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邊待詔 第17節(jié)
“對于裴家的災(zāi)殃,師父早有卦象,你與裴家五行不容,八卦相妨,強(qiáng)行解難無異于違逆天道,所以不僅救不了裴家,險些連自己也搭進(jìn)去,師兄,你本來應(yīng)該比誰都明白。”鄭君容道。 裴望初道:“我本就是卦中人,并非看得明白便能行得明白。何況卦象如天星,朝暮瞬息萬變,不試一試,我怎會甘心?” 鄭君容嘆了口氣,“那你現(xiàn)在總該死心了,師父的話不會錯,你不該違拗他。如今凡塵于你已無牽掛,你隨我回天授宮去,給師父認(rèn)個錯,以后你還是六道祭酒,必有大造化?!?/br> 裴望初微微擰眉,“你既然要走,就走得干凈一點,為何要來公主府,將嘉寧公主牽扯進(jìn)來?” “這不是聽說師兄你在這兒么,我想讓你跟我一起回去。” “我不回去,也回不去了?!?/br> 天邊烏云蔽月,月色驟然黯淡,裴望初站在窗邊望著鄭君容,像是要融進(jìn)這照不亮的無邊夜色中,哀寂伶仃。 鄭君容的心如桌上的燈燭,陡然一跳。 “師兄這是說的什么喪氣話,宗陵師父向來最疼愛你,只要你肯回去認(rèn)錯,其余七位天師大人也會幫你說話,甚至是宮主……” “為了離宮,我已斷五符,滅命燈,碎玄玉——”裴望初淡聲道:“我已自逐出天授宮?!?/br> 鄭君容面色霎然一白。 天授宮弟子入宮時,其授業(yè)道師會為其寫五張符,以求得天、地相佑,鬼、神不擾,人之敬重;點一盞命燈,以求長壽無災(zāi);佩一枚玄玉,以蓄萬物靈氣。只有當(dāng)?shù)茏臃噶酥貤l宮規(guī)被逐出天授宮時,此三物才會被收回,意味著此人從此不受天授宮庇佑。 而裴望初竟然……親自毀了這三物。 這和與天授宮宣戰(zhàn)有什么區(qū)別? “他們裴家人除了與你同姓,對你還有什么好,值得你自毀前程……”鄭君容不可置信地喃喃道,眼里漸漸蓄滿淚花,“若非被師父路過救下,你早已被裴夫人溺斃在水中,裴衡就在旁邊冷眼看著……你的父母視你如仇寇,兄弟視你如陌路,你的命是師父給的,是天授宮給的,你為何要為了這種家族,背叛天授宮!” 裴望初嘆了口氣道:“不全是為了裴家,我是有些事想不通?!?/br> “那你就該留在天授宮中悟道!”鄭君容的情緒激動了起來,“這些世家之間的蠅營狗茍與你何干?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本是被作為下一任宮主培養(yǎng)的?!” 他生來柔順,少有如此激怒之時,竟一時氣血攻心,眼前一陣眩暈,堪堪扶著桌邊才站穩(wěn)。 “從謙!”裴望初三兩步走過來,扶他在圓凳上坐下,鄭君容無力地擺了擺手,一頭栽倒在桌子上,竟埋頭痛哭起來。 裴望初只靜靜看著他,一句安撫的話都說不出口。 這本就是他自己選擇的,不值得旁人為他痛惜。 正相對無言時,謝及音房中的侍女前來東廂房,請裴望初過去。 上房燈燭煌煌,裴望初站在門口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才緩步走進(jìn)去。 謝及音正坐在梳妝臺前,手里把玩著裴望初送她的那把桃木梳。識玉在內(nèi)室給她鋪整被子,姜女史冷眼侍立在她旁邊。 姜女史要伺候她梳洗,給她拆散發(fā)髻,謝及音嫌棄她手笨,特地讓人把裴望初叫過來。 裴望初凈過手后,走到謝及音身后,將她發(fā)間的釵環(huán)一件件拔干凈,輕輕解散發(fā)髻。妝臺上果然多了一把新的犀角梳,裴望初拾起來,先在竹煎水中一浸,這才順著她的頭發(fā)慢慢梳開。 謝及音半闔著眼,聲音也有些懶散,“聽說你在鄭君容那里,你同他竟然有話可聊?” 裴望初笑了笑,“聽殿下的吩咐,向鄭郎君請教規(guī)矩?!?/br> 謝及音好奇,“他教你什么了?” 裴望初微微附身,溫聲道:“他說,貴人面前勿多言,主子面前莫多嘴?!?/br> 謝及音輕嗤,“本宮算你哪門子主子?!?/br> 裴望初雙手將她的頭擺正,從瓷奩里抹了一指養(yǎng)發(fā)膏,用溫水泡開后,抹在謝及音的長發(fā)上。養(yǎng)發(fā)膏里有白芷和藿香,此二味藥材亦有清心醒脾之效。裴望初的掌心輕輕按在她頭皮上,謝及音反倒越發(fā)清醒了起來,睜眼從鏡中打量他。 那雙前似明杏后似桃花的眼睛,落在人身上,像春雨壓花枝,濡濕衣襟,勾人欲留還休。 裴望初并非六根清凈,低聲說道:“男子為女子挽發(fā),大抵只有兩種關(guān)系。待詔奴才和他的主子,亦或是舉案齊眉的恩愛夫妻。殿下您自己覺得,算我哪門子主子?” 謝及音聞言倏然一笑,姜女史就在旁豎著耳朵,他倒是真敢口無遮攔。 “你曾經(jīng)倒是有段好姻緣,可惜不在本宮這里,否則……舉案齊眉,亦未可知啊?!?/br> 這種話怎么搭都是錯,裴望初笑了笑,索性閉口不言。 謝及音拆完發(fā)髻,識玉也鋪好了床,她施施然起身往內(nèi)室走,裴望初見她沒有留他的意思,正欲轉(zhuǎn)身出門去,謝及音卻叫住了他。 她指著桌子上一盤紅彤彤的棗子,對裴望初道:“這棗配你正好,賞你了。明天早些過來給本宮梳頭,本宮要去嵩明寺添個香。” 裴望初拱手道:“謝殿下賞?!?/br> 他抱著一盤紅棗出門去,恰逢云散月來,一地月色如水。他從盤中挑了顆最大最紅的棗子咬了一口,舌尖一滯,忽然領(lǐng)悟了謝及音那句話的意思。 什么叫“這紅棗配你正好”。 裴望初將剩下半顆棗扔回盤子里,笑笑,“中看不中用?!?/br> 第二天裴望初果然早早就在上房廊外等著謝及音起床。今日為她梳的是墮馬髻,謝及音竟然開始挑他手藝不好,說要讓鄭君容來試試。 “姑姑說他常年侍奉在駱夫人身邊,各種手藝都不錯,如今他費(fèi)著我公主府的俸祿,總不能擱置浪費(fèi)了?!?/br> 裴望初比她還清楚鄭君容的底細(xì),聞言眼皮一抬,“只是手藝好嗎?我還以為端靜太妃能說動您收下他,必然是因為他有什么與眾不同之處?!?/br> 許是謝及音的錯覺,裴望初似是刻意咬重了“與眾不同”這四個字。 謝及音不以為然道:“一個內(nèi)宦最大的好處就是老實,不會隨時跑來自薦枕席,鬧得人心煩?!?/br> 裴望初一笑,“是嗎,您該多招點這樣的內(nèi)宦在身邊。” 謝及音梳整完畢,用了早飯,這才登上馬車往嵩明寺去。今日恰是姜女史被宣入宮的日子,沒有她跟著,謝及音的心情也輕松不少,允許裴望初進(jìn)馬車與她同乘。 她曲臂支著額頭休憩,裴望初看見了她手腕上套著的銀釧,同她說道:“這鐲子樣式舊了,請殿下借我一用,改天我賠殿下一個新的?!?/br> 謝及音瞥他一眼,“你又想做什么?” 裴望初但笑不語,過了一會兒,謝及音將銀釧摘下,隨手丟給了他?!百p你了?!?/br> 裴望初謝過賞,將銀釧捏在手里把玩了一番,然后沿著從車窗丟出了路旁。 謝及音見狀蹙了蹙眉。 嵩明寺前有官道,馬車一路停在寺門前。雖然到時已是日中,但山中樹多霜重,識玉給謝及音披了件披風(fēng)。 披風(fēng)是絳紅色的,帷帽月白色的紗幔垂在上面,行止間朦朧娉婷,如月拂海棠。 裴望初的目光落在垂紗的末端,朝謝及音伸手道:“石階露滑,我扶殿下上去吧。” 謝及音將手遞給他,“昨夜當(dāng)著姜女史的面我沒問,你特意點我來嵩明寺,是要見什么人,還是謀什么事?” 裴望初溫聲道:“就不能是陪殿下出來散散心嗎?” 謝及音輕哼,“蛇無故不吐信,你有幾斤幾兩的好意,我心里還是掂得清的。” “可殿下還是來了?!?/br> “來抓你的把柄,若是抓到了,就罰你在院里跪三天三夜。” 裴望初勸道:“殿下不妨多想些花樣,人有四肢五官七竅,兩百塊骨頭,您不能總折騰兩條腿?!?/br> 謝及音輕哼一聲。 她邁過腳下的臺階,挑起帷帽前的一角垂紗,放眼往嵩明寺望去,只見云松如墨,山霧如蓋,高門華屋,齋館敞麗,遠(yuǎn)處佛塔上傳來清脆的銅鐘聲。 聽說嘉寧公主駕臨,釋行主持帶著一眾沙彌迎出來,謝及音同他見過禮,受邀去大成寶殿聽誦經(jīng),求運(yùn)簽。 謝及音對裴望初道:“本宮的手釧不知落在哪兒了,你一路回去瞧瞧,務(wù)必幫本宮找到?!?/br> 裴望初應(yīng)了聲“是”,便折身回去找手釧,待轉(zhuǎn)出角門,腳下一拐,悄無聲息地穿過槐林,往大成寶殿后的禪房走去。 禪房掩映在桃李果林中,內(nèi)置六七間相通的精舍,有四五個小沙彌跪坐其間誦經(jīng)。裴望初向其中一人打聽道:“弟子前來請見蓮池師父?!?/br> 那小沙彌抬手往內(nèi)室一指,裴望初走進(jìn)去,但見一白眉長須的瘦癯和尚正金剛坐于蒲團(tuán)上禪定,眉間有蓮花印,正是蓮池。 蓮池雙目失明,聽見腳步聲,朝裴望初的方向微微側(cè)首,“施主所為何來?” “聽聞蓮池大師善拆字,特來解惑?!?/br> 蓮池伸出手,對裴望初道:“你過來。” 裴望初踞坐于對面的蒲團(tuán)上,蓮池的手落在他的額間,向下一路將他的骨相摸了一遍,這才問道:“閣下拆什么字?” “裴?!?/br> 蓮池摸到桌上的茶盞,手指在茶水中一蘸,在木案幾上寫下了一個“衣”字。 蓮池問:“閣下家中可還有至親?” “皆已亡故?!?/br> 蓮池緩緩搖頭嘆息道:“閣下骨相清貴,當(dāng)身負(fù)天命,奈何命格多舛,可嘆可惜?!?/br> 裴望初問:“可惜在何處?” 蓮池指著桌子上的水跡道:“‘裴’為‘非衣’,‘衣’者,無‘人’不成‘依’。閣下家中已無人,此世無所依憑,是個孤命。閣下至親尚在時,想必家中關(guān)系不睦吧?” “不知何以解此?” 蓮池說道:“閣下根骨極貴,是天生龍相?!隆?,有‘龍’方能‘襲’,今以‘非’代‘龍’而成‘裴’,是強(qiáng)扭命格,勉為因果,多生是非,故至親之間亦生不睦?!?/br> 裴望初抬眼打量他,“您說的龍相,可是常人理解的那個意思?” 蓮池毫不避諱,從容道:“正是帝王之相?!?/br> 裴望初輕笑,抬手抹去桌面上的水漬,對蓮池道:“那您何不喊人綁了我,送到今上面前去領(lǐng)賞?” 蓮池輕輕搖頭,“我心在凡塵外,不問世間事。何況命格如慧根,只是一個因,能不能種出所求的果,還要看閣下日后的造化?!?/br> “原來如此,大師的意思,我已明白,”裴望初起身同他告辭,“晚輩叨擾了?!?/br> 第20章 君子 裴望初回大成寶殿找謝及音時,見她已添完香、求完簽,正站在殿前羅漢松下同一男子說話。 那男子是王六郎,因母親生病痊愈,來嵩明寺還愿,遙見大成寶殿中一女郎身姿窈窕風(fēng)流,發(fā)髻銀白如月,又有帶刀侍衛(wèi)相隨,知她是嘉寧公主,于是特意等候在外,上前一見。 “王六郎,真是不巧,”謝及音還記得他,接過識玉遞來的帷帽戴上,似笑非笑的面容隱在朦朧的垂紗之下,“來嵩明寺還個愿,也能被本宮掃了興致?!?/br> 王六郎拱手行禮道:“子昂并無此意,是特地在此等待殿下?!?/br> “是嗎,”謝及音好奇,“你找本宮有事?” 王六郎面有猶豫,躑躅一番才說道:“也不是有事,上次在紫竹林雅集中拂了殿下面子,心里一直過意不去,今日得遇殿下,想向您道個歉?!?/br> 謝及音問:“那天本宮讓人綁了你,你不介懷,反倒來同本宮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