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男孩還不罷休，仍舊狂亂地?fù)]著雙手。胡大小姐立即將他緊緊抱住，卻又舍不得太用力，任由孩子的手打在她身上、臉上。

    “哎呀，大小姐，哎呀小少爺！！”

    一聲公鴨嗓刺破了這混亂的氣氛。

    一名矮小的男子沖了出來，嘴里念叨著“小少爺啊我可憐的小少爺啊”之類的話，一邊抽出腰間毛筆。他右手執(zhí)筆，凌空左右揮動(dòng)，當(dāng)即寫出一枚書文。

    三點(diǎn)水并一個(gè)昆字，正是“混”。

    賴疙瘩寫出了書文，便連忙把“混”字塞給了那狂嚎亂舞的小少爺。

    說來也怪，這枚文字一到小少爺手中，他就倏然噤聲。這孩子抓著“混”字，好似抓住了自己的神魂；他慢慢收回手，也低下頭，最后盯著那字一直瞧著，動(dòng)也不動(dòng)了。半晌，這孩子面上竟還露出一點(diǎn)笑容，看上去極為溫馨寧靜。

    丁舒錦低呼：“賴文珺！”

    云乘月緩緩點(diǎn)頭。她凝神望著那枚書文。

    這枚“混”字著實(shí)非?！胀?。甚至于，用“普通”來評價(jià)它都過于委婉。它完全像是一個(gè)初學(xué)者寫出的字，左邊三點(diǎn)水間距不一，最下一筆本該承左啟右，卻被寫得大大咧咧，毫無章法地橫在那兒，直接刺進(jìn)了右半邊的“昆”字；右邊也是上大下小，左右不對稱，一點(diǎn)不好看。

    整個(gè)“混”字，就這么刺棱棱地佇在那兒，哪里像個(gè)字，分明像個(gè)不修邊幅的小混混，支棱著油膩膩的頭發(fā)站在那兒。

    原來如此……果然如此。云乘月暗自點(diǎn)頭。如果說之前她還只有八成把握，現(xiàn)在親眼目睹賴疙瘩的“本事”，那把握就成了十足十。

    此時(shí)，那矮小男子方才站直身體，朝云乘月她們看過來。他惡狠狠地盯著她們，面上卻又有一絲得意的笑容。他站在小少爺身邊，身體還略微歪斜著，仿佛正靠著自己的靠山，一派得意。

    胡大小姐也深吸一口氣。她從身邊仆人手里拿過一張濕毛巾，隨意擦了擦手和臉，又重新坐下。

    “就是你們看到的這樣?！彼Z氣還是那么冷，卻又像藏了絲心灰意冷，“云道友，明人不說暗話，這些年來我為了阿韶，什么大修士也求過，什么三教九流也見過。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什么能讓我抱有太多期望了。”

    “賴文珺是唯一能讓阿韶有反應(yīng)的，因此我看重他?！焙笮〗憷涞?，“若你們想要得我看重，那就直接一些，把本事亮出來，別說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唬我。”

    云乘月略一挑眉。直接？好啊。

    她朝著小少爺徑直走過去，推開想要阻攔她的仆人，又側(cè)身閃過想要抓她的賴疙瘩，一把抓住小少爺?shù)母觳病?/br>
    “小少爺……！”

    吳管家一聲驚呼，正要上前，卻被大小姐抬手?jǐn)r下。她迷惑抬頭，卻見大小姐目光沉凝。“讓她去。”大小姐說。

    云乘月抓著小少爺?shù)母觳?。這孩子任由她抓著，一言不發(fā)，什么反應(yīng)都沒有，只繼續(xù)盯著掌中的“混”字，面上帶著一縷笑容。

    賴疙瘩還想來抓她，云乘月卻動(dòng)作更快。她伸出手，一把搶過了男孩手中的書文。

    胡韶是個(gè)瘦弱的、沒有修為在身的孩子，又呆怔，根本抵擋不了。他愣愣看著掌心，抬起頭，試圖去搶回“混”字。

    “想要？”云乘月居高臨下，俯視著他，“不，我不會(huì)給你。”

    她右手一個(gè)用力。那枚歪歪扭扭的“混”字當(dāng)即粉身碎骨。

    “看到了嗎?！痹瞥嗽碌卣f，“沒有了?！?/br>
    賴疙瘩書文被碎、當(dāng)即心口一痛，發(fā)出了憤怒而驚恐的大叫；其他人也在呼喊著什么。連大小姐都坐不住了，甚至拿出了長鞭?；▓@中一片混亂，原本寧靜的野趣蕩然無存。只有那男孩是安靜的，他傻傻地望著云乘月，望著她空空蕩蕩的掌心。忽然，他面皮使勁抽搐幾下。

    “啊！啊啊啊——！”

    他尖叫起來，使勁揮舞著手臂。又是剛才的那一幕。

    胡大小姐再忍不住，正想憤怒出手，卻聽那云大貓高聲道：“舒錦！”

    “我知道的，云前輩！”

    丁舒錦還有些緊張。從她踏進(jìn)胡府開始，她就一直有些緊張。因?yàn)樗窃趫鋈酥?，唯二知道?huì)發(fā)生什么的人；也因此，她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很久。

    在她回答出那句話的同時(shí)，她已經(jīng)攥住了毫筆。正是云乘月送給她、出自胡家人的那一支筆。

    浸著墨汁、柔軟又充滿彈性的筆尖在空中滑過，拖出明亮而厚重的筆跡，最終匯成一個(gè)“篤”字。

    這個(gè)字寫得異常的大。

    通常來說，書文有特定的大小，因?yàn)榇笮∫彩欠ǘ鹊囊徊糠?；太大的書文?huì)導(dǎo)致結(jié)構(gòu)松散，力量溢出，通常無法成型。

    原本丁舒錦的書文也是正常大小。但這一刻，她站在胡府的花園中，想到成敗在此一舉，一時(shí)決心如山，不知怎么地，寫出的書文也變得很大。

    大如臉盆的書文升騰起來。一股厚重之意傳開。暖風(fēng)生出，撫平人心浮躁；四周一靜，人人都感到，心中有什么東西沉淀下來。

    與此同時(shí)，那尖叫、扭動(dòng)不止的孩童，也忽然安靜。他怔怔地看著那枚書文，看了好一會(huì)兒，都一動(dòng)不動(dòng)。

    “阿，阿韶……？”

    胡大小姐才喊一聲，又趕緊捂住嘴。她不明情況，不敢輕舉妄動(dòng)，只能望向云乘月。

    “云道友，這是……”

    “無事?！痹瞥嗽滤砷_手。她剛剛一直禁錮著胡韶，又不敢太用力、怕把他手折了，折騰得一額頭汗。她退后一步，盯著前方，說：“且看著?！?/br>
    胡韶木愣愣地站著，過了好一會(huì)兒，才意識(shí)到自己可以動(dòng)。他抬起腿，踉蹌了一下，一步步地朝“篤”字走去。

    “啊，啊……”

    他嘴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丁舒錦站在另一頭，很緊張地盯著他。但緊接著，她深吸一口氣，托住自己的書文，往前一送。

    “你可以摸摸看?！彼p聲說，“你想摸摸看么？想的話，就告訴我?！?/br>
    這一頭，吳管家不覺低呼：“小少爺哪里會(huì)回應(yīng)……”

    話音未完，她便啞然。

    因?yàn)槟悄泻读艘粫?huì)兒，臉上出現(xiàn)了一種費(fèi)力思索的表情，接著他點(diǎn)點(diǎn)頭，發(fā)出了一點(diǎn)聲音，聽上去很像一聲模糊的“好”。

    丁舒錦笑了。她感覺對面男孩是個(gè)溫順的人，也就不那么緊張。

    “給?！彼f，“你可以拿著，不過輕一點(diǎn)。修士和書文都有聯(lián)系，我不會(huì)傷害你，可如果你握得太緊，我可能會(huì)忍不住收回它?！?/br>
    “啊……”

    男孩遲疑著，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像真的聽懂了。

    他小心地接過書文，左手托著，右手請輕輕撫摸它，好似在摸一只小小的兔子。摸著摸著，他臉上出現(xiàn)了笑容。

    丁舒錦走近了兩步?，F(xiàn)在，她一點(diǎn)都不緊張了。這位胡小少爺似乎只是個(gè)普通的孩子，而且有些可憐；她憐憫起他來。

    她問：“你喜歡嗎？”

    這次，小少爺很快點(diǎn)頭。

    “那你想不想有一枚自己的書文？我可以教你。”

    小少爺遲疑了一下，又點(diǎn)點(diǎn)頭。他張著嘴，“啊”了幾聲，最后含混地吐出一句話：“自己的……要……有……”

    “啊……！”

    僅僅是一句含混不清的，就已經(jīng)讓大小姐身體晃了晃。她緊緊捂住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已經(jīng)滿眼是淚。賴疙瘩在旁邊不知嘰嘰歪歪說些什么，她一點(diǎn)沒聽進(jìn)去；她只顧跑過去。

    “阿韶，阿韶啊……娘的阿韶！”

    她奔跑過去，一把將孩子攬?jiān)趹牙铮怀陕暋?/br>
    男孩先是吃了一驚，而后又愣怔許久。最后他舉起手，輕輕拍了拍胡大小姐的背。

    “娘……阿娘？啊，娘……”

    胡大小姐身體顫抖個(gè)不停。她含著淚，撫摸著孩子的臉頰，驚聲道：“你會(huì)說話了？阿韶，你聽得懂？你認(rèn)識(shí)阿娘是不是，阿娘就知道……阿娘就知道！”

    向來冷眉冷眼的胡大小姐，抱著孩子，坐在地上哭得一塌糊涂。

    其余仆人也是驚訝不已，關(guān)系近的心腹甚至也眼含淚花。吳管家甚至雙手合十，不停地感謝上蒼。

    唯有賴疙瘩又是震驚又是茫然。他死死瞪著丁舒錦，不敢相信，自己以為的“小妾”竟然如此有出息。怎么會(huì)這樣？她和她娘難道不該惡有惡報(bào)？難道不該是他飛黃騰達(dá)了，她們這狗眼看人低的惡人哭喊著求他？怎么會(huì)……怎么會(huì)，這“小妾”竟然比他這堂堂男子漢更能干！

    他臉色難看至極，神色變換不停，一看就是在絞盡腦汁思索對策。

    唯有云乘月看他一眼。

    前頭，胡大小姐激動(dòng)過后，理智回歸。她擦著眼睛站起身，回頭道：“云道友，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語氣里多了無數(shù)的尊敬和感激。丁舒錦站在一旁，訝異地眨了眨眼，緊接著若有所思。

    云乘月只一笑。

    “胡大小姐，我想先請問，您認(rèn)為‘書文’是什么？”

    “……書文是什么？”胡大小姐并不喜歡這種另起開頭的對話方式，但她現(xiàn)在不敢輕慢，便思考一陣，“書文自然是力量的顯化，是修士對大道的理解。”

    “這話倒是不錯(cuò)，卻并未涉及書文的本質(zhì)。”云乘月說，“我認(rèn)為，書文就是修士的內(nèi)心映照，是‘心眼’的一部分。”

    道法中的“心眼”，并不是人們平常說的城府，而是指人的智識(shí)、思考。胡大小姐自然明白她在說什么。

    “書文是心眼的一部分，我確實(shí)聽過這樣的說法?？伞@跟阿韶有什么關(guān)系？”胡大小姐暗自思索，這個(gè)說法是哪里聽來的？對了，好像是二弟說的。這似乎是明光書院的學(xué)問？回頭要問問二弟。

    云乘月道：“自然有關(guān)系。我想，小少爺之所以變成這樣，就是因?yàn)楸蝗∽吡恕难邸??！?/br>
    “什么……？！”

    胡家人一派驚呼。

    胡大小姐震驚難言：“這，這……是那詛咒干的？！”

    “我不知道?！痹瞥嗽乱灿行┻z憾，“想必您也知道，‘心眼’雖然不屬于三魂六魄，卻也是人的根基。被取走了‘心眼’，小少爺雖然有感覺、有想法，卻都無法順利表達(dá)，反應(yīng)也比別人慢很多。如果放任不管，小少爺確實(shí)活不過加冠之年。”

    “那……”

    “可動(dòng)物都有求生本能，人怎能沒有？小少爺一直在本能地努力，想要給自己一個(gè)‘心眼’?！?/br>
    第148章 同門（8）

    ◎張星官◎

    “什么？！”

    又是一派驚呼。

    “云道友, 請把話說完罷！”胡大小姐懇求道，“但凡有一絲讓阿韶好起來的希望，哪怕是把我的心眼剖了給阿韶, 我也做得出來！”

    “倒不至于這樣嚴(yán)重……而且，這并不是想就能做到的事。心眼不是心臟, 是剖不出來的。”云乘月無奈了，卻也被胡大小姐的決心打動(dòng)。

    “唯一能替代心眼的，只有書文。而且不是隨便一個(gè)書文，只能是最純粹的、沒有任何虛假欺騙, 完完全全只反映修士本人所思所想的書文, 才能替代心眼。”她指了指丁舒錦的書文，又指了指賴疙瘩, “比如這兩位的書文，都屬于此類。”

    “原來是這樣……難怪阿韶這么喜歡他們的書文。”胡大小姐喃喃著，抱緊了孩子, 落淚道, “原來不是阿娘一個(gè)人在努力，原來我的阿韶也一直在努力，阿韶真是個(gè)好孩子，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