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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行舟 第177節(jié)

    杜曇晝一愣,面上不動聲色,聲音卻迅速冷了下去:“烏石蘭就算再神通廣大,也不過一副凡人之軀,他能僥幸從處邪朱聞手中逃脫,已是上蒼庇佑。你不該把孤注一擲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的任務(wù)早已完成,這不是他該背負(fù)的東西”

    則南依沒有馬上接話,她先是怔忪片刻,然后才緩緩側(cè)過頭來,臉上的神情頗為復(fù)雜。

    思索良久,她才輕輕啟口,問了杜曇晝一個問題。

    “你知道烏石蘭最初在焉彌一戰(zhàn)成名,是因為他的刀法么?”

    “不是的。”則南依語帶同情:“是因為他的美貌?!?/br>
    五年前。

    處邪朱聞于王都郊外的行宮中遇刺。

    彼時殺手眾多,他帶去的侍衛(wèi)拼死反抗,最終在幾乎全軍覆沒的情況下,護(hù)住了處邪朱聞的性命。

    那一日,行宮大殿外的黑磚臺階都被鮮血染成了血紅色,侍衛(wèi)與刺客的尸體交雜橫陳,根本分不清敵我。

    尸山血海之中,唯有一道鋒利瘦削的人影立在殿外。

    那人身形搖晃,步履蹣跚,卻始終堅持著不肯倒下。

    處邪朱聞端坐在高椅之上,眼前慘不忍睹的尸海也沒有換來他片刻動容。

    戴著黑色手套的食指輕輕一點(diǎn),從王都聞訊趕來護(hù)駕的衛(wèi)兵們就將那人叫到殿內(nèi)。

    那人拒絕了他人的攙扶,跌跌撞撞地走到攝政王身前,縱然體力早已透支,卻仍以一個筆直的身形端端正正地跪下。

    低階侍衛(wèi),多用黑布條蒙面以遮掩真容。

    處邪朱聞垂眸看了他片刻,琥珀色的眼瞳透出十分冷漠。

    “你叫什么名字?”須臾后,攝政王冰涼的聲音響起。

    那人深深行了一禮:“屬下身份卑微,名姓無須被人知曉?!?/br>
    “無禮!”自始至終護(hù)在處邪朱聞身邊的老宰相斥道:“攝政王問話還敢遮遮掩掩?!”

    “摘下面布。”處邪朱聞的聲線毫無起伏:“將面布摘下來,告訴我你的名字?!?/br>
    污損于血跡的面布被傷痕累累的手指一圈圈解開,年輕的侍衛(wèi)第一次在焉彌的掌權(quán)者面前露出真容。

    布條丟至身側(cè),那人抬起一張白皙秀麗的臉,如山貓般圓而上翹的雙眼由下而上,直直看向處邪朱聞眼底。

    在老宰相發(fā)出怒斥前,在處邪朱聞的神情產(chǎn)生了極其細(xì)微的變化的那一瞬,侍衛(wèi)垂下長而密的睫羽。

    “烏石蘭?!彼吐暣鸬溃骸皩傧旅袨跏m,大人?!?/br>
    老宰相注意到,處邪朱聞原本正在摸索紅寶石圣戒的手指突然停住了動作。

    “烏石蘭的樣貌在焉彌實屬罕見?!避嚿希瑒t南依余光掃了杜曇晝一眼,補(bǔ)充道:“當(dāng)然,你也生了一副好皮囊,但烏石蘭是不一樣的,他的美麗與焉彌的所有美人都不一樣?!?/br>
    杜曇晝看不出表情:“你不會是在暗示我,處邪朱聞僅僅因為烏石蘭長得漂亮,就讓他當(dāng)自己的侍衛(wèi)長了吧?!?/br>
    “你不懂?!眲t南依嘆道:“烏石蘭的美麗,不只在他的外貌?!?/br>
    則南依第一次拜見處邪朱聞時,烏石蘭就是唯一被他允許留在殿中的侍衛(wèi)。

    處邪朱聞與她商量的一切,都是當(dāng)著烏石蘭的面進(jìn)行的。

    期間,則南依數(shù)度將打量的視線悄悄看向他。

    她敢保證自己做得絕對不留痕跡,但每一次,她都沒有見到烏石蘭的眼神。

    他始終低眉斂目,從未抬起過眼睫,從頭到尾都垂著眸,沉默著不發(fā)一言。

    他的長相會讓所有見過他的人,都對他與攝政王的關(guān)系浮想聯(lián)翩,但他本人似乎無動于衷,對所有或窺探或鄙夷的目光都視若無睹。

    那一次,除了“烏石蘭”這個名字以外,則南依沒有打探出任何與他有關(guān)的消息。

    一段時間后,處邪朱聞答應(yīng)了與她的婚約,召她入宮相商婚書之事。

    則南依毫不意外地在他身邊再次見到了烏石蘭。

    這道勁瘦修長的身影,就一直立在處邪朱聞身后半步遠(yuǎn)的地方,靜靜聽著他與則南依商討成婚后的土地分割等事宜。

    則南依心里清楚,說他在聽其實并不準(zhǔn)確,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抬起過頭,似乎對兩人的談話毫不關(guān)心。

    他年紀(jì)應(yīng)該很輕,穿著和其他侍衛(wèi)一樣的衣服,不合身的衣物顯得他格外瘦削。

    他一直握著腰間的刀柄,可他不說話的時候,看上去就像個柔弱斯文的貴族少年,他真的舉得起那把彎刀嗎?

    則南依默默收回視線,這樣的人,也能當(dāng)上攝政王的侍衛(wèi)長么?

    很快,她的問題就有了答案。

    當(dāng)天傍晚,經(jīng)過幾個時辰的你來我往,婚書的大體細(xì)節(jié)基本得以敲定。

    也許是為了表示對則南氏的重視,處邪朱聞破天荒邀她一起同登城墻,共賞夕陽美景。

    站在高聳的墻頭,繁榮的焉彌王城于腳下延展而去,縱橫的街道在則南依眼前一覽無余。

    忙忙碌碌穿行于街頭巷尾的百姓,此時渺小得如同螻蟻,他們?nèi)杖毡济Γ瑓s無論如何都要臣服在王權(quán)之下。

    血紅的夕陽下,仿佛世上所有的一切都?xì)w站在高墻之上的人所有。

    那一刻,則南依后悔了。

    她不該答應(yīng)和處邪朱聞聯(lián)姻的,她應(yīng)該想辦法除掉他,讓自己坐上那個高不可攀的權(quán)力之巔。

    也許是看得太過入迷,手上一時失了力氣,腕間的一條金手鏈不慎松脫,朝城墻下掉了下去。

    “哎呀?!眲t南依不自覺叫了一聲,處邪朱聞立刻側(cè)過頭來。

    細(xì)細(xì)的金手鏈沒有像她想的那樣,一路掉到高墻之下,它懸掛在一塊凸起的墻磚邊緣,被風(fēng)吹得飄飄蕩蕩,隨時都會掉落。

    見則南依探頭去瞧,處邪朱聞問:“很重要的東西?”

    “無妨?!眲t南依道:“不是什么值錢玩意,讓它去吧?!?/br>
    處邪朱聞漫不經(jīng)心地朝身旁掃了一眼:“烏石蘭。”

    則南依只感覺臉側(cè)一陣微風(fēng)拂過,下一瞬,烏石蘭一手撐在墻頭,騰身而起,從她身邊縱身躍下了高墻。

    則南依一驚,立刻踮腳探身往下看去。

    烏石蘭手扒在墻頭,腳踩著凹凸不平的墻磚,整個人懸在城墻邊緣,手臂長長地伸出去,只為替她撿回那條壓根不值錢的手鏈。

    即便是則南依,也從不認(rèn)為一條金鏈值得搭上誰的性命,她先是對烏石蘭喊道:“不必如此!你快上來!”

    烏石蘭置若罔聞,他竭力伸長手臂,卻始終離則南依的金鏈差一點(diǎn)距離。

    他攀在墻頭邊沿的手指用力到發(fā)白,腳尖能踩著借力的地方,也不過只有半寸寬,瘦削的身影在風(fēng)中搖搖欲墜。

    見他不肯上來,則南依向處邪朱聞?wù)埱螅骸爸炻劥笕?!請召回您的侍衛(wèi)!那東西根本不值得如此拼命!”

    處邪朱聞抬了抬下巴,讓她看身后。

    則南依甫一回頭,方才還懸在高空之上的烏石蘭,已經(jīng)從下面翻了上來,他雙手捧著那條細(xì)細(xì)的金鏈,呈到則南依面前:“夫人。”

    比起手鏈,則南依最先注意到的,是烏石蘭的手掌。

    那雙細(xì)瘦潔白的手,掌間布滿傷痕與硬繭,指尖還沾染著城墻上的塵灰。

    “你……”

    則南依有些怔忪地看向他,烏石蘭卻在二人目光交錯的頃刻間,低下頭去。

    他那雙形狀妍麗的眼睛,再一次隱藏在濃黑的長睫之下。

    則南依從他手中拿起金鏈,她沒有膽量敢要求處邪朱聞幫忙,單手把鏈子放到手腕上,笨拙地想為自己系上搭扣。

    處邪朱聞卻突然往前走了幾步,隨后停在她身側(cè),將手從寬大的衣袖里伸出來,紆尊降貴,親自為她系上了手鏈。

    則南依心中的恐懼遠(yuǎn)比榮幸要多,她生怕這個喜怒無常的攝政王會在這突如其來的善意后,陡然翻臉,將她推下高墻。

    所以在處邪朱聞放下手的同時,則南依借著彎腰行禮的動作,大步往斜前方邁了一步。

    這里離城墻邊緣尚有一段距離,即便處邪朱聞突然出手,也不至于一把就能將她推下去。

    但幾乎是同時,則南依就知道她想多了。

    處邪朱聞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她這里,他的視線從剛才起,就只集中在烏石蘭身上。

    也正因為如此,則南依才能在第一時間注意到,攝政王向來陰寒冷漠的眼神里,多了些許晦暗不明的意味。

    他看向烏石蘭的目光,像是在看一把上好的兵刃,這柄利器銳不可當(dāng),卻又只聽從他一人差遣。

    只不過,在他的眼底,除了贊賞與得意之外的東西,則南依不敢分辨。

    她抬起眼,最后一次看向烏石蘭,年輕的侍衛(wèi)長恭順地垂手而立,仿佛對一切都毫無所知。

    那天,離開王宮時,則南依決定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

    數(shù)月后,烏今譴使者來到王都。

    又過了一段時日,使臣執(zhí)思莫名失蹤,坊間傳聞,他是因為得罪了烏石蘭才被秘密處決。

    則南依沒有派人調(diào)查,但她并不覺得這是空xue來風(fēng)。

    如果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烏今真的見罪于烏石蘭,處邪朱聞是不會放過他的。

    又?jǐn)?shù)月后,鹿孤事發(fā)。

    據(jù)說,烏石蘭為了自保,當(dāng)著攝政王的面,親手殺死了他的這位摯友。

    此事則南依依舊沒有派人去查,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因為鹿孤死后,烏石蘭也不可避免地受到牽連,被除去了侍衛(wèi)長之職,貶去給處邪歸仁當(dāng)護(hù)衛(wèi)。

    歸仁王子當(dāng)年不過十幾歲,是京中最無權(quán)無勢的貴族,雖有王子之名,可人人皆知,他看似富貴的日子實則朝不保夕。

    處邪朱聞隨時都可能找借口將他處死,能讓他活到現(xiàn)在,不過是還沒有尋到合適的時機(jī)罷了。

    給這樣的人當(dāng)護(hù)衛(wèi),不要說仕途盡毀,恐怕那天就會和小王子一起被攝政王殺了。

    那時候,消息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人人都說烏石蘭終于失勢了。

    到后來,連與則南依來往的貴族們都這樣說,每個人都說得信誓旦旦,則南依幾乎都要相信了。

    也許那天她在城墻上看走了眼,也許是她想多了,也許處邪朱聞此人就是反復(fù)無常,行事無法以常理定奪。

    時間一晃而過,轉(zhuǎn)眼,烏石蘭已經(jīng)給小王子當(dāng)了大半年的護(hù)衛(wèi)了。

    那之后的某一天,則南依被處邪朱聞?wù)偃雽m中。

    后來是因為什么緣故,她已經(jīng)不太想得起來了,總之,她與處邪朱聞同乘一輛車出了王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