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是”半晌，尷尬得一張玉似的冷臉抑制不住得紅，狠狠一咬牙：“這皆是些?宮中尋來?的療傷且又養(yǎng)顏的面脂與?膏藥……”

    “姑娘不妨試試看……”

    話音未落，連璋已轉(zhuǎn)身落荒而逃，身后內(nèi)侍險(xiǎn)些?跟不上，“嘩啦”一聲?隨即小跑，竟又未給蘇梅行禮的時(shí)機(jī)。

    蘇梅：“……”

    “噗嗤”一聲?，蘇梅怔怔望著連璋似只呆頭呆腦的大鵝一般迎著烈日疾步出了院門，手指下?意識(shí)摸了摸額前薄薄一層白紗，不由笑出了聲?。

    一息后，霍長?歌聞著那笑聲?轉(zhuǎn)出廂房，一副揶揄模樣?瞧著她。

    “原是沒怎么?動(dòng)心的?！碧K梅卻知她想?問甚么?，眼波流轉(zhuǎn)間咬唇認(rèn)真想?了想?，方笑得花枝亂顫，直言道，“適才卻又有?些?動(dòng)心了哈哈哈哈?！?/br>
    只因這一句，霍長?歌便將蘇梅故意留在了永平宮。

    他們北地的兒女各個(gè)自尊且貴重，當(dāng)配得起?所?有?人，但首先——她得自愿，以及，當(dāng)真喜歡。

    *****

    六月十七，宮里冷冷清清，卻是新帝與?安王生?辰。

    新帝喜靜，眼下?又不易鋪張，宮中并未張燈結(jié)彩，只戌時(shí)于御花園中臨水的涼亭里擺了酒，連璋邀了謝昭寧。

    月光如水，映亮半個(gè)池塘，他們幼時(shí)常圍著那池塘夏涼。

    謝昭寧來?時(shí)，連璋正負(fù)手立在那池塘前，著一身錦白便服，衣擺下?繡臨水白鸛，尤顯清冷孤寂。

    他凝著一潭波光粼粼的池水也不知在想?甚么?，聞見謝昭寧腳步，回頭只輕嘲一聲?，神情復(fù)雜：“可總算是只余你一人，能找你說說話了?！?/br>
    謝昭寧：“……”

    謝昭寧曉得他嫌自己與?霍長?歌近日總黏在一處，似有?說不完的話，微微紅了耳尖。

    他亦曉得連璋與?他生?死相依慣了，他非是瞧不慣他與?霍長?歌，卻是難過他早晚要隨她走。

    更說如今這宮中，只謝昭寧一旦走了，便僅余連璋一人坐在那高臺(tái)之上，左右再無適齡的兄弟姐妹與?他相依相靠，難免孤寂。

    “坐吧，”連璋往亭上兀自走去，短促笑了一笑，如雪后初霽，“今日你我十八歲，若擱在百姓家中，便已是成人，當(dāng)浮一大白才是?！?/br>
    “好?！彼B日沉郁，謝昭寧見他難得有?興致，隨即應(yīng)下?。

    “我原便想?著，著你多陪我些?許時(shí)日，過了今日，過了中秋，再到霍長?歌生?辰，于她及笄禮上與?你二人賜了婚，便送你們回北地，也算是我這做兄長?的，唯一能為你們做的事?！蓖?nèi)擺了酒菜，卻無人伺候，連璋雖說要“浮一大白”，到底顧念謝昭寧有?傷在身，只親自斟了茶，“只如今看來?，卻是多此一舉，沒得惹人生?厭了?！?/br>
    他說起?話來?，仍忍不住要自嘲自諷，再刺別人一下?，借此隱藏內(nèi)心的傷懷與?不安。

    謝昭寧挑他一眼，懂他，便縱他，只與?他一碰杯，飲了茶。

    “她早就?想?歸家了吧，”連璋卻不飲，哂笑一聲?，“你也是?！?/br>
    謝昭寧不置可否，又不愿騙他，遂只沉默看他，眼神于月光與?池水的交映下?，愈顯悲憫。

    “我雖自幼便知你心向?北地，但臨到這一日，卻又著實(shí)舍不得。”連璋終是忍不住道，“你這一走，偌大宮中便只余我一人?！?/br>
    謝昭寧與?他到底不同，謝昭寧身上流淌著將門的血，他該歸于戰(zhàn)場(chǎng)黃沙，護(hù)一方百姓。馬革裹尸是他的道，北地不只是歸路，而是盡途。

    連璋垂眸凝著清翠茶面，話說得惆悵，謝昭寧便也于心不忍：“蘇梅姑娘……”

    他想?了想?，輕聲?試探。

    “被你瞧了出來??！边B璋聞言一怔，抬眸看他一眼，又不大好意思自嘲笑一聲?。

    他原對(duì)蘇梅生?出了些?許心思：或是同生?同死時(shí)，生?出的肝膽相照的情誼；亦或是更早之前，針鋒相對(duì)時(shí)產(chǎn)生?的別樣?情愫。

    他自個(gè)兒雖說不清楚，卻坦然接受這份悸動(dòng)，幾日相處中，更與?蘇梅許了后位與?“一馬一鞍，相攜白首”的誓言。

    只北地的姑娘怕皆一個(gè)性子，耐不住這紅墻青瓦的禁錮，蘇梅思慮過許久，終與?他坦言，說想?歸家。

    “雖有?動(dòng)心，但卻無刻骨銘心，抵不過自在與?思鄉(xiāng)，勉強(qiáng)為之，唯恐日后愛侶成怨侶，再不復(fù)從前。”

    蘇梅說這話時(shí)，坦然而清醒，英勇又無畏，似中都之戰(zhàn)時(shí)那利落的一刺，利落斬?cái)鄶橙诵悦怖鋽財(cái)嗨c?連璋間的一段淺緣。

    連璋便也就?此作罷。

    他不是連鳳舉，也不想?是他，他將所?有?人都托著翅膀送出這枷鎖一樣?的深宮，只留自己一人守在這里，像是贖罪，更像自罰。

    謝昭寧知他，也懂他，心疼他，卻救不了他。

    連璋也早已擇好了自己的道，便要以白鸛之姿，生?殉了它?。

    “這皇城里的紅墻青瓦，不該是困住北地鴻鵠的囚籠，讓她歸去吧。我會(huì)守在這里，等你們偶爾歸來?的探尋?！边B璋與?謝昭寧故作輕松一笑，再斟一杯茶敬他，眼中隱隱蓄了淚，“昭寧，中都的安王府便不建了。余生?，怕你也不會(huì)再回來?久住，眼下?也不便大興土木。待過幾日，霍長?歌回來?，你們、你們便走吧?！?/br>
    早走晚走，也沒甚么?分別了，總歸——是要走的。

    “我與?你多支些?銀錢，待你到了北地，便著工匠比鄰燕王府，修建安王府。”連璋強(qiáng)笑著又去斟茶，嗓音沉沉一壓，便又壓出些?兄長?的威儀來?，肅聲?道，“總不能真讓你成了他霍家的上門女婿?！?/br>
    “以此，便當(dāng)是我送你的賀禮吧。”

    *****

    是夜，謝昭寧獨(dú)自回到羽林殿，越發(fā)悵然，兀自坐在蓮池前出神。

    池塘里不知何時(shí)蹲了只青蛙，凄清月色下?，呱呱地叫，吵得一院不得寧靜。

    十七的月亮也還圓著，只人總不見團(tuán)圓。

    陳寶在屋中等了謝昭寧許久，只當(dāng)他一直未歸，推窗方見他那一道身影正蜷在皎潔月輝下?。

    “殿下?！”陳寶抱著兩截木頭興高采烈喊他，“郡主著人適才送了包裹進(jìn)宮來?！”

    謝昭寧聞聲?側(cè)眸，這才有?了些?許笑意，起?身回屋去。

    書房中，燭火搖曳，霍長?歌寄來?的包裹經(jīng)路途顛簸已散了結(jié)，躺在桌上的除卻那兩截紅木，原還有?一尊掌心大小的金雕——金子倒是足金，沉甸甸的，只那雕工頗為粗劣，將風(fēng)姿出塵的云鶴雕出了大撲棱蛾子的模樣?，丑得眼熟，顯然又是霍長?歌親自動(dòng)手雕的，底座還刻了“生?辰禮”三字。

    謝昭寧將那金雕托在手心里不住摩挲，心里甘甜如蜜。

    他再抖開那隨金雕附上的薄薄一封書信，但見其上只寥寥一行：“謝師傅，無意尋到好木，箭囊已空 ，待補(bǔ)?！?/br>
    末了還添了一副她自畫的小像，笑得狡黠，拱手道賀。

    古靈精怪的小丫頭，過生?兒還得被她使喚。

    謝昭寧瞧著那小像，再一瞥陳寶手中兩截上佳紅木，堵在胸中的一腔愁悶，便恍然散了許多，不禁笑了出來?。

    *****

    又半月余，霍長?歌自涼州回轉(zhuǎn)，便被連璋一旨賜了婚。

    她原便是以聯(lián)姻名義來?的，如今正好名正言順，可拐帶著新郎回去成婚了。

    她尚未著手安排歸鄉(xiāng)事宜，便又趕上城郊道觀修繕完工。

    自中都一戰(zhàn)后，連玨便居于太子府中，遣散了后宅，日夜誦經(jīng)，從未出過房門半步，便是連璋登基他亦未曾露面，著實(shí)與?這紅塵俗世斷了個(gè)干干凈凈。

    七月初四?，立秋，先太子落發(fā)出家，連璋攜眾人親自前往送別。

    那道觀原居于半山腰，殿宇重樓，占地不小，也曾香火鼎盛。

    只前朝末年，天下?大亂時(shí)，道士盡皆北上抗狄，以身殉蒼生?家國，再未得歸，那廟便也就?此沉寂，卻不料被連鳳舉征作了囚牢。

    前朝皇族被困于此地?cái)?shù)載，享非人對(duì)待，也曾恨極，推砸了殿中三清塑身，只怪滿天神佛從不睜眼俯瞰世間疾苦。

    再后來?，以除疫為名誅殺前朝的那把大火，一路自后山蔓延至內(nèi)殿來?，熏得墻壁到處焦黑，道觀便也就?此徹底荒廢。

    如今道觀里外雖重新修整成了佛寺模樣?，卻只大動(dòng)了主殿用以供奉佛祖，以及半座后廂供連玨居住，其余曾關(guān)押前朝的住處與?焚燒填埋尸身的后山幾乎一動(dòng)未動(dòng)。

    那里有?成百上千的冤魂，不知是已早歸西方極樂，還是如赫氏公主一般長?久怨懟人間。

    秋風(fēng)送爽，郊外已無那般炎熱。

    謝昭寧傷也大好，觀完了禮，便與?連璋相攜去了后山。

    赫氏公主的骨灰與?那些?遺民一同被收斂在一方長?長?的木匣中，置于佛像一側(cè)，受連玨香火供奉與?超度，其中還悄然藏了南煙的骨灰進(jìn)去，卻是著連璋暗自授意。

    遂那匣前只立了牌位，卻未刻字。

    霍長?歌立在那無主的牌位前，不由便要憶起?那如寒冬般冷寂又怨毒的一雙琉璃眸，微微出神。

    連玨見狀便裹著周身濃郁的香火氣息，無聲?行過去。

    “霍施主，”連玨雙手合十立在她身后，嗓音溫醇問道，“可要與?故舊立碑刻纂？”

    他如今舍下?了對(duì)皇權(quán)的渴望，又掙脫了君父的掌控，人似越發(fā)通透慈悲，一眼便能瞧出霍長?歌怕是與?前陳赫氏有?些?神交的意思，物傷其類又感?同身受。

    “不必，多謝大師，還——”霍長?歌聞言回眸，平生?第一次與?連玨說話，卻是亦雙手合十與?他回禮，笑道，“——我與?她還未有?那般熟?！?/br>
    赫氏月容，前陳帝女，因生?為雙胎而不詳，幼年過繼慶陽郡王膝下?，雖幸免于清和九年道觀之禍，卻以罪人自居，惶惶不得安——霍長?歌再與?連玨躬身行禮，轉(zhuǎn)身離去，心中卻一字一字悄然浮起?——終，亡于清和十五年中都之亂，以身殉于過往恩仇，得償所?愿。

    霍長?歌獨(dú)自穿過那些?曾經(jīng)囚殺前朝皇族的院落，待到荒涼后山時(shí)，便見謝昭寧與?連璋并肩立于一棵參天古樹之下?。

    那樹干有?數(shù)人合抱般粗壯，但為當(dāng)年大火所?累，已枯死有?些?年月了，樹下?如今還新立有?一方石碑。

    微風(fēng)吹拂，余光里似有?甚么?一晃，謝昭寧正與?連璋說話，驚詫側(cè)眸，正見那原已焦枯的樹干上，不知何時(shí)，竟冒出了新的枝丫，梢頭還發(fā)了新芽，芽尖探出來?的嫩葉還未長?成便迎來?了秋，微微泛出些?許鵝黃。

    “來?年——”謝昭寧一怔，卻又驚喜。

    “——會(huì)有?更多綠芽長?成新枝，”他欣慰笑著與?連璋道，仰頭看著樹冠，溫柔而期盼，“再過經(jīng)年，便會(huì)成蔭?！?/br>
    他們腳下?原便是當(dāng)年焚毀前朝尸身時(shí)挖出的土坑，長?寬十丈、深十丈，內(nèi)里混著無數(shù)人的殘骸，以及武英王那柄折斷了的母劍。

    殿宇修葺時(shí)，連玨便著工人將其填埋，又于樹下?立了碑，只以篆體刻了“赫”字。

    再過經(jīng)年，枝繁葉茂，綠樹成蔭，便會(huì)為石碑遮風(fēng)擋雨，著故人安息。

    *****

    七月初七，七夕，晨起?稍稍落了雨。

    待云銷雨霽，秋風(fēng)微涼，謝昭寧便邀霍長?歌出宮去。

    蘇梅與?陳寶同行，將馬車停在城中官道旁。

    百姓民宅如今已修葺大半，只城垣還仍損毀著，冷清了月余的街道，因著過節(jié)，兩兩一對(duì)來?來?去去，便有?些?熱鬧。

    只眼下?時(shí)辰還早，集市還未支起?來?，喧囂卻并不繁華，離恢復(fù)往昔元?dú)?，怕還要些?許時(shí)日。

    臨行在即，霍長?歌便拉著謝昭寧也要去店鋪中轉(zhuǎn)轉(zhuǎn)，與?北地的親友買些?禮物帶回去。

    熟料行過對(duì)街那玉器店時(shí)，正見老板倚在門外與?人聊天，霍長?歌遠(yuǎn)遠(yuǎn)瞧見倏得一滯，忙拉著謝昭寧要繞道而行。

    謝昭寧尚不知發(fā)生?了何事，腳下?未跟上，茫然道：“長?歌？”

    霍長?歌紅著臉只不答，轉(zhuǎn)過他身后便推著他走進(jìn)旁的街巷中去。

    結(jié)果，那側(cè)巷口又支了攤子在賣糖人，老板長?聲?一吆喝：“糖人嘞！”

    “畫糖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