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鬢邊待詔 第73節(jié)

    鄭君容領(lǐng)命去點(diǎn)人,裴望初又仔細(xì)叮囑了徐之游一番,“虎狼盤踞鄉(xiāng)間,必然有恃無恐,我知徐卿是意氣沖懷、不抒不快之人,朕給你一個陳留的線人,若你遇到危險,及時給朕遞信。朝廷肱骨,不能折于溝壑,明白嗎?”

    徐之游深感皇恩,鄭重叩拜:“臣必不辱使命!”

    徐之游動身前往陳留,每月都會有密信傳來,向裴望初稟報陳留的情況。朝堂上,他愈發(fā)偏袒蔡宣,凡有彈劾,一律按下不表,反而多加封賞撫慰,這令蔡宣更加目中無人,放肆狂妄。

    秋盡冬來,天氣轉(zhuǎn)寒,轉(zhuǎn)眼到了十一月。

    眼見著要到了謝及音分娩的日子,兩人都有些緊張。前朝后宮兩重事,壓得裴望初有些喘不過氣,但這種情緒從不曾在謝及音面前表露,他尚有耐心為她綰發(fā)描眉,陪她去院中撫琴,拾海棠果泡酒,以待來年。

    謝及音寬慰他道:“這孩子乖得很,太醫(yī)署和穩(wěn)婆都說他胎位很正,臨產(chǎn)時不會折磨人,不信你摸摸看?!?/br>
    隆起的小腹上有輕微的動靜,能感受到一個生命日漸蘇醒。

    “你乖一些,”裴望初額頭輕輕抵在她肚子上,低聲道,“你娘辛苦太久了,還是留著力氣出來折磨你爹吧。”

    第82章 鋪路

    臘月初四, 謝及音有臨盆跡象,裴望初整日陪在她身邊,待她睡著, 才尋隙走到外面處理急務(wù)。

    嚴(yán)冬風(fēng)雪寒,凍得鄭君容臉有些僵,他將陳留遞來的急信念給裴望初聽,“……徐之游已將近一旬未與線人聯(lián)絡(luò),懷疑可能是被蔡氏的人察覺, 下了毒手。”

    “陳留還有別的動靜嗎?”

    “上個月中旬開始, 大量征役百姓入山,伐薪燒炭?!?/br>
    “這時候燒炭, 到底燒的是炭, 還是別的東西?”

    身后的顯陽宮里有了動靜,開始叫人往里端熱水,裴望初回身望了一眼,問鄭君容:“王瞻到哪里了?”

    鄭君容半個時辰前剛收到信, “今夜因雪歇在涿郡, 最遲后天就能到達(dá)洛陽。”

    屋里隱約傳來痛吟聲,裴望初轉(zhuǎn)身朝里走, 飛快吩咐鄭君容:“叫王瞻別磨蹭, 等他一到洛陽,咱們就動身去涿郡, 你速去準(zhǔn)備?!?/br>
    “是?!编嵕蓊I(lǐng)命即走。

    風(fēng)雪漸烈,屋里的火盆噼啪作響,穩(wěn)婆在旁邊走來走去, 謝及音疼出了滿身汗,向身側(cè)一抓, 握住了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

    是裴望初。

    “好疼啊,七郎……”她眼里有了淚光,“生完這個,再也不生了……”

    “好,都聽阿音的,”裴望初想給她擦汗,手抖得險些拿不穩(wěn)帕子,低聲懇求她,“勞你辛苦些,把這個平安生下來,好不好?”

    謝及音含淚點(diǎn)點(diǎn)頭。

    穩(wěn)婆只當(dāng)他是拿話安撫皇后,也順著話安慰她:“您不必害怕,這孩子胎位很正,是個孝順的!”

    這話不全是安慰,謝及音確實(shí)養(yǎng)得很好,子時開始發(fā)動,寅時初就成功將孩子生了下來。

    穩(wěn)婆將嬰兒擦干凈,檢查一番后,用紅緞襁褓裹住,遞給裴望初,“恭喜陛下和娘娘,是位公主。”

    嬰兒哭得中氣十足,謝及音聞言,緩緩轉(zhuǎn)過臉,裴望初將孩子抱給她看,握起她的手指,輕輕碰了碰嬰兒柔嫩的臉頰。

    “咱們的女兒,生得很漂亮?!迸嵬醯吐暤?。

    是很漂亮。聽說有的嬰兒剛出生時又紅又皺,像個剛刨出地的紅薯,但小公主一出生就很好看,粉潤瑩瑩,像個裹了粉的團(tuán)子。

    “外面雪停了,是祥瑞??!”識玉在外間驚呼到。

    謝及音聞言輕笑。

    新的床鋪已經(jīng)收拾干凈,裴望初小心將她抱起來,安放在溫暖的柔軟的錦被里,掌心輕輕覆在她眼前,“睡一會兒吧,我在這兒守著你們。”

    這一覺直睡到了天光大亮。趁她睡著的時候,裴望初用熱水?dāng)Q了帕子,幫她把身體擦拭了一遍,這事他夏天時也做過許多次,從未驚擾過她,這次也一樣。

    身上十分干爽,被子里柔軟溫暖,謝及音懶洋洋翻了個身,覺得有些餓了。

    細(xì)長的指節(jié)挑開床帳,裴望初正抱著小公主,含笑望向她。

    “爐上溫著參湯和甜粥,要不要起來吃點(diǎn)東西?”

    謝及音卻道:“我想吃米飯和羊rou羹?!?/br>
    “胃口這么好嗎?”裴望初著實(shí)有些意外,“那你等等,我吩咐膳房去做?!?/br>
    他將小公主遞給她,回來時端了一碗紅棗參湯,“羊rou羹還要等一會兒,先喝點(diǎn)參湯,別餓壞了。”

    小公主在懷里睡得正香,謝及音小聲問道:“定好名字了嗎?”

    依大魏風(fēng)俗,孩子未出世前取名不吉,所以兩人此前尚未討論過。謝及音睡著的時候,裴望初倒是想了幾個,寫在紙上,讓她挑個喜歡的。

    “個個皆含祥瑞,會不會太招搖了?”謝及音思忖道。

    裴望初卻道:“這是你我的女兒,大魏的公主,未來的皇儲,名字大一些,是為了能承住國運(yùn)?!?/br>
    “你要立女兒為皇儲,那朝堂上……”

    “你我只有這一個孩子,無論是兒是女,以后皇位當(dāng)然都是她的。”

    見她神思凝結(jié),裴望初安慰她道,“別害怕,路要一步一步走,先給女兒選個名字吧?!?/br>
    謝及音指了指第一個,“清麟?!?/br>
    裴清麟,乳名卿凰。

    “麒麟之于走獸,鳳凰之于飛鳥,圣人之于民?!贝笪旱叟怀錾?,就被寄予了眾人難以企及的厚望。

    膳房送來米飯和羊rou羹,謝及音大快朵頤,吃得額頭冒汗。識玉說鄭君容正在顯陽宮外打轉(zhuǎn),裴望初起身出去,片刻后又回來。

    見他眉間微蹙,似有掛心之事,謝及音放下了筷子,“出什么事了?”

    “是陳留郡,線人已經(jīng)查清,徐之游確實(shí)被蔡氏扣押在私牢里,他們想知道徐卿拿到了多少證據(jù)?!?/br>
    “那蔡宣……”

    “要先動蔡家,才能動蔡宣,”裴望初坐到床邊,低聲與謝及音商量道,“我要親自往陳留去一趟。”

    “去多久?”

    “今夜動身,最遲上元節(jié)回來。這段時間勞你在中宮掌政,凡事有所決斷。我已將王瞻秘密從建康召回,宮外有他,宮里有岑墨掌禁軍,你不必有所顧忌?!?/br>
    謝及音鄭重點(diǎn)頭,“我明白了,你放心去便是?!?/br>
    當(dāng)天下午,洛陽宮中傳出詔旨,中宮皇后誕下公主,為表慶賀,自今日閉朝休沐,朝廷官員按品秩增發(fā)俸祿,洛陽百姓也能按戶到惜薪司領(lǐng)取過冬的新炭和棉衣。

    洛陽城里喜氣洋洋,有人提前慶新年,在一聲聲爆竹中,裴望初與鄭君容匹馬悄然離開洛陽。

    蔡宣與心腹在府中聊起此事,冷嗤道:“既未誕下嫡長子,竟也能如此張狂,新帝對這位皇后未免太縱容了?!?/br>
    心腹知曉他的心事,奉承道:“看來這位謝氏出身的皇后是個沒有福氣的,聽說生得模樣也怪,本不配做中宮皇后。令長媛嫁在趙家,五年生了三個兒子,可謂婦德充沛,令幼媛也過了及笄,有父如此,有姊如此,便是宮里的皇后貴妃也做得。”

    蔡宣聞言一笑,慢悠悠端起茶盞,“此話大不敬,可不能亂說?!?/br>
    心腹聞言愈發(fā)口無遮攔,將蔡宣比作伊尹、霍光,“前朝霍司馬能廢立君主,此為朝廷計,故人皆服膺。司徒大人有霍光之才,區(qū)區(qū)皇后,有何動不得的?!?/br>
    這話說在了蔡宣心上。他剛收到永嘉帝親筆題寫的匾額,書曰“輔弼清輝”,心中正暗自得意,自比為權(quán)臣名相、帝王肱骨,聞此言后愈發(fā)猖狂,當(dāng)即心生一計,命人將幼女錦怡傳來。

    他對蔡錦怡道:“過幾天讓你娘帶你入宮,替為父叩謝皇恩。見了謝氏女,你不要多言,倘若見了皇上,你要懂事一些,明白嗎?”

    母親常說她有皇后命,她還有什么不明白的,當(dāng)即含羞點(diǎn)頭,“女兒明白?!?/br>
    宮中晝夜漫漫,唯一的皇后剛生完公主,豈不正是取而代之的好時機(jī)?

    謝及音收到蔡氏女眷入宮拜見的請?zhí)S意擱置在一旁,對識玉道:“先壓幾日,叫她們臘月二十七再來,去宣王瞻和王旬暉入宮?!?/br>
    她在顯陽宮偏殿接見了他們,王旬暉資歷老、官拜尚書省,是王家名義上的家主,但王瞻掌兵在外,手里握的是實(shí)打?qū)嵉能姍?quán)。

    建康的水土養(yǎng)人,兩年不見,他風(fēng)姿愈發(fā)出眾。

    兩人未見永嘉帝,心中俱有疑惑,謝及音并未解釋,請他們上前,將侍墨女官抄閱的折子拿給他們看。

    謝及音緩聲說道:“眼下雖是年節(jié),百姓休養(yǎng),但朝廷歇不得。自新朝以來,陛下多次命尚書省厘清各郡縣土地,屢屢受到阻礙,王尚書,是不是?”

    王旬暉忙跪地請罪,“確實(shí)如此,此事是臣不力,罪該萬死?!?/br>
    “你有錯,但并不全是你的錯,起來吧?!?/br>
    謝及音清楚他的苦衷,王家也是世家,縱然再與新帝一條心,也不能貿(mào)然與其他世家撕破臉皮。

    她緩聲道:“新朝初立這兩年,事事不容易,但永嘉三年將臨,凡事都要有所決斷。二位手中的折子,是太學(xué)里的寒門子弟聯(lián)袂上奏的,關(guān)于如何敦促各郡測量土地的章法,本宮覺得很有道理,你們看看?!?/br>
    識玉奉上一盞紅棗姜茶,給她的手爐換了兩塊新炭。謝及音的目光落在正凝神看折子的王瞻身上,低聲與識玉吩咐了幾句話。

    王旬暉在下首小聲誦讀奏折:“……身高九尺男子以步測,各郡將所測數(shù)額與量測人上報朝廷,朝廷打亂順序,隨機(jī)將量測人派往他郡,如此反復(fù)數(shù)回,取其均值,則與實(shí)際土地數(shù)量相差無幾。若有舞弊,應(yīng)嚴(yán)懲不貸。”

    王瞻先讀完,合上了折子,說道:“這只是測量方法,眼下最大的難處是世家在郡望之地藏私,官官相護(hù),干擾測地量稅。譬如朝中蔡司徒——”

    王旬暉突然咳嗽起來,王瞻看向他,挨了幾眼瞪,只好暫時閉嘴。

    謝及音似笑非笑,吩咐道:“王尚書嗓子癢,還不快奉茶?”

    王旬暉面上一紅,訕訕從識玉手中接過茶,道了謝。

    “徒法不足以自行的道理,本宮當(dāng)然明白,子昂說的難處,正是要二位出面解決的,你們一個有權(quán),一個有兵,本是君主倚重的肱骨,但是……”

    謝及音攏了攏身上的貂絨披肩,淡聲說道:“永嘉三年,朝堂必有新風(fēng)尚,若你王家不敢背負(fù)君主的信任,自然會有其他識相的人,明白嗎,王尚書?”

    她的語氣與永嘉帝很像,令王旬暉想起了從前被帝王心術(shù)支配的惶恐,不敢再因她是皇后而有所僥幸,忙跪地表衷道:“王家為新帝效力,必當(dāng)鞠躬盡瘁!”

    王瞻見此亦附聲道:“瞻但憑驅(qū)馳?!?/br>
    得到二人的承諾,謝及音頗為滿意,讓他們將抄閱的折子帶回去,從年前就著手準(zhǔn)備。她心里盤算著,若是七郎在陳留郡一切順利,來年正月扳倒蔡氏,必會再有一批世家望風(fēng)而偃。

    打鐵需趁熱,這正是厘清稅制的好時機(jī)。

    二人領(lǐng)命告退,謝及音單獨(dú)留下了王瞻,讓宮人在耳房布置茶席,請他同往賞雪飲茶。

    王瞻面對她時拘謹(jǐn)了許多,接過茶盞時不忘行禮謝恩。

    謝及音笑道:“建康好山好水,怎么還把人養(yǎng)迂了?”

    “皇后娘娘尊隆,微臣不敢輕慢?!?/br>
    “你與巽之見面時,也這樣說話么?”

    王瞻一噎,不知該如何作答。

    謝及音寬慰他道:“巽之將你從建康調(diào)回來,就是全心信任你的意思,他不是太成帝,你也不是王鉉,不要胡亂猜忌他。本宮希望你們能做一對肝膽相照的君臣……這大魏,再也經(jīng)不起折騰了?!?/br>
    她并沒有將猜忌不容的因由落在她自己身上,王瞻知道這是在給他留臉面。他將杯中茶盞一飲而盡,應(yīng)道:“我待陛下,必如皇后娘娘所愿?!?/br>
    還是這副字字?jǐn)S地語氣,仿佛她是什么昏君惡鬼,會隨時懷疑他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