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邊待詔 第57節(jié)
護(hù)額甲之下, 他的雙瞳呈現(xiàn)隱隱的血紅色,似丹砂流金,真火滾灼。 他倏然拔劍指向城樓的使者,讓他帶話給城中的王鉉:“我只等他十二個(gè)時(shí)辰,他若不戰(zhàn)自降,我保王氏一族無虞,否則每拖一個(gè)時(shí)辰,待我攻破洛陽城后,就多夷他一族!” 使者倉皇滾去傳話,裴望初定了定心神,又叫人去給蕭元度傳信。 “只與他說一句話,謝氏女眷都在天授宮的控制下,當(dāng)年掩護(hù)他逃離宮城的救命之恩,他報(bào)是不報(bào)?” 去年胡人鐵騎將到洛陽時(shí),除城中百姓皆追隨嘉寧公主外,在洛陽為官的世家大族也紛紛攜家眷退避回郡望之地。受謝及音的囑托,裴望初讓天授宮庇佑洛陽宮中的謝氏女眷,其中就有魏靈帝的妃子、曾與蕭元度有過露水情緣的謝端靜。 以家人鴛侶相脅迫,非為君子用兵之道。 但裴望初已失去與這兩方周旋博弈的耐性,他迫切需要穩(wěn)定局勢,阻止南晉北上,讓殿下無論身在何方,都能更少地受到局勢動(dòng)蕩帶來的傷害,然后他才能全心全意地尋找她的下落。 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想率兵攻城,大開殺戮。他已感受到金丹在血脈里作祟,怕失控的界限一旦越過就難以撤回,他若是成為下一個(gè)魏靈帝、太成帝,以后有何面目見他的殿下? 千鈞系于一發(fā),短短的數(shù)個(gè)時(shí)辰,洛陽城里鬧翻了天。 裴望初不僅給了王鉉選擇,同時(shí)也派人游說他的得力下屬。大魏的這些世族向來是望風(fēng)而動(dòng),見王鉉勢弱,紛紛倒戈,恨不能搶著去給裴望初開城門。 王鉉不甘心投降,他做夠了臣子,受夠了窩囊氣,“黃毛小兒,要戰(zhàn)便戰(zhàn),我王鉉戎馬半生,怕他不成?” 然而附和他的人寥寥無幾,就連他最倚重的兒子王瞻也來信勸他:裴七能于數(shù)月收服天授宮,解西州之困,此人才智之高,世所罕見,今又得勢,如飛龍出淵。望父親為族中親眷子弟著想,莫逞一時(shí)意氣,行以卵擊石之事,河?xùn)|裴氏殷鑒不遠(yuǎn),望您三思。 滿堂幕僚副將齊齊叩請:望司馬大人三思! 王鉉握劍長嘆,深覺大勢已去。此非他戰(zhàn)之不力,實(shí)乃自去年胡騎入洛陽開始,當(dāng)戰(zhàn)不戰(zhàn),他手下的將領(lǐng)與士兵,均已xiele意氣,失了斗志。 戰(zhàn)無可戰(zhàn),降…… “你們都出去,容我靜心思忖。” 王鉉將眾人都趕出了議事堂,鋪陳紙筆,緩緩寫下一封《罪己書》。 這個(gè)場景讓他想起了崔元振,那位被太成帝以“熒惑守心,移罪于臣”為由逼死的老朋友。但他們有所不同,崔元振的罪皆為子虛烏有,而他王鉉的罪,卻是鐵證如山。 太原王家,自前朝時(shí)便是英杰輩出的豪族,四世三公不足以夸其盛。他們輔佐過前朝皇室,又依附大魏,立下功勛無數(shù),享譽(yù)廟堂內(nèi)外,如今卻因未傾力抗擊胡人騎兵、不擇手段想要自立為帝而鬧得人心盡失。 有些路走不通,既是人心不足,也是命中注定。七萬精騎在外,人心浮動(dòng)在內(nèi),縱王氏闔族戰(zhàn)死,恐也無濟(jì)于事,倒不如以他一人,保闔族平安。 《罪己書》寫定,王鉉另起一張紙,寫給王瞻。 王瞻自幼在太原長大,與他父子之情淡泊,恭敬勝過慈愛。如今他也沒什么可叮囑的,只讓他照拂好他母親,立德修身,勿怠于朝,王家此后的興衰,就托付給他了。 書信畢,紙墨干,十二個(gè)時(shí)辰余下不足一半,外面有人聲漸起,似想闖進(jìn)來勸他。 王鉉輕嘆一聲,斂衣整冠,拔出長劍架于頸間,面向太原的方向,猛然一揮—— 鮮血如注,濺于三尺之外。 王鉉死了,以王家馬首是瞻的世家們紛紛向裴望初投誠,大開洛陽城門,迎接王師入城。 因?yàn)橥跽暗木壒剩嵬跤H自去祭拜了王鉉的尸首,吩咐仍以三公之禮厚葬,善待王氏親眷與族中弟子,并親自寫信給王瞻告知此事。 他沒有急著入主洛陽宮,而是策馬前往嘉寧公主府。 朱門上的椒圖銜環(huán)落了一層灰塵,公主府里空蕩蕩的,積雪壓著枯葉,一眼望去,連個(gè)腳印都看不見。 胡人闖入洛陽后,曾在各處燒殺搶掠,嘉寧公主府也未能幸免,滿地瓷器碎片,門窗都被毀壞,金飾玉器被摳下來偷走,就連主院上房里的金綃帳都被扯爛了。 裴望初伸手將堆在榻上的雜物清理掉,抖落一席灰塵,又拿來帕子,將床頭檀木鑲刻的鏤飾一點(diǎn)點(diǎn)擦干凈。 猶記兩年前,此榻間的無邊風(fēng)月,人影纏綿,曾透過金綃帳落在檀木鏤刻上。嘉寧公主枕在他肩上睡得沉,他悄悄勾著她的長發(fā),目光徹夜在床頭的鏤刻間游動(dòng)。 在天授宮深研丹道的那段日子,身如夢中,夢如眼前,常常見到這一幕,這檀木鏤刻的祥云紋路,早已在無數(shù)次的輾轉(zhuǎn)想念中,深深印入了他的腦海。 “洛陽宮不著急進(jìn),先將公主府收拾出來,最近我先住這兒,”裴望初對跟隨身邊的小道童道,“鄭君容呢,他還有多久到洛陽?” 道童答道:“回宮主,昨夜收到鄭天師的飛鴿傳信,說是最早明天晚上能到。” “明天晚上……知道了?!?/br> 得知裴望初已入主洛陽,收攏王鉉的殘余軍隊(duì),蕭元度很快也傳了信來,愿以就地遣散黃眉軍為條件,換取謝端靜。 這已是極大的妥協(xié),但裴望初并未立刻同意,淡聲道:“他想見太妃,讓他自己到洛陽城來。” 謝端靜暫居洛陽宮中,入洛陽城意味著卸甲縛手,任人宰割。王鉉的下場在前,蕭元度的部下紛紛勸阻他。 “不敢來?那就耐心等著吧,”裴望初靠在謝及音最喜歡的貴妃椅上,輕聲嘆道,“畢竟這世上的燕儔鶯侶,從來是得之難,失之易,人人如此?!?/br> 鄭君容風(fēng)塵仆仆趕到公主府時(shí)已過子時(shí),裴望初尚未安寢,正披衣坐在燈下,一邊處理事務(wù)一邊等他。 鄭君容向他執(zhí)弟子禮,“鹿鳴山中已安排妥當(dāng),聽說宮主要入主洛陽,我便趕過來了。” “你來的正是時(shí)候,我需要?jiǎng)佑锰焓趯m在大魏的所有眼線,尋找嘉寧殿下的下落,”裴望初將請他稱帝的書表擱到一旁,揉著額頭嘆息道,“眼下的洛陽,我實(shí)在是走不脫?!?/br> 鄭君容覷著他的神態(tài),輕聲問道:“這是頭疼又犯了嗎?” 裴望初不以為意地嗯了一聲,“已經(jīng)一個(gè)多月了,這樣也好,疼好歹算個(gè)出處,不然總是積在心里,我怕還沒找到殿下,自己就會先出事?!?/br> 鄭君容嘆氣,“還是該請?zhí)t(yī)看看?!?/br> “以后再說吧,”裴望初并未放在心上,鋪開一張羊皮地圖指給鄭君容看,“我研究了一下,建康與洛陽之間,這幾個(gè)地方最容易藏身,你先去徐州,然后是并州、淮安……明處懸賞,暗中探訪,千萬仔細(xì)?!?/br> 鄭君容收起地圖,鄭重點(diǎn)頭,“我記住了?!?/br> “你今夜就歇在公主府中,明天一早便走,讓岑墨跟你一起去?!迸嵬醯?。 鄭君容席不暇暖,第二天一早就動(dòng)身前往徐州,一旬之后派人遞信回洛陽,說崔縉確實(shí)帶著嘉寧公主到過徐州,但那已是半個(gè)月之前的事了,如今他們早已悄悄離開,不知下落。 裴望初聞信后暴怒,目現(xiàn)赤紅,拔劍闖入崔家,要拿崔夫人和崔縉的幾個(gè)哥哥為人質(zhì),誘崔縉現(xiàn)身。 “把他們都綁在木車高柱上,沿徐州一帶游街,崔縉若是還不肯現(xiàn)身,就把他們當(dāng)街一個(gè)一個(gè)挫骨揚(yáng)灰,我就不信他真能無動(dòng)于衷,躲藏一輩子……” 他覺得自己有些抑制不住的瘋癥,極端的恨和無能為力的焦灼將他體內(nèi)的丹砂之毒逼到了極致。 他從前分明是最恨牽累無辜的人,裴氏闔族三百人骨rou尚未銷盡,恨意尤烈,如今他卻要步謝黼的后塵,什么無辜,什么罪不至此……他只恨不能讓崔縉切膚如割,親手活剮了他。 所幸鄭君容比他理智,并未對嚇成了鵪鶉的崔家人做什么,只將他們押入別院看管。 他寫信勸裴望初道:昔年宮主教我,謀事先凈心,去可欲方見真宗。今將戮崔氏闔族,欲泄無能之恨也?欲尋嘉寧殿下也?若為前者,從謙不勸,若為后者,則望宮主三思:殿下若明珠之器,崔縉乃旁伺之鼠,鼠近于器,投之則有傷器之患。 裴望初收到信后默然良久,他屏退了正在商議稱帝事宜的眾人,一時(shí)覺得心中疲憊難以撐持,命人搬來數(shù)壇烈酒,獨(dú)自在公主府上房琴齋中醉到不省人事。 府中的梅花因疏于打理而肆意生長,疏落縱橫,月移花影落在臉上,恍恍若玉指撫過。 “冷月今又照花影,何處弄弦三兩聲……靜女俟我城隅下,我已狂醉赴尾生……” 所有人都被屏退在院外,三壇烈酒,醉到最后,已不知是在喝還是在吐,唯有頭疼得厲害,如針刺入骨,而眼前出現(xiàn)幻覺,隱約只見謝及音站在廊下,身披狐裘,似嗔似怨地望著他。 “殿下……”他伸手去碰她,卻被她躲開,他手落了空,質(zhì)問她道:“為何還不回來,你又打算不要我,是嗎?” 謝及音輕輕搖頭,兩行清淚落下,似不忍見他如此狼狽,將臉撇向一旁,不再看他。 “抱歉……我這個(gè)樣子,是有些失禮?!?/br> 裴望初聞見了自己滿身酒味,又從鏡中看見自己衣冠不整。他知道謝及音喜歡他衣冠整潔的樣子,急聲同她保證道:“我以后再不會如此,我知錯(cuò)了,殿下?!?/br> 謝及音仍不語,月光照在她臉上,冷白近于剔透。 裴望初心中一慟,不敢低頭去尋她的影子,顫聲若嘶,哀求她道:“你留下好嗎,或者你想去哪里,我隨你一起走?!?/br> “巽之?!敝x及音突然朝他一笑,招了招手,讓他上前去,她的手指落在他眉梢,冰冷得仿佛沒有觸覺。 “你別怕,我只是病了,”謝及音對他道,“我要去的地方太冷,你留下吧,不必跟隨。” “我不允!”裴望初心慌意亂,口不擇言,“什么地方你去得我去不得?今日我偏要留下你,就是綁也要把你綁在這兒——謝及音!你怎能如此無情無義!” 這話大概傷了她的心,她長長嘆息一聲,轉(zhuǎn)身便走。那影子在月色里越來越淡,裴望初踉蹌著追上去,忽然腳下一空,墜入了小池塘中。 冷水入肺,醉意瞬間清醒了幾分,裴望初伸手攀住池邊的巖石,直到守衛(wèi)聽見動(dòng)靜,進(jìn)來將他撈起。 裴望初目光空蕩蕩地望著天上的冷月,水滴沿著他的鬢角落下,他竟也不覺得冷,自行整了整濕淋淋的衣服,淡聲道:“我無事,都退下吧?!?/br> 與此同時(shí),并州城內(nèi)一座樸素的宅邸中,謝及音突然從夢中驚醒,出了一身的汗。 那是一個(gè)極真實(shí)的夢,她夢見裴七郎在寂寥破敗的公主府里醉態(tài)狼狽,因?yàn)閷げ灰娝?,說了許多惹人傷心的氣話,還說要陪她去黃泉里做一對鬼鴛鴦。 她怕他真要尋死,又驚又怒,心里一急,夢就醒了。 窗外冷月淡淡,已是滿月之相。 她已病了一個(gè)多月,在徐州時(shí)染上的風(fēng)寒之癥一直未養(yǎng)好,病氣輾轉(zhuǎn)入心肺,近日開始咳血,隱隱竟有絕癥之兆。 崔縉聽聞裴望初入主洛陽后,當(dāng)機(jī)立斷離開徐州,本打算帶她到南晉去,見她病得厲害,不敢在路上奔波,只好在并州租了一處僻靜的院子,每日尋大夫給她看病熬藥。 大夫說她是心病,喝藥治不了本,崔縉置若未聞,也不問她的心病是什么,每日只不停地買來各種名貴藥材熬藥,灌她喝下去。 為了避人耳目,他將屬下都遣散了,身上的銀錢也已花得差不多。他白日在宅中陪著她,夜里出門接一些見不得光的活兒,常常帶著一身血?dú)饣貋怼?/br> 今夜崔縉回來得格外晚,謝及音聞見了一點(diǎn)血腥氣,隔著一面墻,聽見崔縉在隔壁咬牙吸氣的聲音,像是受了很重的傷。 謝及音翻了個(gè)身,緩緩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她聽見崔縉的腳步聲從窗下經(jīng)過,他推門走進(jìn)來,悄悄撩起帳子,盯著她的背影看了許久,久到她幾乎要睡著時(shí),他又輕輕放下帳子,緩步離開了。 第65章 逃離 一連幾夜夢見裴望初, 見他總是在買醉,或失足跌入池中,或舞劍險(xiǎn)些自傷, 總沒個(gè)安靜平和的時(shí)候。 “我頭疼得很,殿下?!彼麘脩猛馈?/br> 謝及音想說她也頭疼,又怕惹他傷心更甚,欲勸他珍重,每每話到嘴邊, 夢便醒了。醒后但見窗外冷月將闌, 寒鴉無聲,謝及音算了算日子, 才知眼下已到了臘月。 匆匆又是一年, 她已虛齡二十二歲,不知還要被挾持著奔波多久,又或者她的病再難好轉(zhuǎn),再過幾個(gè)月, 她就會撒手人寰, 再不受這塵世的勞苦。 可是……甘心嗎? 她前十六年生在汝陽謝家,過得并不自在, 后來嫁給崔縉, 夫妻離心,也未曾痛快過一天。她曾以為自己會無聊地老死在公主府中, 化塵歸泥,只留下幾句近妖似鬼的流言蜚語。 直到她十九歲那年孤注一擲地救下裴望初,那是她第一次反抗父親, 不再逆來順受,學(xué)會了爭取和周旋。 好像自那之后, 她的人生變得驚心動(dòng)魄起來,如疾風(fēng)驟雨攪亂一池春水,從公主府到洛陽宮,從洛陽到建康…… 若是沒有病困并州,她此刻本該在何方? 思及此,謝及音覺得胸中生出一點(diǎn)熱氣。她不甘心就這般病逝異鄉(xiāng),她有牽掛的人要見,還有許多事未做,她想好起來,想活下去…… 西風(fēng)搖動(dòng)梧桐樹,寒鴉簌簌展翅,朝著冷月飛去。 第二天清晨,崔縉來給她送藥時(shí),臉色仍然蒼白。謝及音觀察他一直在用左手,想必是傷在右肩。 她捏著鼻子將藥喝下,難得對崔縉開口,“我想吃衣梅,這個(gè)時(shí)節(jié)能買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