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指著一尾黃金錦鯉，另一只手扯扯他垂落在身側(cè)的衣袖，“敬先生，你看到那尾錦鯉了么？那是黃金錦鯉，是京城黃晧婆家培育出來的新品種，只能在金明池見到?！?/br>
    敬亭頤先前同她說過，他弱冠前，在京城待的時(shí)候很少。那十幾年訪尋山川，有時(shí)攀漠北，有時(shí)下福州，北來南往。他祖籍在虢州，由南向北的路上，常會(huì)拐到虢州待幾日。虢州沒有京城的繁華，因此什么稀罕物件都沒見過。

    當(dāng)然，這些是他編出來的謊言，為著讓浮云卿可憐可憐他。

    果不其然，她心疼地?fù)е难?，“那些羈旅生涯都過去了。敬先生，你跟著我，以后保準(zhǔn)讓你看盡稀罕物件?！?/br>
    于是將那尾黃金鯉往他身旁引，“珍貴稀奇的黃金鯉，勞煩你幫我問問身旁的男郎，他還想看什么風(fēng)景？”

    錦鯉當(dāng)然不會(huì)開口回話。

    敬亭頤卻縱容地陪她演這出戲。

    他掐出憨厚可愛的聲音，偽裝黃金鯉說道：“回公主，這位男郎說，他還想跟您一起賞花?！?/br>
    浮云卿忍俊不禁，勾起明媚的笑，將手里的魚食一撒而盡。

    霎時(shí)滿池錦鯉都爭著搶著往他們這處游。

    紅鯉、黃鯉、三色鯉，將浄泚的池水充盈得五顏六色。像是空中的煙花綴到了水里，每道波紋都是煙花余燼，綻放在他們面前。

    春日游賞花，是最愜意的事?？闪沦p花，縱是花開得艷麗，走一身汗，未免顯得不識(shí)好歹。

    浮云卿怕火辣辣的日光會(huì)將她曬成黑煤炭，也怕高溫與熱浪會(huì)曬得她出一身汗。

    小娘子家愛美，追求無時(shí)無刻優(yōu)雅，矜貴。白皙干爽的肌膚，若被曬黑，被曬出汗，怕是得哭哭啼啼一晌。

    可轉(zhuǎn)念一想，敬亭頤要與她一同賞花，霎時(shí)再大的困難都不怕！

    京城每一處好地方，她都去過多次。

    夏日里要賞花，大內(nèi)御苑與行宮御苑都是極好的去處。然而她帶敬亭頤去的，卻是一處私家園林——眾春園。

    那是她大姐晉平國大公主的地盤。先登門拜訪，再去賞賞花，兩頭人情不耽誤。

    一下金車，浮云卿便迫不及待地摘下帷帽。

    “婚宴時(shí)，你可見過大姐夫？”浮云卿朝敬亭頤問道。

    敬亭頤拿帕子給她搽落額前的汗珠，“見過。叵奈宴席人多聲雜，只簡單聊過幾句，并未多做交流。”

    “那今日你可有機(jī)會(huì)能與他好好交流一番?！备≡魄浠氐?，“大姐簡直是圣人的翻版，脾性與樣貌與圣人有七成相像。端莊大氣，撐得住場面。她還待字閨中時(shí)，禁中每每有家宴，爹爹便讓她幫襯著圣人cao辦。做事利落排場，不光我們喜歡她，就連見過她一面的宮婢內(nèi)侍，都對(duì)她贊不絕口呢?！?/br>
    言訖，無奈地嘆了聲氣，“她是公主的命，卻生了一顆比女官還cao勞的心?；榍癱ao勞禁中禮儀相關(guān)事宜，婚后呢，cao勞夫家事宜。駙馬王家，家大業(yè)大，男人平庸無作為，全靠幾位妯娌撐場。原先我最愛欹著大姐撒嬌，打她成婚，常常是連個(gè)人影都窺不見。一來二去，漸漸生分。”

    大公主浮念慈與駙馬王曾之的婚姻生活，相敬如賓，平淡如水。大姐從前cao持娘家，如今cao持夫家。明明才二十七歲，日子過得卻比苦命的老婆子還糙。大姐夫從前被爹娘照顧，如今被內(nèi)人照顧，明明才三十歲，身材卻比懶惰的老漢子還臃腫。

    浮云卿從前以為這樁婚事不相配，眼下依舊為大姐打抱不平。

    比及睇見王曾之，眼底的輕蔑之意溢得比盛滿冰的冰鑒還滿。

    王曾之扭扭身，整了整勒腰間rou的革帶，臉頰肥rou堆積成一個(gè)燦爛的笑，“小六與妹婿來拜訪，怎么不提前叫仆從捎個(gè)信？”

    浮云卿回他一個(gè)尷尬又不失禮貌的笑，“我就是來說幾句話，不多做叨擾。這次拜訪，意不在看人，而在賞花。眾春園的海棠最是好看，大姐夫不會(huì)吝嗇這方美景罷？”

    王曾之想，這孩子真是不會(huì)說話。先前他與浮念慈尚未成婚，這孩子便夾槍帶棒地諷刺他。如今他倆成婚多年，孩子都六歲了，她依舊對(duì)他抱有敵意。

    偏偏她最受官家疼，縱是他心里埋怨，面上仍要做熱情待客之態(tài)。

    他忙笑著說哪有哪有，把話頭轉(zhuǎn)到敬亭頤身上。他熱絡(luò)地拍著敬亭頤的肩，仿佛二人是多年未見的好友，“欸，妹婿真是哪哪都排場，貴氣，跟我們小六最是相配。”

    敬亭頤不動(dòng)聲色地挪身，唱了個(gè)淺喏，“姐夫言重。”

    不是一家人，不進(jìn)一家門。這淡漠樣子，真真是學(xué)到了浮云卿的精髓。

    乜及王曾之還想開口說些場面話，浮云卿忙制止道：“欸，我大姐去哪兒了？我領(lǐng)著駙馬見見大姐罷?！?/br>
    王曾之心知自己討人嫌，只得抬手一指，“喏，在掃雪院。掃雪院是個(gè)精致的小院，乘涼效果好。他們一幫人，都在那院里避暑呢?！?/br>
    “一幫人？”浮云卿問道，“除了大姐和福哥兒寶姐兒，還有誰在？”

    “噢，來人的事我忘跟你說了?！蓖踉a(bǔ)充道，“你大妗妗，你二哥二妗妗，你二姐二姐夫，都在那院里。這幫人，冬日取暖，就去你二哥的渾樂園。夏日乘涼，就來這眾春園。要不是一家人呢，來也扎堆，去也扎堆。都沒商量過，結(jié)果就湊到了一起，這約莫就是家人的默契罷?！?/br>
    聞言，浮云卿與敬亭頤互相對(duì)視一眼。

    本想簡單拜訪，再好好賞花。哪知除了大哥與三哥，旁的都踅至這眾春園。

    不過都是一家人，沒什么可怕的。

    *

    掃雪院。

    幾位女使合力抱著一扇長長的竹席，踱將至一棵高大的榆樹旁，選一塊樹影最濃的地，把竹席鋪到地上。

    又過來幾位仆婦，一人端著一甌鋪著碎冰的林檎荔枝，放到竹席上。

    力氣大的壯漢，不迭端來四箱冰鑒，放置在竹席四角。蓋緊箱蓋，片刻間絲絲縷縷的冰氣便蔓延開來。

    駙馬何狄是個(gè)熱心的主，睞間這搬東搬西的場面，坐也坐不住，索性起身去趟小膳房，提來半人高的竹盒，放到樹影下。

    接著掀開頂層的蓋子，把數(shù)層盛著冰飲子與涼元子的分盒，一層一層地分開，一層一層地?cái)[到竹席上。

    這頭收拾好，他又折回游廊下，尋浮子暇。

    游廊涼快通風(fēng)，圖涼快的女眷就掇條幾條杌子，坐在一起說話。

    太子妃王西語煩躁地漾漾衣袖，朝浮念慈數(shù)著近來太子冒犯她的地方。

    “一：前日他睡前沒洗腳。我把他從睡夢中叫醒，好心地端來洗腳水伺候。他倒好，胡亂朝我發(fā)一通脾氣。二：今早他起來沒漱口就想親我，我怎么會(huì)愿意？我說，你親前，漱漱口會(huì)死？他說我找事，又朝我發(fā)一通脾氣。”王西語抱怨道，“別的方面差強(qiáng)人意，偏偏不愛干凈。每每一說，就吼我不諒解他。他是儲(chǔ)君，勞累不堪。我還是儲(chǔ)妃呢，我累，不照樣洗臉洗腳？真是慣出來的驢脾氣?！?/br>
    二皇子浮路笑著他這位糙漢兄長，“他這人，打小過得就糙?！?/br>
    一面把玩著內(nèi)人顧婉音的手，“過得糙就算了，可他不心疼不體恤妗妗你的苦，真是該打！”

    顧婉音被他撩得面紅耳赤，眸里漸漸升起霧氣，朝他示意：回家再玩。

    浮路給王西語說話，那她就得為太子說一句，“朝中變法，牽扯滲廣，各地都不太平。正值關(guān)鍵時(shí)刻，他糙一些也正常。正好體現(xiàn)了他憂國憂民吶?！?/br>
    幾人你一言我一句，浮子暇湊不進(jìn)去一張嘴，只能欹著廊柱，百無聊賴地絞帕子。

    今日她與駙馬一道前來，沒帶討她歡心的門客。兄姊們又都說著家長里短，她一個(gè)浪子，哪里有家長里短。插不進(jìn)去話，便頗感無聊。

    何狄湊到她身前，笨拙地給她擋著光線。

    “公主，您熱么？”他討好地問。

    浮子暇白他一眼，“你說呢？”

    “那我給您扇扇風(fēng)。”說著從身后掏出一把青篦扇，使出最輕的力氣，給浮子暇扇風(fēng)。

    卻被她一把推開。

    “離我遠(yuǎn)點(diǎn)，看見你只會(huì)讓我更熱！”

    何狄失落地說好，靠在廊柱的另一側(cè)，偷摸望著僝僽的浮子暇。

    忽地，不知誰高呼一聲，“六公主與駙馬來嘍?！?/br>
    一時(shí)院內(nèi)眾人的目光，都朝院門口望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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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五十三：質(zhì)問

    ◎我需要一個(gè)解釋。◎

    接受兄姊們揶揄狎戲的目光, 于浮云卿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浮子暇覷見她的身影，霎時(shí)眸子一亮, 踅近迎接。

    “大忙人，今日這是得了空, 來看我們了么？”浮子暇掃一眼敬亭頤，見他朝自己行禮，高傲地哼了一聲。旋即摟緊浮云卿的肩，將她往廊下帶。

    浮云卿將帷帽扔到敬亭頤懷里, 二姐摟得緊, 走得快，她只能飛快扭頭朝敬亭頤唇語示意：跟上來。

    浮念慈是一群人里年歲最長的, 自打成婚，幾乎沒再與浮云卿來往。今下見浮云卿搦著腰肢走來，心頭軟得不成樣子, 眼里噙著淚花, 握著浮云卿的手說：“從前堂到掃雪院，有很長一段路要走。走累了罷？哎唷，讓我看看，有沒有把你曬黑?！?/br>
    言訖，掰正浮云卿描著斜紅妝的臉蛋，仔細(xì)打量。

    “越長越標(biāo)致?！备∧畲热嗳嗨哪?，“過年是不是就十七了？”

    浮云卿點(diǎn)點(diǎn)頭說是，眨巴眨巴一雙明媚的眼, 施展個(gè)天真陽光的笑。

    浮念慈滿心感慨。原先待在閨中, 她只把浮云卿當(dāng)可愛的meimei。做了兩個(gè)孩子的娘后, 情不自禁地把浮云卿當(dāng)作她的孩子。

    大抵家里的長姊長兄對(duì)待弟妹, 都似她這般，不是親娘，勝似親娘。

    她接過女使遞來的楊梅冰飲子，舀起一勺，送到浮云卿嘴邊。

    “大姐，我又不是小孩子。”浮云卿赧然道。盛情難卻，她接過大姐遞來的冰飲子。端在手里，玉碗傳來的寒意叫她打了個(gè)哆嗦。

    浮路瞥見一幫人繞著浮云卿轉(zhuǎn)，不禁打趣道：“諸位，咱們家的新駙馬來拜訪，你們也得歡迎歡迎人家吶?！?/br>
    說著招手叫敬亭頤踱近，“喏，這可是小六親自選來的駙馬。俊美無儔，才高八斗，要不說小六眼光好呢。”

    敬亭頤勾起唇角，垂拱著手行了道恭恭敬敬的禮。

    “問各位殿下，王妃娘子安好?！?/br>
    眾人抬眼觀他。敬亭頤這廝戴著烏紗幞頭，換上一身干練的菱紋袍，身姿勁瘦頎長?？v是與浮路與何狄這二位俊俏男郎站在一處，也毫不遜色，甚至勝他們七分。

    王西語大大咧咧，沒個(gè)心計(jì)地說：“今日是自你與小六婚宴后，第一次來見岳家人罷。不用拘謹(jǐn)，自在些?！?/br>
    敬亭頤待外人本就不熱絡(luò)。他恭謹(jǐn)行禮唱喏，恭謹(jǐn)說幾句場面話，旁的事不多做。

    公主府闔府都清楚他這古怪脾性，每每聽浮云卿夸他溫柔，仆從便驚得毛骨悚然。起初以為敬亭頤心里記恨他們，后來發(fā)覺，人家就是這性子。公主面前一套，外人面前又一套。摸清他的脾性，慢慢接受，久而久之，并不覺得怪異。

    偏偏王西語不懂。睞見敬亭頤眼里泛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還反思自個(gè)兒是不是無意中得罪了人家。

    這話一說，就是把一頂“拘謹(jǐn)”的帽子扣在敬亭頤頭上。敬亭頤心想一場誤會(huì)，然而面上只能點(diǎn)點(diǎn)頭，“臣雌懦，還請(qǐng)見諒。”

    浮路調(diào)侃他不需自謙，“妹婿，女眷說她們的，咱們?nèi)徽f咱們的?！?/br>
    言訖便將敬亭頤領(lǐng)到廊西側(cè)，與何狄一道攀談著男郎間常說的話。

    這頭顧婉音給浮云卿掇來?xiàng)l杌子，“這些日子，淑妃娘子常念叨你。說從前你待在禁中，每每逢夏，便愛竄到她殿里乘涼。提及此處不禁百般感慨，盼著你哪日得空，能去禁中瞧瞧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