射進來的土房子，那是萬秋在那時知道的最大的房子。

    萬秋眨了下眼睛，從柔軟的床鋪上側(cè)過頭，看向被籠罩了遮光窗簾的巨大的落地窗。

    從黑暗中翻起身，去了窗戶邊，將那厚重的窗簾拉開了一道可以容納他一人的縫隙。

    當(dāng)明亮的白色的光芒突然灑進來的時候，萬秋看到的仿佛是比土房子中照耀進來的陽光還要明亮的月光。

    廣闊的沒有任何臟污痕跡的落地窗，在外有漂亮的地板磚，能遙望到漂亮的樹林，還有木質(zhì)的桌椅安放在陽臺。

    不是雞圈，不是農(nóng)具，也沒有坑坑洼洼、一下雨就滿是濘泥的院子。

    陌生又奇特的，仿佛打開了他內(nèi)心狹窄的縫隙，填充進一個更開闊的空間。

    這是爸爸mama給他的地方。

    萬秋第二次被拋棄，是奶奶死亡的時候。

    那時候他只知道自己無法叫醒冰冷的奶奶。

    當(dāng)時村子里的人絮絮叨叨時，他坐在奶奶的身邊，試圖給奶奶喂下剛剛煮好的米粥，可卻打不開奶奶的嘴。

    奶奶很容易生病，但是如果不吃，就會一直生病。

    他被從奶奶的身邊拉走，珍惜的米粥撒落在地面上，碗被摔碎了，萬秋恍惚間似乎看到躺在地面上的奶奶怒罵著站起身來抽打他。

    可是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奶奶平靜的躺在地面上，一動不動，沒有抽打，沒有疼痛。

    “瘋婆子帶這個傻子，現(xiàn)在瘋婆子死了拋下傻子在這兒，咋辦？讓他媽帶走嗎？”

    “不帶走還讓我們養(yǎng)著嗎？肯定讓寧巧珍那死丫頭帶走啊，自己留的種自己不照顧還讓別人照顧嗎？”

    “寧巧珍那丫頭怎么還不回來，都放臭了?！?/br>
    萬秋始終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他看到村民將奶奶帶到樹林中滿是土包的地方，埋在了土里。

    那時候他才清楚的意識到奶奶再也不會回來了。

    村民說，奶奶拋下他走了。

    是因為他沒有照顧好奶奶，所以奶奶拋下他走了嗎？

    奶奶走了，萬秋又失去了他和奶奶賴以生存的土地。

    大家說，奶奶死了，地就沒了。

    他什么都沒有，在土房子里，好像隨時都會和奶奶一起，消失在土里。

    直到他被寧巧珍帶回了家，回到了陌生的、更加明亮的樓房里。

    就像現(xiàn)在一樣。

    萬秋從面對著窗口，回過身，看著本身被黑暗籠罩的，卻被月光照耀的明亮的臥室。

    經(jīng)歷了三次，萬秋終于學(xué)會了思考和回憶。

    萬秋也察覺到，被拋棄的感覺越來越讓他難受，比疼痛還要難受，像是透過皮rou，抓住了心臟，貼著、捧著，一點點收緊，撕扯。

    在一個人的夜晚，萬秋蜷縮起了身體，捂住了脆弱的胸口和腹部，雙手抱住了頭。

    沒有人撿走奶奶，有一天也會沒有人撿走他。

    萬秋努力的思索著，寧巧珍是在什么時候討厭他的呢？

    從混亂的記憶碎片中尋找自己被討厭的記憶，可和寧巧珍在一起的所有的記憶，即便是現(xiàn)在回想起來，萬秋也覺得是幸福的。

    如果不讓現(xiàn)在的mama討厭，就不會被拋棄吧。

    不知道為什么會被討厭，那就想想怎么做才會討人喜歡。

    首先……要做不會被討厭的事情才行。

    然后呢？

    萬秋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小學(xué)課本中教育的內(nèi)容，想到他的老師。

    要懂禮貌，要學(xué)習(xí)好，要漂亮，要……變得聰明一點。

    變得聰明，不會做壞事，然后學(xué)習(xí)好、懂禮貌。

    聰明是什么樣子的？

    萬秋想不到。

    這里好安靜，安靜的好像那些在腦海中被深刻記住的聲音不斷的在徘徊著。

    爸爸mama在哪里呢？是不是又會很長時間不回來呢？是不是因為他總是和寧巧珍分開著，所以寧巧珍討厭他了呢？

    現(xiàn)在連爸爸mama的床，都不會再他的臥室附近嗎？

    是不是證明現(xiàn)在的爸爸mama，比以前的要更討厭他呢？

    睡不著。

    仿佛閉上眼睛，黑暗就會吞噬他。

    萬秋從地面上爬起來，環(huán)顧了四周，站在了空調(diào)底下。

    想要關(guān)掉空調(diào)，節(jié)約用電，可萬秋沒有開過空調(diào)，沒用過遙控器，更何況在陌生的、黑暗的大房間中找不到遙控器。

    在房間里轉(zhuǎn)了一圈，萬秋卻并沒有觸碰那些陌生的東西，即便二哥說這些都是他的，卻依舊小心翼翼。

    明明是他的房間，但是和萬秋所認知的房間天差地別。

    打開了房間中的一扇門，里面的自動燈立刻亮起，萬秋瞇了迷眼睛適應(yīng)了燈光，想要關(guān)燈卻找不到開關(guān)。

    整個房間中全部都是各式各樣的衣服，琳瑯滿目的就像是搬來了一家服裝商店，全部都是符合萬秋體型的衣服。

    想要換掉身上天藍色的短袖短褲睡衣，可突然想到他的mama已經(jīng)不是要求他穿長袖長褲的寧巧珍了。

    現(xiàn)在的這一套睡衣，是mama給他穿的。

    試衣間的盡頭有一面干凈透亮的鏡子，和寧巧珍的租房的半身鏡和梳妝鏡不同，這面鏡子巨大、明亮、清晰的照耀出在鏡子里的反轉(zhuǎn)的世界。

    而萬秋看著鏡子，是第一次這樣清晰又大方的在明亮的燈光下看到自己的模樣。

    他很丑陋。

    在華麗的鏡子中，他丑陋的像個怪物。

    和爸爸mama一點都沒有相似之處，爸爸mama僅僅是站在那里，就仿佛被陽光偏愛，耀眼到閃閃發(fā)光。

    萬秋低下頭，逃避看向自己里的自己，可鏡子里的他好像目光還凝視在他的身上，肆無忌憚的嘲笑著他。

    萬秋離開了試衣間，沒有再推開任何一扇不知道通往哪里的門。

    萬秋走出了房間。

    突然身后的門緩緩的自動關(guān)上，萬秋立刻按住了即將關(guān)閉的門。

    搬來了臥室內(nèi)的凳子擋住了大門，也許現(xiàn)在的爸爸mama也不喜歡他鎖門。

    萬秋轉(zhuǎn)身下樓，沒有注意到在不久后在他的隔壁的房門被打開了。

    順著記憶中的路線，來到了餐廳。

    萬秋想要找到冰箱。

    冰箱里是否有食物，對萬秋而言是最重要的事。

    如果爸爸mama記得填滿冰箱，那他可以不用太著急撿垃圾賺錢。

    這附近的人太少了，會扔垃圾的人也少，在農(nóng)村撿垃圾是沒有意義的。

    萬秋找了一圈后，才確定那個巨大的，是他家以前的冰箱的三四倍大的巨大的門，是這里的冰箱。

    萬秋打開了冰箱。

    冰箱里明亮的光芒瞬間照耀了萬秋的雙眼。

    新鮮的、被填滿的、種類繁多的食材，呈現(xiàn)在萬秋的眼前，就如同生命的精靈，在明亮的冰箱世界里跳躍著豐收的舞蹈，將喜悅的魔法施在萬秋的眼睛中，看花了萬秋的眼。

    “噗——”

    突然一聲短促的笑音，打破了萬秋的專注。

    萬秋回過頭，看到了半依靠在門口，半掩著唇，眼角露出笑意的楚憶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