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面目漸漸猙獰起來，她頭腦發(fā)懵，眼前模糊不清。指根到指節(jié)，顫抖得愈來愈兇。到最后渾身發(fā)顫，可身子卻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摁在原地，掙脫不出。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是生病了，還是正在經(jīng)歷一場噩夢。

    誰在勸她，誰在罵她，誰在笑話她。

    耳里闐雜著無數(shù)喧囂，她討厭這股揮散不去的喧囂。

    全身的力氣都凝在掌心，她不自覺地握緊劍。

    刺下去就好了，刺下去就好了。

    “刺啦——”

    電光火石之間，誰都沒料到浮云卿會刺向浮俫的胸膛。

    浮俫驚恐地連連朝后退去。萬幸刺得不深，只是劃破了衣裳。

    “小六，你瘋了！”官家怒斥道。

    言訖，不顧朝官阻攔，三步并兩步地走下臺階，一把奪去浮云卿手里的劍，扔到地上。

    “你不是想知道是誰射的那一箭，是誰射穿了他的心么。好，朕告訴你！”他說道，“是朕，是朕射的那一箭。你要?dú)⒘穗迒?？?/br>
    說不清是精彩還是驚恐，朝官一個(gè)個(gè)瞠目結(jié)舌，不知作何是好。

    官家的臉比暴雨來臨前的天還陰，比盛開的牡丹花還紅，比泔水還臭。一張臉百種神情，額前青筋突突跳。吼聲在殿內(nèi)回蕩，他甩袖扶額，“是朕執(zhí)意要他死，你還不明白嗎？傷及心肺才會致命，他必須得死，這是朕和百姓共同的夙愿?！?/br>
    浮云卿盯著他額前的青筋，跳一下，再一下……

    這就是她想要的答案，心里知道與聽他親口說出，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蓄謀已久。她與敬亭頤從相識相知到相愛，原本以為是天賜良緣，結(jié)果卻是官家布好的局。

    她是傻樂呵的傀儡，手腳被傀儡線穿過，以為自己享受著前所未有的寵愛與自由。甚至癡心妄想，哪怕她要捅破天，也有人給她起造天梯。但那些寵愛與自由不過是籌碼，溫水煮燉，直到被燒熟了才驀地發(fā)現(xiàn)，原來她一直戴著鐐銬跳舞。

    而給她戴上鐐銬的，是養(yǎng)育呵護(hù)她的爹爹。

    浮云卿腿腳一軟，跪在官家面前，倔強(qiáng)地抬起頭，“那我呢？”

    “我合該被您蒙在鼓里，像個(gè)傻子一樣，聽您指揮，做出您想要的反應(yīng)。我就應(yīng)該親眼目睹在乎的人慘死，目睹無數(shù)將士不明不白地死去。我就應(yīng)該承受大家的不解與謾罵，被他們說是情愛沖暈?zāi)X的傻子。”她顫聲說道，“您面前觸手可及的真相，于我而言，卻遠(yuǎn)在天邊。在公主府，萬福寨，在鞏州，鄧州的那些時(shí)日，于您而言，彈指一瞬?？赡牢医?jīng)歷了什么嗎？”

    浮云卿撩起衣袖，細(xì)蘆葦桿般的手臂遍布結(jié)痂的

    疤痕。

    有的粉，有的青，像道五顏六色的花環(huán)，裹著比麻雀還小的骨架。

    她抬起手，淚眼朦朧，“無時(shí)無刻地受蒙騙，無時(shí)無刻地忍受煎熬。我被韓從朗卸掉手臂，關(guān)在籠里。脖頸，手腕，腳腕處掛著鎖鏈。您知道他對我說過什么話嗎？我出去放風(fēng)或如廁，要跪在他面前，學(xué)三聲狗叫，給他磕個(gè)頭。我不從，他用蛇鞭打我。打過后，又讓女使給我搽療傷藥膏。我想過要逃生，也想過，干脆就死在這里罷，這樣還能走得體面些?！?/br>
    原本想像個(gè)堅(jiān)強(qiáng)的勇士，云淡風(fēng)輕地陳述過往。可真到說出那些憋在心里的話的時(shí)候，反而像個(gè)脆弱的懦夫，哭得可憐巴巴。

    “您知道，那時(shí)我有多盼望您能來救我嗎？”浮云卿話音顫得不成樣子，淚流滿面。

    “若不是有敬先生贈的紅珠串護(hù)著，我就要被一籠被下了□□的野狼給玷污了……”

    她揪起官家的衣袍下擺，望著沉默的他。

    “為什么啊?！彼龁柕溃盀槭裁匆@樣對我?！?/br>
    而后瘋得更緊，撈起長劍，架在脖頸上面。

    “我也去死好不好，是我錯(cuò)了。我死了，您布的這盤棋就會大獲全勝，這一定是您想看到的罷?！?/br>
    她沒有開玩笑。脖頸上原本有一道長而狹的疤痕，劍刃往動脈處抵，縫好的傷口重新裂開，大股大股地滲著血。

    她嘟嘟囔囔地說了很多，卻好像什么都沒說。

    因?yàn)榇蠹腋静辉诤跛f了什么，他們只相信固有的偏見。

    被韓從朗反復(fù)折磨的這些事，在今晚之前，她沒跟任何人提過。

    官家也是剛剛知道。他動了動嘴唇，想解釋什么，但最終只是奪去她的劍，讓禁軍把她押走。

    現(xiàn)在大家的目光都停留在他身上，他焦灼不安，稍稍體會到了浮云卿的心境。

    然而他沒有安慰崩潰的女兒，也沒有向皇子與諸位朝官解釋。只是強(qiáng)裝鎮(zhèn)定地轉(zhuǎn)過身，重新坐到椅里。

    他又拍了下桌子，“瘋子！”

    他還是選擇將所有罪過與偏見都推到浮云卿身上。

    這個(gè)大哭大鬧，瘋言瘋語的瘋子。

    作者有話說：

    因?yàn)樗绞職鈶嵶タ窳藘商?，請大家原諒?號沒更新qaq，正文完結(jié)前不會再不更啦，請大家監(jiān)督我（拍胸脯）

    第117章 一百一十七：投河

    ◎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活著?！?/br>
    這聲呵斥唬住了大家, 喧囂聲齊刷刷地停了下來。

    朝官摁緊笏板，默契地低頭垂眸，生怕自己會挨官家投遞過來的耳刮子。浮寧與浮路一左一右地?cái)v住浮俫, 仨人一齊望向被禁軍拖拽走的浮云卿。

    她一步步地接近真相。

    起初知道敬亭頤是前朝人，她勸自己原諒。緊接著, 她又被告知敬亭頤是個(gè)手底有兵，蓄謀造反的前朝皇子。從前是個(gè)人喜好問題，現(xiàn)在是立場問題。所以她選擇不原諒。溝通不成，那就和離, 然而所有人都不同意和離, 一遍遍告訴她，勸勸敬亭頤, 將傷害壓到最低。她說好，盡力勸了，沒把敬亭頤勸回頭。那夜她忽然開了竅, 敬亭頤是頭外強(qiáng)中干的老虎, 偏偏她沒在最恰當(dāng)?shù)臅r(shí)候辨識出他拙劣的謊言。她想，他只是做戲給所有人看。他不會反，或是會在關(guān)鍵時(shí)刻叛變，勸服叛軍不反。但無論如何，他不會回來了。

    他確實(shí)沒回來。及至那夜，她仍舊天真地以為，敬亭頤當(dāng)真如他自己所言，罪孽深重。她想, 敬亭頤是悲劇背后的cao控者。不曾想, 真正cao控全局, 罪孽深重的, 卻是疼愛她的爹爹。

    她怎么就忘了呢。他是她的爹爹，但不僅僅是她的爹爹，更是萬人之上的官家。

    犧牲一個(gè)孩子，拯救千千萬萬個(gè)孩子，多么劃算啊。除了他們幾位知情者，沒人會想深究這件事。

    敬亭頤是伏誅的逆賊，虢州軍是叛變失敗的叛軍，劉岑與劉師門死得其所，歷朝舊事終結(jié)，在大家眼中，一切都在慢慢變好。

    而她呢，她是夜叩宮門，持劍上殿的瘋子，公然忤逆國律，數(shù)罪并發(fā)。只因駙馬死了，她便魔怔得不輕。她是國朝最丟臉面的公主，沒有之一。也許將來，她會被正史野史寫成叛國的癡情種，為著男人，連國家都能拋棄。

    沒人能知道，沒人想知道，她曾墜入多么陰暗危險(xiǎn)的深淵。爹娘兄姊合伙欺瞞她，卻又在此刻，冷眼乜著她發(fā)瘋失控的模樣，滿眼不解。

    明明這才是讓她逐漸變成瘋子的原因。

    浮云卿像是要哭盡后半生所有的淚水，拼命掙扎，卻被禁軍箍緊手腳，像條被針線縫緊的蠶，所有求救的蠕動，在殿內(nèi)諸位看來，惡心又離譜。

    浮深品著她話里的信息，久久不曾回神。

    直到襕袍被浮云卿拽住——

    “叔翁，救救我，求你救救我?！?/br>
    跪在官家面前訴說著心酸事，已經(jīng)用盡全身力氣。拽著浮深衣袍下擺時(shí)，她仍舊將散掉的勁頭重新聚集到一處，指節(jié)用力到泛著慘白，青紫色的筋脈像是被挑了出來，觸目驚心。每一次求救，她都會用盡全力，當(dāng)作最后一次?？伤挠昧p輕松松地被禁軍攪開，不等浮深回應(yīng)，她就已經(jīng)被拖出了殿。

    現(xiàn)在滿殿只剩下她毫無意義的吼叫聲，她明明在大聲呼救，卻沒一人肯挪挪腳，將她拽出深淵。

    浮深抬起手，想幫幫這個(gè)可憐無辜的孩子。

    她被禁軍抬走，鞋履無力地蹬著。有時(shí)蹬到殿門上面，更多時(shí)候，蹬在黑黢黢的夜里。

    就在他想開口求情時(shí)，官家搶話道：“雍王，你倒是比朕還寵她?！?/br>
    聽到這句，浮深便放下了手。不忍再看浮云卿的僝僽模樣，他闔緊眼，應(yīng)聲說臣明白了。

    不覺間，天亮了。朝官還未來得及回家吃口熱乎飯，又被大監(jiān)傳喚到垂拱殿，列隊(duì)行大朝會。

    官家一夜未眠，眼皮一個(gè)勁地往下耷拉，時(shí)不時(shí)打個(gè)哈欠，渾身倦態(tài)。照例走完流程，他肅聲問：“諸卿可還有事要奏？”

    識趣的心里都明白，這是即將散朝的前奏。太子率先回?zé)o事要奏，旋即有幾位朝官附和說是。

    官家聳了聳肩，還未來得及拍巴掌說散朝，就瞥見丁伯鳴出列走上前，“臣一夜未闔眼，將夜里的事翻來覆去地想了許多遍。臣尚不知公主所言是真是假，不過窺及她精神不佳，似有瘋魔之態(tài)。人不清醒便會做糊涂事，公主雖持劍上殿，但本意并非要行刺殺，反將劍抵在自己脖上，妄圖自裁謝罪。雖有悔悟之心，然夜叩宮門不得不懲。臣奏請，門杖八十，持劍一事，不再計(jì)較。”

    言訖，深深地躬了躬腰。

    垂拱殿闐擁著數(shù)百位文武重臣，人群中，十之有三是在啟和殿待過，親眼目睹昨晚事情經(jīng)過的。更多朝官僅僅聽及浮云卿夜叩宮門的風(fēng)聲，其中細(xì)節(jié)一概不知。今下聽罷丁伯鳴一番擲地有聲的話，大家心里都有了數(shù)。一時(shí)不迭附和說臣附議。

    這便是諫官的可怕之處。正常來講，沒人比諫官更了解皇族貴胄的脾性。畢竟上諫不可空xue來風(fēng)，諫官往往是用自己和密探的慧眼探得實(shí)情，不偏不倚地奏上劄子。殿內(nèi)原本不知情的，聽過丁伯鳴一番話，也成了知情人。

    然而這番話叫真正的知情人聽來，頗有顛倒黑白的意味。將所有錯(cuò)都推到浮云卿身上，只字不提官家的不是，這是丁伯鳴的明哲保身之道，也是官家愿意讓他入諫院的原因。

    太子終于按捺不住替浮云卿喊冤的心思，出聲駁斥道：“丁諫此話有失偏頗。她絕不是有錯(cuò)在先的那一方，她因何而瘋，你可知？”

    丁伯鳴冷哼一聲，“因駙馬而瘋。如今國朝上下都清楚駙馬的身份與目的，大家都為平定鄧州叫好，獨(dú)她興致闌珊，這難道還不能說明她吃里扒外嗎？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且問她做到了嗎？不僅沒做到，還知情不報(bào)，妄圖用兒女情長感化逆賊，可笑！”

    話里話外，無不將矛頭指向浮云卿，把官家的罪過撇得一干二凈。偏偏太子無法反駁。浮云卿知情不報(bào)，分明是官家的旨意。倘若他從未摻進(jìn)局，面對丁伯鳴的質(zhì)問，一定會將事情原委全盤托出。然而他的確不無辜，他是可恨的幫兇，他只能指著丁伯鳴，斥一句“放肆”。

    他沒有底氣做五十步笑百步的事。

    官家揉著眉心，十分為難。這時(shí)候他又扮成心疼孩子的老父親，“門杖八十，你這不是要了她的命嗎？她是有錯(cuò)，可錯(cuò)得更厲害的是失職的仆從！主子要叩宮門，他們都不會阻攔嗎？所以啊，錯(cuò)的是仆從，不是她。這樣罷，罰公主府仆從一年俸祿，護(hù)衛(wèi)軍各打十杖，婆子女使各打五杖，漢子小廝各打五杖。至于她嚜……”

    官家吁了口長氣，“她生病了，養(yǎng)病已經(jīng)足夠痛苦，就不要再罰了?！?/br>
    丁伯鳴當(dāng)然不滿意，“官家，萬不能包庇罪魁禍?zhǔn)?。臣以為……?/br>
    官家無意與他扯拉鋸戰(zhàn)，敷衍說道：“好了，散朝?！?/br>
    遣散朝官，又叫通嘉派內(nèi)侍往公主府傳懿旨。

    大年初一，民間熱鬧，禁中卻沒有半點(diǎn)年味。官家揮手遣走隨從，獨(dú)自一人出殿，往北落門處走。

    宮道長得一眼望不到盡頭，朱紅墻，隔夜雪，看久了新鮮全無，只會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

    官家刻意放慢腳步，一步拆成三步走。望著慘白的天空，心亂如麻。

    蕭紹矩與敬亭頤做交易，將燕云十六州割讓給定朝。江東諸路唯敬亭頤馬首是瞻，就連京畿路都對他欽佩有加。現(xiàn)如今，天下一統(tǒng)，可地方仍舊向著敬亭頤，即便他已經(jīng)躺在了棺槨里。官家呢，是天下的官家，可在無數(shù)個(gè)瞬間，他總覺敬亭頤才是那個(gè)令人信服的官家。

    他常對身邊人說，這天下，只要敬亭頤要，他是守不住的。敬亭頤是他最忌憚的人，午夜夢回，他總能看見一縷游魂來索他的命。這份忌憚，從數(shù)年前初具雛形，在今日達(dá)到頂峰。哪怕敬亭頤病弱，哪怕成了他的女婿，哪怕用行動告訴他不會反，可他依舊怕，怕到了骨子里。

    時(shí)而想，若全盤皆輸，他不就成了亡國之君么。老浮家辛苦打下的江山會斷送在他手里，他是萬古罪人，會遺臭萬年。時(shí)而想，萬幸他險(xiǎn)勝了。

    也許他們現(xiàn)在不理解他，但總有一日，他們會折服于他的精明謀略。這就夠了。

    慢悠悠地踅至慈元殿，還未來得及讓宮婢稟報(bào)，驟然聽見殿內(nèi)的吼叫聲與瓷器被摔得粉碎的噼啪聲。

    官家心嘆，不愧是母女，發(fā)起脾氣來，一模一樣。

    甫一推開門，就被賢妃揪著衣領(lǐng)往殿內(nèi)拽。

    宮婢瑟瑟發(fā)抖，合緊殿門后，默聲走遠(yuǎn)。

    賢妃哭了整整一夜，眼睛比核桃還腫。她顫聲質(zhì)問道：“小六五歲那年，端午家宴上，是不是你派死士給她下的毒，是不是？”

    官家甩開她的手，不自在地搓著手指，“你也瘋了？說什么傻話呢，朕難道會害自己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