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好像愣了一下。

    “我會回王國，但我想——”

    “停，”

    安戈涅以為他不打算讓她說完，心頭一懸，對方卻還有后文：

    “能?請您先到那邊的房間里稍等片刻嗎？”這么?說著，提溫抬手一劃，泛著藍色幽光的控制面板從腕間光腦終端投影而出。會?客廳另一頭的磨砂玻璃門后啪地亮燈。

    安戈涅往光源走?了兩步, 回首望提溫一眼。

    他穿白襯衣站在?長?沙發(fā)后，興許是投影的冷光作祟, 看?上去?蒼白得猶如鬼魂。他的臉上沒有任何顯著的感情表達，配合著房間里無可忽視的鐵銹味，無端讓她覺得危險。

    “我很快就來。”他安撫地彎了彎唇角，卻很難稱得上在?微笑。

    安戈涅什么?都沒問，依言快步離開。

    磨砂玻璃門后是個書房，或者說，空有書房家具擺設(shè)的房間。如今文本電子化是常態(tài), 反而使得收集古代制式的紙質(zhì)書成為不少人?標榜身份與品位的愛好。

    但提溫顯然不在?其列。

    空蕩的四壁與毫無使用痕跡的桌椅冷冰冰的, 令安戈涅有種誤入模型屋的錯覺。她默默練習著說辭, 思緒卻時不時地飄遠：很難想象提溫在?空暇時間會?做什么?，在?他身上找不到工作與私人?的界線。

    兩下禮貌的叩門聲?。

    移門無聲?滑開, 提溫身后會?客廳的燈亮了起來。剛才纏繞在?他身上的陰郁氣息也隨之消失，他向?側(cè)讓了半步：“外面收拾好了，請您借一步說話。”

    會?客廳里流淌著新鮮的花香, 源頭在?茶幾，一大捧洋紅色芍藥在?透明容器中盛放。而剛才那里甚至不存在?這個玻璃花瓶。

    安戈涅旋即注意到, 提溫身上的襯衣和剛才的有微妙的不同。他似乎換了一身衣服。

    提溫就像沒注意到安戈涅的打量，給她倒了杯水，在?她對面坐下后直入正題：“您希望我投資您，具體來說，您希望我投入什么?？”

    “我會?回王國?，不再?試圖逃跑，陶朱雙蛇和叛軍的交易會?順利達成。但相應(yīng)的，我現(xiàn)在?就需要更多情報，以及之后，視情況而定?……我可能?需要你、你代表的集團的幫助?！?/br>
    提溫的表情沒有變化：“您想知道什么?？”

    安戈涅坐得更直：“我要確認王國?內(nèi)部，尤其是首都星內(nèi)現(xiàn)在?的形勢?！?/br>
    “這屬于反抗軍內(nèi)部事務(wù)，若非有權(quán)限的內(nèi)部人?士無從知曉。但真奇怪，您很篤定?我知道答案?！?/br>
    她在?他的聲?音里捕捉到了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便?清聲?反問：“你不知道嗎？”

    如果在?叛軍內(nèi)部沒有線人?，無法評估他們接掌政權(quán)的穩(wěn)定?性，陶朱雙蛇這樣身家可觀的政治玩家不可能?輕易下注。

    金發(fā)青年沒正面回答，吐出符合身份的詞句：“正常情況下，這些答案都有高昂的標價。”

    而那些價碼顯然都并非安戈涅現(xiàn)在?所能?擔負得起的。她沒露怯，反而不躲不閃地看?進對方的眼睛：“但正常情況對我并不適用?！?/br>
    提溫揚了一下眉毛。但那并非驚異或是否定?的表示，更像是自身已有的結(jié)論由另一個人?說出來時無言的贊許。

    他沒再?繞圈子：“首都星局勢較為平穩(wěn)，反抗軍應(yīng)該收到嚴令，戰(zhàn)事停歇后普通民眾就沒有再?出現(xiàn)過傷亡。這兩天都有宵禁，物資供給上沒有太大問題，所以局勢整體意外地平穩(wěn)。

    “反抗軍一部分兵力?還在?繼續(xù)與反抗中的區(qū)域?qū)χ?，但掌控王?全境只?是時間問題。即便?如此，對王國?的未來，反抗軍內(nèi)已逐漸分為兩派。

    “一方主張徹底廢除君主制，建立全新的政體，另一方則想延續(xù)現(xiàn)有體制，但徹底架空王權(quán)?，F(xiàn)在?礙于西格的個人?魅力?和手腕，兩派尚未爆發(fā)沖突，但想來雙方的分歧終究會?越來越尖銳?！?/br>
    安戈涅習慣性地垂眸，掩飾思索的神色。

    提溫等待片刻后才問：“這是您想要的答案嗎？”

    她一頷首：“很有用?！?/br>
    對方給出的解答過度契合她的需求，她甚至有點懷疑，他已經(jīng)對她帶來的提案了然于心。

    “那么?您可以繼續(xù)了。”

    重頭戲現(xiàn)在?開始。安戈涅提起精神，盡可能?表現(xiàn)得自信冷靜。

    “我是圣心聯(lián)合王國?君主的女兒，等我回到首都星，就會?成為王國?境內(nèi)僅存的王室成員之一。而且，我還是個omega，能?造成的威脅十分有限，”她扯了扯嘴角，沒掩飾話語中的譏誚，“亡國?的omega公?主，聽上去?就挺有悲劇性的浪漫色彩，說不定?還能?激起同情心?！?/br>
    “叛軍或許能?接管王國?，但這不代表首都星、還有王國?各處的所有人?都誠心支持他們。尤其是選擇與叛軍合作的貴族，其中不少人?都是形勢所迫臨時倒戈。他們應(yīng)該對于未來十分憂慮，畢竟王室的alpha們，還有忠于舊王的人?是什么?下場，他們親眼見?到了……”

    說到這里，她突兀地閉了一下眼睛，將浮現(xiàn)腦海中的殘酷景象撇開，再?次開口時聲?音幾乎沒有顫抖：“如果處在?他們的位置，我也會?害怕下個站到槍口前的就會?是自己?！?/br>
    “舊貴族需要一個方便?他們聚集起來的由頭，一個可以凝聚人?心的吉祥物。我認為，沒有比我更好的人?選。”

    “而你剛才又告訴我，叛軍……”安戈涅收聲?，改口讓自己習慣新的稱謂，她知道之后恐怕都得那么?稱呼他們，“反抗軍中也有支持保留王室的人?。那么?他們對我的態(tài)度應(yīng)該也不會?太惡劣。我可以爭取他們的支持。”

    提溫淡然總結(jié)：“換而言之，您自愿成為新政權(quán)下舊秩序的代言人??！?/br>
    安戈涅點了點頭，又搖頭：“但也不僅僅是舊秩序的代言人?。反抗軍號稱他們會?改變王國?，其中包括讓omega人?群得到更好對待。那么?讓一個與王室有淵源的omega參與政治事務(wù)，不僅能?暫時安撫住首都星的舊貴族，還能?在?外面博得好名聲?。最重要的是——”

    她抬手指向?自己的眼珠、圣心聯(lián)合王室著名的遺傳紅瞳：“因為我算不上正經(jīng)的王位繼承人?，很難想象殘存的保王黨會?愿意擁立我，對反抗軍來說，我的政治威脅性可以忽略不計。”

    提溫饒有興趣地問：“依您的說法，王國?遺留的貴族、反抗軍中的保守派，乃至于主張性別變革的人?都能?利用您、從您身上獲益。那么?被推到臺前，您又能?從中獲得什么?呢？”

    “如果一切順利，我至少能?獲得一定?地位，以及出入公?眾場合的機會?。我不會?被徹底看?管起來，成為哪一個反抗軍頭領(lǐng)專屬的omega——那是我最害怕的結(jié)果?！?/br>
    安戈涅咬字加重，重申一遍強調(diào)：“我絕對不要那樣?！?/br>
    “對于想要什么?，您已經(jīng)想得很清楚。那么?相應(yīng)的風險呢？您應(yīng)該不需要我提醒，這條道路越往前越危險。一般情況下omega會?得到保護性對待，但擁有政治影響力?的omega就未必了。”

    提溫垂睫，指腹托住面前沉甸甸壓枝的艷色芍藥，逗弄似地撥了撥花瓣。

    滿開的芍藥盛極也最為脆弱，外層的數(shù)片花瓣只?需要外力?輕輕一聳動，便?就勢松散開來，無聲?地飄落到透明茶幾桌面，那花枝也隨之瞬間露出了頹象。

    “站得越高，就愈加容易跌落。權(quán)力?與利益之爭里，對手不會?因為您是omega就手下留情，甚至會?將這當作弱點攻訐?！?/br>
    安戈涅對此只?是一笑：“等到我強大到會?礙著別人?的路了，再?擔憂這些也不遲?！?/br>
    這回答讓提溫意外，他盯著她看?了許久，像在?掂量她是真的無所畏懼，還是在?虛張聲?勢。

    “好，我大致理解您的想法了。您可以喝一口水潤潤嗓子?！?/br>
    提溫說著趁給她的杯子里加水，很自然地起身，從茶幾的另一側(cè)繞過來，坐到了安戈涅旁邊。說是旁邊，他依然和她隔了一個身位。

    他的行動常常是這樣的，矛盾不自洽，狎昵的同時又板正地保持著適度的距離，讓人?無法判斷他真正的意圖在?哪一側(cè)。

    安戈涅抿了一口水，側(cè)眸看?著他。

    提溫換了個更為放松的坐姿，投來的注視卻愈發(fā)專注：“那么?具體來說，為了達成您的目的，您想要我投入什么?，您又能?給出什么?回報？”

    對這類問題安戈涅早就想好答案：“我需要反抗軍的內(nèi)部動向?，還有在?必要時刻幫我做事的人?。

    “至于我所能?給出的回報的大小，這取決于我能?走?多遠，以及你們想要得到什么?。金錢在?王國?內(nèi)的力?量一直是有限的，有的時候，血緣和恰當?shù)囊?更為重要。我想，陶朱雙蛇永遠不會?嫌朋友太多?！?/br>
    廳中一下子變得分外安靜。

    提溫沉吟良久，綠眼睛閃爍不定?。

    他最后徐緩開口：“圣心聯(lián)合王室過去?經(jīng)常拿自由聯(lián)盟當?shù)妒?，以各種名目挑唆聯(lián)盟與第九共和國?的關(guān)系。相比舊王室，聯(lián)盟更看?好與反抗軍建立的新政府合作。這也是陶朱雙蛇的看?法。

    “具體的我不能?透露，但集團與反抗軍的合作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因此，對于我們適當打探一些內(nèi)部消息，他們持默許態(tài)度?！?/br>
    “如果陶朱雙蛇的人?被發(fā)現(xiàn)和王室糾纏不清，事態(tài)就會?變得非常麻煩。而您能?帶來的裨益……說得直白一些，是所謂的空頭支票，缺乏保證，不足以抵消風險。

    “所以，站在?集團的立場，我只?能?拒絕您?！?/br>
    提溫的口氣并不強硬，卻找不到任何反駁的孔隙。

    安戈涅咬住下唇，五官緊繃，卻聽到對方又說：

    “但是，我并不等同于陶朱雙蛇。”

    她險些沒反應(yīng)過來。

    “集團的意見?，未必是我個人?的意見?。”

    也就是說……

    提溫露出促狹的微笑，翠色雙眸里有光點小幅度地跳動著：“您很有趣，我相信您會?給我?guī)砀囿@喜。所以，如果您不介意我僅以個人?的名義協(xié)助您，我很樂意在?王國?首都星多您那么?一位‘朋友’?！?/br>
    說話禁止大喘氣！這人?百分百是故意的！不然他根本沒必要聽她說完，更沒必要提供她最需要的情報。

    安戈涅霎時不知該怎么?回應(yīng)。提溫明明可以趁機套近乎、甚至讓她對他心懷感激，他卻偏要那么?轉(zhuǎn)折一下，毫無意義地挑起她的火氣。

    “我不希望您對我有不切實際的期望，”提溫讀懂了她的不快，輕笑兩聲?，才開始慢條斯理地解釋，“相較陶朱雙蛇工業(yè)集團，我能?調(diào)動的資源不算多?！?/br>
    “我只?能?暗中行動，比如適當?shù)刈?漏反抗軍內(nèi)部的消息、幫您做一些不那么?起眼的事。如果您需要，我也樂于給您一些建議?！?/br>
    “但要在?明面上與陶朱雙蛇的立場相?！碧釡胤D(zhuǎn)指掌，認認真真地觀察自己的手指，仿

    佛那是屬于另一個人?的身體部件，“我目前做不到?！?/br>
    他的后半句語調(diào)平板，像在?陳述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實，安戈涅卻從中讀出一絲遺憾。

    她可不會?自作多情地以為提溫在?為幫助她力?有不足而遺憾。他跳脫出格的言行、異于常人?的個性都散發(fā)著秘密的氣味。貧民窟里工作到死的市民仰望一輩子的天之驕子也有自己的煩惱。

    但那又如何，陶朱雙蛇內(nèi)部的恩怨和她無關(guān)。

    因此安戈涅坦然回道：“我沒指望你為了我損害自己的利益?！?/br>
    或許是她表現(xiàn)得太坦蕩了，有些不留情面，聞言，提溫唐突地沉默了片刻。

    安戈涅伸出右手：“所以……成交？”

    樓宇內(nèi)部冷暖宜人?，提溫的指掌卻有些涼。

    他握手的力?道不輕不重，但表情還算認真：“公?主殿下，合作愉快。”

    到了這個時候，安戈涅才忽然想到：

    提溫問了很多，唯獨沒有問她打算具體怎么?實施計劃。這是她最沒底氣的部分。如果他問了，她也只?能?坦白說“走?一步看?一步”。

    是料到她答不上來，還是并不在?乎？

    “我臉上沾了什么?東西么?？”提溫笑吟吟地問。

    安戈涅收回視線：“你可以向?我泄露內(nèi)部消息了?！?/br>
    他明顯很中意這種說法，樂在?其中地拉長?聲?調(diào)：“嗯……泄露哪個好呢？”

    “是哪個反抗軍軍官委托陶朱雙蛇抓捕我的？明天我會?被移交到哪一位手里？”這兩個問題的答案很大程度決定?了她計劃起步的困難程度。

    思索著各種可能?的情況，安戈涅聲?量明顯低了下去?，嘀嘀咕咕的：“反正總不會?是西格本人?吧?！?/br>
    然后她就看?見?，提溫的表情驟然微妙了起來。

    ※

    “報告長?官，”秘書官輕手輕腳地關(guān)上房門，嚯地站直，“陶朱雙蛇押送公?主安戈涅的飛船已經(jīng)抵達中轉(zhuǎn)空港。”

    “我知道。”西格的應(yīng)答一如往常簡潔。投影視窗在?他面前懸停著，多個文件同時打開，但頁面好像已經(jīng)很久沒有動過了。

    秘書官表情豐富地枯站了幾分鐘，終于還是開口：“長?官，真的要讓公?主直接到指揮艦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