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希爾諾要的從來不是山頂。

    希爾諾最特殊的地方就在于此，他是有那種神性在身上的。

    對人類來說，最難的或許不是持之以恒的努力，或許不是堅韌不拔的心性。

    而是你在付出如此巨大的努力后，在輕松可得那份耀眼的風(fēng)光后，你仍然風(fēng)輕云淡，隨手松開，像最開始那樣說著：你在乎的從來不是山頂，而是曾站在山頂?shù)哪莻€人。

    于是，毫不猶豫地反身走下來。

    于是，希爾諾在短暫的驚訝過后，再次牽起尤珈的手。

    說這輩子要一起走，一起享受沿途的風(fēng)光。

    走慢一點沒關(guān)系，走不到終點也沒關(guān)系。

    山頂，無所謂。

    享受追逐優(yōu)秀之人，享受與志同道合之人一同競爭，享受美麗的純粹的魔法，享受與所愛的人一起看風(fēng)景，擁有努力的魄力更擁有放棄的豁達(dá)，這種人生態(tài)度是很強大的。

    *

    在青澀的年紀(jì)遇到那個人。

    最開始被吸引的，是那份神秘的厚重，那份深邃的目光，那份似乎下一刻便要倒在地上長眠不醒但仍舊清醒站立的力量。

    相處的過程中，一點點感受到對方的包容、耐心與溫柔。似乎只要在對方的身旁，自己永遠(yuǎn)能做一個任性的孩子，永遠(yuǎn)能夠得到無限的偏愛與獨寵。

    直到隨著年歲稍長，真正觸碰到這個世界，才發(fā)現(xiàn)世間一切并非曾以為的那般美好。冰冷和惡心是世間的常態(tài)，只不過自己被那人用溫柔的懷抱保護(hù)得很好。

    直到隨著接觸更深，偶爾窺見那人脆弱破碎的靈魂深處，終于理解對方身上那股縈繞不散的疲倦。

    開始學(xué)會心疼，學(xué)會保護(hù)，學(xué)會像對方對待自己一樣地，去牽起他的手。

    帶他走遍世界，帶他看盡繁華，告訴他清澈的藍(lán)天之下，候鳥群飛的方向，告訴他層疊起伏的波紋下，有金魚在悄悄地游蕩。

    向他分享自己的力量，陪伴著他重新進(jìn)入人世間，輕輕捏著他顫抖的手心，為他講述人性的可愛和光亮。

    他為自己擋住了人性中黑暗的一面。

    現(xiàn)在換自己做他的眼睛。

    想要他也感受活著的喜悅，想要他也在人群中歡笑，想要和他一同分享這個世界。

    當(dāng)他一次又一次后退時，恃寵而驕地抱住他，緊握他的手。

    “陪我嘛?！?/br>
    與之相對應(yīng)的另一人，則是走遍世間泥濘后，給那一個人指出干凈前路。

    在人世間歷經(jīng)一遭后，對這個世界產(chǎn)生懷疑和厭倦，對人類產(chǎn)生了惡心和回避，對自我的存在開始產(chǎn)生迷茫和痛苦。

    為什么要活在這世間，仍未死去的理由是什么？

    冷眼旁觀人群的嬉笑怒罵，清醒無比地見證世人的愚昧和墮落，靈魂出竅般觀賞著自己破敗不堪的身軀，欣賞著自己逐漸沉沒于黑暗，想著下輩子不想再睜開眼看見這個世界。

    就在這時，看到一個奇跡般透亮的靈魂。

    生命的誕生是奇跡，人格的塑造也是奇跡。那個孩子因為各種偶然的命運，而至今仍未沾染上塵埃，看著他就像看著還未經(jīng)受磨難的最單純的自己。

    但又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根本不配。

    忍不住靠近感受這抹溫度，想要觸碰這份干凈的水源，又害怕自己身上的臟污侵染了這份純粹。

    想要遠(yuǎn)遠(yuǎn)避開，為他送上祝福，但當(dāng)看向那漆黑的人世間，卻又憤怒悲哀地意識到，他們會毀了他。

    小心翼翼地護(hù)住這份光亮，不允許任何人來將他熄滅。將自己踩過的痛苦和絕望，掰開了品味分析，再告訴對方如何得以避免。將自己一生耗費心血取得的成就，耐心地交予對方。

    因為是他，因為他是他，只有他，于是心甘情愿獻(xiàn)出自己唯一僅存的溫柔。

    對方開始輕蹭自己，用眷戀的目光看著自己。

    開始后悔，開始害怕。

    開始期待，開始幸福。

    開始想要回避，開始想要逃跑。

    但對方緊緊抱住了自己，說不準(zhǔn)走。

    于是終于被拉回到這人世間，只為陪伴他。

    *

    尤珈曾有很多次，被撈起來的機會。

    但都被他親手拍掉了，那些伸出的手臂。

    他拒絕了他的老師。

    太年輕的腦子倔強得帶刺，自以為是把所有的好意和擔(dān)憂都當(dāng)做說教，直到物是人非。

    他拒絕了他的兄弟。

    梅納德和他不一樣，擁有向內(nèi)的精神世界，也擁有向外抵抗的力量，能夠活得很好，不該被自己這種人拖累。

    他拒絕了他的同事。

    她們都是很好很善良的人，但他不愿意把自己的軟弱和殘破，去展示給他人，連最溫和的詢問，都像是赤裸裸的嘲諷。

    他在海水中，享受著窒息，習(xí)慣于窒息。

    直到有一天，聽到了呼救。

    有個看起來相當(dāng)脆弱的，似乎比他還要容易溺水的孩子，含著眼淚向他呼救。

    這次，尤珈鼓起勇氣握住了對方的手。

    那個孩子感激地伸出手指：岸在那邊。

    于是尤珈嗆著水，朝岸游去。

    被救助的孩子很乖，不會亂動，有時還會給他助力，推著他牽著他，或者幫他擦干眼角咸濕的海水。

    有時，孩子會抽筋，會笨拙地也嗆口水，會在黑夜來臨時害怕。

    尤珈于是會背著他抱著他，安撫著他。

    就這樣攙扶著，踉蹌著，他們終于上了岸。

    然后那個渾身是水的孩子，笑著對他說：

    “再陪我在陸地上看看日出嘛?！?/br>
    于是尤珈沒有回到熟悉的海中。

    直到很多個日出日落后，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忘記了溺水的感覺。

    像是很遙遠(yuǎn)的回憶。

    能刺激到尤珈的，不是他人“你需要我的幫助”這樣的話，而是希爾諾的“我需要你”。

    原來自己也是被需要著的，原來自己可以讓那個孩子更快樂，會鼓起勇氣去嘗試，為那個孩子去付出。

    “尤珈，你也在笑，你也很開心?！毕栔Z會笑著說。

    第一次嘗試離開這個世界時，聽到那個孩子說“我需要你”。

    往后，這句話像是最強大的魔法，一次又一次讓他充滿勇氣。

    *

    膽小鬼師徒這輩子做過的最勇敢的事情，

    是怕死的馬庫斯為了自己的徒弟而死，

    是不想活的尤珈為了自己的徒弟而活。

    曾經(jīng)的曾經(jīng)，學(xué)生時代的尤珈曾吐槽：

    做老師的人，都這么具有利他和奉獻(xiàn)精神的嗎？他這輩子是不可能成為這種人的。（第43章）

    十年后，希爾諾：qaq

    *

    尤珈這感覺有點像是開鎖一樣，沉溺于撬開人們心中心靈的鎖，看著里面的黑暗和骯臟就覺得興奮，有一種自虐式的快感，覺得這個世界果然和他想的一樣，崩壞了。

    但是被他打開鎖后，人就壞掉了。他自己也知道這樣是不好的是錯誤的，所以一直把這種成癮癥藏在心里，不愿意接受不愿意面對。

    明面上好像有點抑郁有點emo甚至有點m，感覺誰都可以欺負(fù)他一下，實際上是把那種抖s的心理藏得很深。要不怎么有個說法是，s和m總是一體的呢。

    只有在遇到那種明顯的敗類，他才會小心翼翼地露出這點瘋狂，一邊看著對方痛苦扭曲的樣子覺得爽，一邊更加emo為什么這個世界上要存在這種人，更加鞏固他的認(rèn)知。

    配上他那點異變了的帶污染性質(zhì)的氣息，只要他想，他可以摧毀任何人的精神，包括把他害成這個樣子的克里斯托弗。

    尤珈和克里斯托弗的關(guān)系，其實很像那種現(xiàn)實里家庭教育失敗的扭曲氛圍。父母因為某種原因受到傷害，人格扭曲，再將痛苦施加給孩子，將創(chuàng)傷轉(zhuǎn)移給孩子。

    “你是怪物……你是廢物……是我塑造了今天的你……你是我最好的學(xué)生?！?/br>
    克里斯托弗的前兩句話，是摧毀尤珈的兩個關(guān)鍵詞。

    而后兩句話，則是惡毒的詛咒，是尤珈真正恐懼的事情。

    因為克里斯托弗自己無法實現(xiàn)的理想，他讓尤珈從小活在一個壓抑痛苦的環(huán)境里。

    尤珈從小被培養(yǎng)出了完美主義，被定上了思想鋼?。禾觳?，天才，第一，第一，完美，完美。

    只有黑魔法才是最重要的，其余的一切完美是他必須做到的基礎(chǔ)事情。做不到是他廢物，做到了也是他的本分，不該被表揚。

    如果說克里斯托弗代表拔苗助長的父母，那么那個孤兒院的院長就是嫉妒孩子的父母。

    怨恨尤珈的天賦，于是打壓他，教唆其他孩子欺負(fù)他，但又不得不屈從于家庭當(dāng)權(quán)人（克里斯托弗）的威嚴(yán)，給尤珈最基礎(chǔ)的生活條件和魔法教育。

    在這種環(huán)境下長大，不扭曲才怪。

    但他很幸運的是，遇到了那些很好的正常人。小時候有孤兒院里的阿姨實施關(guān)心，雖然這關(guān)心很快被制止，但也向他訴說了什么叫“正常人”。六歲遇到無血緣關(guān)系的兄弟，得到陪伴和溝通。十八歲入學(xué)遇到恩師，知道什么是人生。所以希爾諾遇到的尤珈，才能是那個不愛說話的看起來很累的溫柔大哥哥。

    他雖然整個人有點極端，看待世界有些陰暗有些悲觀，但卻也從小隱隱知道這種心態(tài)不對，是他這個人有問題。哪怕是毒舌，初心都是為了不讓自己受到欺負(fù)。

    只能一遍又一遍抱著克里斯托弗間接灌輸?shù)摹疤觳爬碚摗眮泶呙咦约?，只要他是天才就好，這就沒問題了。孤兒院的教育、書籍，這些對孩子人格身心最重要的東西，猜猜看克里斯托弗有沒有經(jīng)手。

    直到這份獨一無二的天賦被自己親手摧毀，直到對自己有恩的導(dǎo)師因為自己而死，直到字面意義上不再是純粹的人類?！皬U物”和“怪物”的雙重打擊，使他的內(nèi)心徹底被摧毀。

    梅納德說，尤珈用來保護(hù)自己的那根刺被拔掉了，估計會很痛。關(guān)于“天才”的思想鋼印被去除，他的人生觀得到了解放，但鋼印烙下的多年傷痕，和拔出時的淋漓鮮血，并不溫和。

    直到被希爾諾轉(zhuǎn)變了心態(tài)，直到嘗試做一名指引者，直到在校園里遇到了純粹的學(xué)生們，遇到很多教育工作者，他才逐漸意識到，是什么將他變成了現(xiàn)在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