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大半人不吝于稱贊她的勇氣和誠意，甚至提出?讓安戈涅到王國境內(nèi)的私人莊園避難。但她感覺得到，他們其實并無太大的危機感——

    就算真沒了艾蘭因也不算什么。又沒幾個人真的會為他的消失哀悼。只會搞刺殺的王室后裔終究成不了氣候，最后還是要依靠他們的支持才能成事。

    至少他們?nèi)绱撕V信。

    情?況還沒緊迫到勛貴們需要她為他們的行動正名?。

    至于那位女伯爵易耘，她曾經(jīng)?是內(nèi)務(wù)大臣，艾蘭因內(nèi)閣的第二把手。她以接連的變故之下打擊太大、身體狀況不佳為由婉拒與?安戈涅商談。

    開玩笑, 身體臟器都?換過一遍的前前財政大臣都?愿意和她隔著通訊喝茶聊天, 一邊謙虛人老了身體不行, 一邊笑瞇瞇地估量她的價值呢！

    易耘就是不想見她罷了。

    安戈涅不由懷疑易耘家中?因為子?侄貪污嫌疑家產(chǎn)被扣另有內(nèi)情?。

    女伯爵是此前艾蘭因要對抗的壓力主要來源，以他的作風(fēng), 手里掌握易耘家里的內(nèi)幕也不讓人意外，而他要是不小心透給了西格……

    如果這?是真的，易耘作為路伽內(nèi)應(yīng)的嫌疑一下子?就暴漲。可以她的精明, 真的會犯那么低級的錯誤？如果她真的悄然反水，更應(yīng)該和安戈涅熱絡(luò)來往, 掩飾她在艾蘭因刺殺中?出?的力。

    想不明白?。

    不在首都?星，信息來源不夠，想再多都?是白?搭。想打易耘一拳出?氣都?不可能。

    安戈涅深呼吸，為了壓下過度社交過后的暴躁情?緒，在這?個臨時?充當(dāng)安全通訊屋的寬敞衣帽間里來回踱步。

    敲門聲響，停頓數(shù)拍，哥利亞推門進來：“搞定了沒有？可以走了?！?/br>
    “提溫呢？我還有一件事想做，需要他幫忙。”

    哥利亞一撇嘴，向肩膀后面看：“喂，你聽?到了?！?/br>
    被點名?的綠眼睛青年就也走進來：“需要我做什么？”

    “如果我試圖和路伽聯(lián)絡(luò)，再假設(shè)他收到了消息，有辦法追蹤到他的坐標(biāo)嗎？”

    “幾率很小，我如果是他，肯定會棄用過去的身份賬號，即便仍舊能夠收信，肯定也會設(shè)置幾道安全中?轉(zhuǎn)站，確保數(shù)據(jù)無法追溯?！碧釡卣J真地分?析完畢，又補了一句：

    “但可以試一試?！?/br>
    哥利亞翻了個白?眼：“那你廢話那么多干什么?！?/br>
    提溫沒搭理他：“公主殿下，我需要借用一下您的終端設(shè)備。”

    她解下腕上終端遞給他，與?他不意間指掌相觸。她怔了一下，略微壓著視線，沒和他對視。

    提溫像是沒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接過終端就轉(zhuǎn)身去忙活了。哥利亞瞇了瞇眼睛，狐疑地盯著提溫的背影。

    半個小時?后，隔壁度假小屋中?，電子?設(shè)備準(zhǔn)備就緒，提溫抬眸看向安戈涅：“你可以給他發(fā)消息了?！?/br>
    安戈涅原本已?經(jīng)?打好腹稿?？烧娴拇蜷_與?路伽的通訊窗口，擬好的質(zhì)問忽然顯得臃腫而蒼白?。最后她只鍵入了一句話：

    ——我認識的路伽有多少是真的？

    ※

    陶朱雙蛇在兩星群衛(wèi)的安全屋極為隱蔽。

    外面看上去是家居配件體驗店，不知情?的顧客走進去消費也能改日收到質(zhì)量合格的商品。沒人猜得到倉庫地下開辟出?了整整三層空間，生活設(shè)施和物資一應(yīng)俱全。

    這?里甚至還有半層健身空間，從搏斗機器人到射擊靶位應(yīng)有盡有，感覺是給戰(zhàn)斗人員配備的。

    艾蘭因遇襲十二個小時?。兩星群衛(wèi)短暫的白?晝又結(jié)束了。昨天從熔解爐芯回來安戈涅就沒休息好，眼下已?經(jīng)?近整整二十小時?沒有闔眼。

    但她睡不著。

    她按照人工智能引導(dǎo)在射擊位置站好，一遍遍拔槍解鎖，直至動作變得熟練，動作捕捉自動打分?系統(tǒng)給出?的評價也越來越高。

    肌rou開始發(fā)酸，但依然離滿分?很遠。

    安戈涅反手抹了一下額際的汗珠，再一次隨著引導(dǎo)語音倒數(shù)拔槍、解除扳機鎖定、瞄準(zhǔn)。

    可能是疲勞讓動作僵硬，輕型槍拿在手里也不再穩(wěn)當(dāng)，比上一次的得分?甚至低了些。

    “為什么只練習(xí)拔槍？”身后傳來熟悉的嗓音。

    安戈涅收槍回身，目中?所見卻令她怔忡：提溫的頭發(fā)回歸了金色。

    察覺到她的視線，提溫抬手碰了一下耳后的發(fā)絲，笑得淡淡：“之后要回化樂星城，頂著一頭染黑的頭發(fā)會引發(fā)離奇的揣測，沒有必要?！?/br>
    再順著這?個話頭聊下去，他可能又要半真半假地問她是不是會遺憾，安戈涅于是率先調(diào)侃：“自由聯(lián)盟的精英代表連隨意改變發(fā)色的自由都?沒有么？”

    “很可惜，至少我沒有，”提溫走近了兩步，又問，“哥利亞說你已?經(jīng)?在這?呆了一個小時?了，你需要睡眠?！?/br>
    “昨天我在熔解爐芯打傷了一個alpha.”說出?這?個事實的時?候，她不禁有些恍惚——舞廳sao動原本該是大事件，但相比之后的劇變，它如今竟然顯得不怎么重要。

    “我知道?！碧釡刎撠?zé)善后，當(dāng)然知道，應(yīng)聲后就等待她說下去。

    “我槍法當(dāng)然很糟糕，根本沒命中?想打的地方?？杉幢闶悄菢?，也足夠讓對方慌張起來，給了我脫身的機會?！?/br>
    仿佛要證明她的說法，安戈涅轉(zhuǎn)身抬槍瞄準(zhǔn)靶子?，慎重地扣動扳機。

    勉強沒脫靶。

    她回身笑著搖頭：“我不可能幾天之內(nèi)成為神槍手，還不如把拔槍的動作先練像樣，嚇退膽小的人足夠了?！?/br>
    “養(yǎng)成肌rou記憶、在緊急時?刻也能夠順利拔槍自衛(wèi)確實很重要，同樣重要的是扣動扳機的勇氣，然后才是準(zhǔn)頭?！?/br>
    提溫笑了笑，在她身上看到回憶的重影。

    “開槍的勇氣你從來不缺?！?/br>
    她知道他在說初見時?她就決意一槍把他爆頭的事，但好像又不止如此。

    和對方長?久對視不知怎么變得困難，她便以輕松的語調(diào)感慨：“把我逼急了，我大概什么都?會做?！?/br>
    提溫看了她片刻，忽然斷言：“你很恐懼?！?/br>
    安戈涅臉上的笑一瞬間收得干干凈凈。

    她盯著他，聲音里也豎起戒備的墻：“我怕什么？”

    對方并不直接作答，反而說：“如果你想要，這?次你可以成功逃離這?一切。”

    安戈涅索性將槍擱下：“什么……？”

    她隱約明白?他在問什么，但她寧可不理解。那樣好像就承認了她確實對懸而未決的現(xiàn)狀、對布滿荊棘的前路感到不安。

    “現(xiàn)在是很好的時?機。哥利亞有能力帶你遠離這?一切，過上你憧憬的——”提溫緩慢眨動眼睫，聲音和眼神都?有些空洞，他一字不差地復(fù)述她使?用過的說法，“平靜安穩(wěn)的生活?！?/br>
    那也是她曾經(jīng)?與?路伽共同用想象描繪過的生活。

    安戈涅知道她的臉色不會很好看。

    提溫見狀彎起色淡的唇角，不緊不慢地說下去：“讓你過上衣食無憂、與?陰謀和爭斗無關(guān)的生活……甚至于說很有意思、很愉快的一生，我想哥利亞還是做得到的?！?/br>
    安戈涅握緊雙拳：“你在試探什么？”

    “不，這?次我是認真的，”提溫還是平靜地笑著，“如果那是你希望的，我會放你走，力所能及地幫你銷聲匿跡?，F(xiàn)在是最佳時?機。”

    將姓名?與?過去一同埋葬，在某個荒僻而平靜的星球度過波瀾不驚的一生。

    安戈涅順著這?個方向設(shè)想了一下，心頭首先浮現(xiàn)的居然是恐懼，對于錯失良機、與?更強大的可能性失之交臂的恐懼。

    原來她已?經(jīng)?不會滿足于平凡瑣碎的幸福。她伸手撫摸擱下的激光手|槍，有些惘然地想道。人很難猜到自己會變成什么樣子?，就像她之前沒想到會有擁有自己的武器的一天到來。

    可幸福的定義?又是什么呢？

    “我不會逃的。沒有足夠的力量，真正的平靜安穩(wěn)恐怕是不可能的?！边@?話出?口的瞬間，安戈涅不禁愣了一下。

    這?聽?上去多像艾蘭因會一臉平靜地分?享的理論，她曾經(jīng)?在心里暗暗反駁的理論。

    “而且你幫助我逃跑，你會怎么樣？”

    提溫眼睛里有笑意在閃光。她看得這?樣清楚，是因為他又近了一步。

    他的虹膜其實并非一色的濃翠綠，靠近瞳孔的那一圈顏色稍淡，反而讓眼珠更有玉石般的礦物質(zhì)感。這?似乎是她第一次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

    “我會怎么樣對你重要嗎？”他饒有興致地問，意態(tài)隨意，但這?問句自唇間滾落的那瞬間，他們都?知道某條后路隨之?dāng)嘟^。

    默契地假裝他不曾多問一句她為何?要偏袒別人這?個可能不復(fù)存在。

    安戈涅沒有作答。

    提溫并不驚訝，他反而加深了笑弧。

    “來，再試試打靶。”這?么說著，他輕柔地推著她轉(zhuǎn)過身重新?舉槍，從后伸臂帶著她擺好架勢，手臂重疊手臂，十指包裹住十指，膝蓋略微頂?shù)剿耐龋掳腿粲兴茻o地帶過她的頭發(fā)。

    “腰腹發(fā)力，注意站姿?！碧釡靥嵝?，像個心無旁騖的稱職陪練。

    但下一句，他又說：“我的心思暴露得不是時?候。不過那也并非我所愿?！?/br>
    安戈涅手指動了一下，他一絲不茍地帶著指節(jié)回到原位。或許是室溫偏低，他的手好像比之前要涼。

    “即便艾蘭因沒有出?事，沒有路伽的自爆身份，我也清楚你現(xiàn)在沒有心力應(yīng)付我。你已?經(jīng)?很熟練怎么在利益交換中?談感情?，或者用一點點真心換來實打?qū)嵉暮锰?，但是另外三個人已?經(jīng)?足夠叫你耗費心神，而我……”

    他輕輕笑，她聽?到自尊心的碎片跌落又粘合的響聲。

    “我不會甘心只當(dāng)個被敷衍的對象?！?/br>
    安戈涅的胸腔深處隨這?句話震了一下。

    “更不用說，我本質(zhì)上是集團的所有物，我不知道明年的今天我會在哪里、會變成一團爛rou還是依然看起來完好。安戈涅，我沒法對你做任何?承諾。

    “但這?只是我的想法。我不夠無私，沒辦法忍受現(xiàn)狀。”

    他停頓須臾，有什么輕盈的、稱不上親吻的東西擦過她的耳廓。

    “感情?很有意思。不抱希望的姿態(tài)里總還是會留有一絲期待，希望奇跡會發(fā)生、并且準(zhǔn)備好為奇跡的降臨而欣喜若狂。

    “你會不會其實相當(dāng)在意我？我不知道，但我想知道?！?/br>
    安戈涅抿住嘴唇，像是防止有詞句不受控地跑出?來。

    提溫又笑：“如果你改變主意想逃，現(xiàn)在我依然愿意提供協(xié)助。當(dāng)然，我們可以當(dāng)作什么都?沒發(fā)生，今天的談話、昨天前天，還有更早之前的那些苗頭全都?不存在，從今往后，我和你只作為投契的合作伙伴相處。

    “我會表現(xiàn)得足夠自然，不會讓你困擾；但相應(yīng)的，今天過后，一些心軟的破例也不會再有?！?/br>
    “如果那正是你想要的……”

    提溫引導(dǎo)著她抬起槍口，抵達能準(zhǔn)確命中?的位置，壓在她食指上的指腹悄然挪開。

    確實有意思，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他也唯獨沒有描述放她逃走和回歸正常以外的第三種可能性。

    安戈涅視野里紅色的靶心有些扭曲，色彩艷麗地動搖著，像是一團起舞的火焰。

    而他悅耳的聲音輕柔又愉快，充滿絕望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