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凈詞于是沒強求, 在她面前站了會兒，有半分鐘左右, 他忽的說：“蔫起來就跟小時候一模一樣?！?/br>
    說這話時，他沒笑，很平穩(wěn)的聲線。所以她聽不出這是在笑話她，還是在緬懷她一去不復(fù)返的小時候。

    但她抬眼，就對上梁凈詞打量的深邃視線。

    那大概真是一種緬懷的深邃。

    昏濁的燈將他修長身影拓在地面，白衫領(lǐng)口被掀動，梁凈詞安靜地站在風(fēng)間，注視很漫長。

    “就當(dāng)我搭個順風(fēng)車?！弊詈?，梁凈詞退讓說，“順路回去，你不樂意，我也得和你們司機商量商量，捎我一程。”

    他不想單獨叫車，非得蹭這一程。但姜迎燈怎么聽著都覺得里面有刻意為之的嫌疑。

    不過人家說了要跟司機商量，姜迎燈就做不了主了。

    她只能說：“我決定不了什么。”

    這會兒梁京河正熱情地要給他爺爺辦住院，梁遠儒連聲拒絕，估計也是被他纏得心煩，聲音拔高了些：“別小題大做，就摔個手，不知道的還當(dāng)多大事，我就沒見有人摔個手腕給摔死的，也別耽誤人家拍攝。”

    姜迎燈聽在耳朵里，轉(zhuǎn)而對梁凈詞說一聲：“拍攝可以往后推遲的，他身體要緊?！?/br>
    “不住，”他不假思索，輕描淡寫道，“手挫傷要住什么院？”

    姜迎燈本來也覺得不大嚴(yán)重，聽梁京河大驚小怪，又覺得憂心，梁凈詞這么一說，她才真放下心來。不過是有人在演一出獻殷勤而已。

    “我是說認真的，你要不留下來陪陪你爺爺，他長途跋涉也很辛苦?！?/br>
    梁凈詞說：“他不缺人陪?！?/br>
    姜迎燈輕喃：“他應(yīng)該更想要你陪吧，你爺爺很喜歡你?！?/br>
    他不以為然，“都喜歡，只不過分個程度，多一點也只是多一點而已。”

    又沉吟一陣，梁凈詞聲音低了些，“里面一個手受傷，外面也有個身子骨弱的。總想著別人，就虧待了自己。”

    姜迎燈微怔。

    她jsg再去捕捉他的視線，梁凈詞卻恰好挪眼看一旁。

    往診室方向望了望，里面醫(yī)生在交代什么，他沒進門，只到門口站著，看見梁京河，沒喊他名字，就使了個眼色，微微偏頭示意，讓他出來。

    梁京河意會，出門后隨梁凈詞到一旁。

    他個子低一些，走路姿態(tài)也痞氣許多，不如梁凈詞那么周正。

    姜迎燈從二人身后打量，又一度感慨梁凈詞的天生耀眼。

    到密不透風(fēng)的樓梯轉(zhuǎn)角，門一關(guān)，隔絕人影與風(fēng)聲，梁京河遞過來煙，梁凈詞沒接，他就給自己點上一根。

    “好久不見，最近怎么樣，哥哥。”

    笑瞇瞇的開場白，眼里卻都是睥睨。

    梁凈詞跟楊翎形容他這個弟弟，有心機，卻又少些精明。使點壞心眼，還處處漏洞，讓人察覺。

    或許還是年輕了。

    前一段時間，梁凈詞被調(diào)查，不知道哪里走漏風(fēng)聲，說他不務(wù)正業(yè)，日日到會所喝茶。是去過幾回，但梁凈詞還不到貪圖這點消遣的程度，何況他每一筆賬都來得干干凈凈，自然不會被查到什么。

    但這事很荒唐。

    省去了打招呼的環(huán)節(jié)，梁凈詞說：“如果你想要什么，表現(xiàn)得坦蕩一些。甚至，梁家長子的位置也可以是你的，我不貪圖你覬覦的任何東西，不要浪費時間在無意義的事情上。”

    梁京河一驚：“為什么這么說？”

    他語氣平淡：“一個人，心里在想什么，眼睛都會說出來?！?/br>
    梁凈詞冷靜看著他，眼眸是幽邃的黑色，神色卻很清明，扮足了磊落：“不必做到這樣的份上?！?/br>
    銜著煙的唇縫輕顫，梁京河挑眼看他，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梁凈詞也打量著他，看見他戴在手腕上的紅繩，一枚金核桃，像小孩的玩物，被他視若珍寶，穿底色黯淡的襯衫也要掛這么一抹不搭調(diào)的鮮艷。

    “核桃挺好?！?/br>
    梁京河笑一笑，抬手給他展示，只說四個字，話里話外卻都是得意：“奶奶送的?！?/br>
    梁凈詞只望著他的手串，說：“我周歲時它掛在我身上，用來辟邪。后來這核桃被我摔壞，裂了個縫。奶奶怕影響吉利，說要重新給我請一個，我說不必了?！?/br>
    說著，他憶起往昔，笑一笑：“廢物利用，很環(huán)保。確實辟邪，也能煉心?！?/br>
    梁京河卻笑不出來，煙被他忐忑地用指夾住。他說：“這是新的?！?/br>
    梁凈詞也不辯解，只微微頷首道：“看來上面沒有裂縫。”

    這一句話，卻讓梁京河的面色變得更是鐵青。

    沒了剛才的半分囂張，只剩下可憐。

    “多大了？”梁凈詞問。

    他如實答：“23。”

    “我23歲的時候，在學(xué)習(xí)取舍。人生的課題之一——知道這兩個字怎么寫嗎？”

    梁京河眼神警惕：“你想說什么？”

    梁凈詞說：“有一些人，光著腳來，破釜沉舟，能取則取，能抓的都要抓，沒什么可舍下的，也不肯舍，覺得樣樣都來之不易。并非好事，不懂得取舍的人，這輩子爭到頂，最后能夠留住的實在有限。因為對沒擁有過的東西太望眼欲穿，人家灑灑水，他就感恩戴德，伏在腳前，靠些散下來的好處揚眉吐氣，當(dāng)成莫大恩惠?！?/br>
    梁凈詞話里沒有過分尖銳的措辭，但話里行間暗示他們母子喪失顏面和自尊。

    核桃這事，不管真不真，話都說得太傷人。

    而那真真切切一條縫，又坐實了梁凈詞高人一等的局面。

    ——你拼命想留住的東西，我早就棄之如敝履了。

    梁凈詞處變不驚一個人，這一番話，大概是他表現(xiàn)出來最為明顯的機鋒。

    重點很好抓。

    你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但你得清楚，即便你得到一切，自始至終不過一個上不了臺面的私生子。

    你母親的四合院，你的小核桃，都是梁家最大程度的禮遇。不是我輸給你，也不是讓給你，是我施舍給你。

    梁京河眉頭緊皺，“你真的……不想要這些嗎？”

    梁凈詞答非所問道：“爺爺不喜歡吵鬧，他慧眼識珠，你怎么想，他看得穿。”

    他連“你太張揚了”這幾個批評的字都說得很含蓄。

    末了，勸一句：“適當(dāng)表達就可以?！?/br>
    見他要走，梁京河又叫?。骸凹热挥猩?，必定要取，你想要的是什么？”

    微微沉思，他說：“不要說你，我要的東西，就是梁守行也給不了我。”

    梁凈詞面色從容，說道：“就不勞費心了?！?/br>
    梁京河看他離開，莫名覺得他的背影帶著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瀟灑。

    他想過許多的戰(zhàn)況，許多的慘重結(jié)局，唯獨沒有想過，他就這樣平靜地走出了硝煙。

    取舍二字究竟怎么寫，梁京河還真不會。

    -

    溯溪夜已深，姜迎燈居然就那樣偏著腦袋睡著了。保鏢和急診醫(yī)生摻著梁遠儒出來的時候，壓根沒看到坐在角落里的小姑娘。她也沒聽見那陣亂哄哄的腳步聲，垂著頭像朵耷拉的花，迷迷糊糊就入了夢。

    不知道做了什么好夢，迷迷糊糊喊了聲：“梁……”

    “怎么?！?/br>
    話被人接上，她頃刻驚醒。

    梁凈詞正松散地倚坐在她身側(cè)，三人座，中間隔一個，兩人說近不近，說遠也不算遠。他淡淡瞥過來，“夢見我了？”

    姜迎燈說：“沒，夢見你爺爺?！?/br>
    他笑一笑，而后輕飄飄地“嗯”了聲，接上她的夢話般：“梁老先生是吧?！?/br>
    姜迎燈不答。

    “這么累嗎，怎么哪兒都能睡？”

    “還好。”簡單應(yīng)一句，想起什么，她轉(zhuǎn)而迫切問：“對了，你剛剛說——他把你怎么了?。俊?/br>
    梁凈詞：“聽見了？”

    “不是，我剛才去那里倒水喝，你們講話聲音挺大的?！?/br>
    他總結(jié)說道：“他以為我作風(fēng)有問題。”

    “不會吧？”她著急擰眉，“是和我有關(guān)嗎？”

    “沒?！?/br>
    他沒多說，一個字讓話題戛然而止，姜迎燈也不好再問下去，顯得關(guān)心過度，太越界。她是真心的關(guān)懷，卻又得藏著掖著，乃至騙過自己，這不關(guān)我的事。

    她提一件事關(guān)自己的：“你爺爺說，你在云亭山供了盞燈。”

    他些許詫異：“他和你說的？”

    姜迎燈：“不小心透露的?！?/br>
    許久，梁凈詞輕淡地“嗯”一聲，承認道：“是給你供了一盞?！?/br>
    果不其然，姜迎燈感慨萬千地沉默一陣，說：“可是……我從沒見過你禮佛?！?/br>
    梁凈詞說：“燈是燈，不禮佛。”

    姜迎燈問：“那你去廟里做這些，不得點個香磕個頭什么的？”她莫名在奇怪的地方有些執(zhí)念，堅持在問，怕他出些紀(jì)律問題。

    磕頭？

    他說從不。

    “長這么大，只跪過你一個人。”

    姜迎燈納悶地揣摩他這話。

    隨后，思索一番，梁凈詞又淡然地補充說，“似乎也不少回了?！?/br>
    過了兩三秒，她倏然想起這是什么意思，連忙起身，抓著手機給時以寧打電話，假裝對他的話充耳不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