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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屋(第二章Heath,CliffandtheRoomonthe3

    “吱呀——”

    綿長尖銳的聲音從門縫里歡快地溜出,拖著一條韌細(xì)似藤枝的尾巴無根生長,游走脊椎、攀過肩膀,蜷著觸角一樣的末梢,輕輕搔動他的耳廓。

    兩扇漆黑大門前不久才上過油蠟,此時被霏霏密雨重新刷洗,雨水掛落在一彎彎圓潤的弧底,使得鏤空的紫藤和葡萄葉圖案看上去新鮮欲滴。門把手上張口怒吼的人臉銅像亦是精神煥發(fā),此時正目光炯炯注視前方,顯然不把這個只能從側(cè)門進(jìn)入的來客放在眼里。

    他收回視線,轉(zhuǎn)向不遠(yuǎn)處一個持傘而來的高大人影,

    “祖父?!?/br>
    老人年屆古稀依舊維持著挺拔的身形,常年不變的黑色修身燕尾服,白色燈芯絨馬甲和襯衣熨帖得一絲不茍,蝙蝠翼領(lǐng)結(jié)端正地系在喉口處的扣子上。頭發(fā)灰白光亮,單手穩(wěn)穩(wěn)撐一只魚骨直柄黑傘,向上抬了幾寸,露出一雙渾濁沉靜的眼。

    “回來了?!?/br>
    他一開口便無法再掩蓋歲月侵蝕過的痕跡。

    人的生命之泉一旦開始干涸,皮膚失去彈性、皺出一迭迭無用丑陋的紋理;頭發(fā)迎來一個漫長無邊的冬季,落滿化不去的白雪,枝葉開始凋零;血液更像是流過淤積了幾十年的河道,透過青紫色的干癟經(jīng)脈甚至能聽到那不堪重負(fù)的哀鳴。

    這些一旦穿上衣服,戴著帽子,想不看見也很容易。

    但是聲音是誠實(shí)的。它不同于狡詐多變的心和油腔滑調(diào)的唇舌,它從喉嚨里發(fā)出,與呼吸同生共死,與情緒息息相關(guān)。

    多年不見,原來祖父已年邁至此。

    他一手提起皮革行李箱,一手接過寬大的雨傘,始終保持著錯開半步的距離,跟在他身后又一次地走進(jìn)這座宅邸。

    “吱呀——”一聲嘶囀,那些看不見的銹斑摩擦出嘰嘰刺耳的笑意。

    門闔起,雨勢漸急。再回頭,也只能看見一堵灰蒙蒙,沒有實(shí)體也沒有邊際的墻。

    ******

    “這是我的孫子。不知您還記否?”

    書桌前的老人穿墨色交迭領(lǐng)的傳統(tǒng)長衫,銳利的眼神透過兩只圓圓鏡片直攝人心。他扶了扶鏡架,目光在他身上巡視一周,遲遲吝嗇出一個笑容,

    “這松柏一樣的姿態(tài),真像是看到了你年輕時候的模樣啊,森?!?/br>
    森管家連忙低下頭,墜在嘴邊的一層松弛的rou幾不可見地顫了顫。

    “您謬贊了?!?/br>
    老人擦亮火柴,兩指掂著金銅色的長柄,把火漆勺置于蠟臺上慢慢搖晃,待到蠟粒融化,勺口在信封背面澆泄出一灘濃稠的紅,他拿起一旁的黑石手柄印章按下一枚精美清晰的藤紋漆印,把尚存余溫的信拿在手中扇了扇,語氣溫和地問道,

    “是從巴特勒學(xué)院畢業(yè)的么?”

    “是的?!?/br>
    老人眼中浮起一絲懷念,“卡布斯郡是個好地方,陽光明媚,產(chǎn)出的葡萄甜度很高,非常適合釀酒。巴特勒學(xué)院也很有名,教導(dǎo)出一批又一批優(yōu)秀管事,你的祖父、父親都曾是那里的學(xué)員?!?/br>
    “可惜你的父親......”他搖搖頭,“抱歉,年紀(jì)大了,總愛提一些傷心事。”

    森管家再次垂下眼,

    “請您不要自責(zé),老爺。侍奉家主是森氏一族的榮幸和使命,我們就像是攀附在外墻上才得以存活的藤葉,離了這堅固的壁壘哪里還有什么去處呢?是死去的孩子沒有福分,他未盡的職責(zé),還請讓他的子嗣繼承擔(dān)當(dāng)?!?/br>
    老人被這一番話觸動心事,看了看年輕人那與年齡不符的沉穩(wěn)寡言,又長久地凝視著這副與自己朝夕共處了幾十年、他最信賴的熟悉面孔——

    布滿深壑溝渠與褐色圓斑的臉像極了一顆縮水的葡萄,花白枯細(xì)的頭發(fā)也早已失去無限生長,向上攀爬的蓬勃力量。好在肩背依然筆挺,支撐著高大的身軀不至于終點(diǎn)來臨之前拋棄使命。

    他心中的動搖沒有持續(xù)太久。

    因這一室靜謐、只有沙沙雨聲作伴的沉默被突如其來的一聲凄厲嘶吼無情打破。那聲音是多么地絕望可怖,是走在平地上的人陡然踩空跌落懸崖,驚懼蒼白的吶喊宛如一團(tuán)急遽燃燒的羊毛,“噌”地竄起一簇轉(zhuǎn)瞬即逝的明火,高高躍起,又化作點(diǎn)點(diǎn)余燼無力下墜。

    老人打了個激靈,雙目空洞地定格于桌上的一幅相片,一瞬間仿佛連眉毛也老了幾歲,掛落在剛毅冷峻的臉上顯得滑稽又悲哀。

    “不......”

    他被這泄露心事的嚅囁召回神志,看到自己顫抖的手更是如遭雷擊。忙不迭避過身去,躲到窗前藏起秘密。

    “不?!?/br>
    遠(yuǎn)處那棵古老繁茂的紫藤樹像美人滌蕩長發(fā),在這個萬物生長的時節(jié),把一切腐敗的、枯萎的,借由一場春雨甩落進(jìn)泥土,蛻去腐葉,迎接一樹新花發(fā)芽。

    “先住下來?!?/br>
    “有空的時候,帶他見見茜?!?/br>
    這座大宅已經(jīng)很久沒有招納過新的傭人了。

    每一個看見他的人無不是露出久違的笑容,或生疏或客套地向他打招呼。

    人是舊的,所有的擺設(shè)、裝潢,一磚一瓦一片琉璃一塊水晶也不曾改變,甚至連同吊頂燈上的蠟燭也似乎是記憶里長度。它們固執(zhí)地維持著他離去時的模樣,就好像立在門前的那幢落地鐘日復(fù)一日地?fù)u擺轉(zhuǎn)動并不是在驅(qū)趕時間,而是等三根指針歸位一處時,日夜溯回,一切被禁錮在原地倒退踏步。

    廚娘維諾里太太把他緊緊抱在懷里,她變得像一團(tuán)蓬松的白面,紅撲撲的臉蛋上沾著面粉,干草般的頭發(fā)上有橄欖油的香氣。龐大的身軀里蘊(yùn)藏著西人那類充沛奔放的寶貴熱情,兩只灰綠色的大眼睛盈滿淚水,十只粗短的、蘿卜一樣的手指捧著他的臉,口中哦哦地哭泣,

    “瞧你,小森,我們有多久沒見了?你如今生得這樣英俊,走在外面我怎么還能認(rèn)得出?是不是餓了,快來吃些新烤出來的面包,爐子上還燉著土豆湯?!?/br>
    說著從圍兜里掏出一塊皺巴巴的手帕擦干眼淚,顛著沉重的身子忙碌在爐灶前。

    “去,去——”她有力地?fù)]動雙臂,把前來幫忙的游子趕去一旁,“這是廚房的工作,是女人的戰(zhàn)場。你只要把頭發(fā)梳得光亮,穿打蠟的鞋子,然后跟在主人身邊,像你祖父那樣,做一個體面的管家就夠了。”

    “見過老爺了么?他安排你去做什么?”

    不知想到什么,她攪動湯鍋的速度越來越慢,歡快的聲音也漸漸低迷。她轉(zhuǎn)過身,眼圈復(fù)又通紅,干裂的嘴唇不忍地翕動著,

    “你聽見了吧。”

    惶然指了指上面,“三樓的那個屋子里......”她嗚咽出聲,仰起頭重重捶著胸口,仿佛這樣做眼淚就能倒流回去一樣。

    “可憐的人,他這十幾年來沒有過一天舒心的日子。老爺也是,為他cao碎了心。”

    “還有小姐,噢,小姐,”她哽咽著,面上流露出一絲欣慰,兩手緊緊合在胸前,

    “你肯定還沒有見過她。雖然脾氣有些古怪,但那不妨,美麗的人都是有脾性的。你或許在外面遇見過一些美人,但絕不會及得上她半分。如果真的有降生在竹子里的妖精(輝夜姬),那她就是紫藤花變成的小公主。歐瑞爾人,奧西多人,你絕對找不出能與她媲美的精靈。這不是過譽(yù),也不因我是這家的傭人而有所偏頗?!?/br>
    她盛出咕嘟冒泡的濃湯,切幾片焦黃的面包塊放在白盤子上。待他嘗過一口豎起大拇指,才又咯咯開懷地笑起來,扶著膝蓋坐在他旁邊,喋喋不休談?wù)撝俏恢魅思业男〗悖?/br>
    “......她穿一身紅色的裙子,懷里抱著布做的小狗,黑色的頭發(fā)又卷又長,皮膚就像是玉石一樣白潤透亮。走下樓,走到廚房來,那么小一個人兒,才剛剛到我腰間,就站在那里小聲問,

    “維諾里太太,有沒有蘋果醬面包?”一個粗壯的中年婦女捏起嗓子說話實(shí)在有些怪異,可惜她自己并未意識到,反而搓著手沉浸在美好的回憶里,“當(dāng)然有!漂亮的小姐,你想吃什么,喝什么,維諾里都會滿足你!”

    “接著我又問,小姐,你為什么這么喜歡穿紅色的裙子?”

    “你猜,小森,你猜她是怎么說的?”

    她興奮得像一爐冒汽的水壺,等不及他回答,又不倫不類學(xué)著小姑娘那稚嫩的語調(diào),

    “因?yàn)?.....”

    “因?yàn)槲沂擒缪??!?/br>
    猝不及防地,一個更為清脆柔和的女聲交迭響起。

    維諾里太太看清來人,賭氣偏過頭埋怨道,“結(jié)子,你可真是個幽靈?!?/br>
    “我要不來,這些陳年舊事您還不知要講多久?!彼⒃陂T邊微微笑著,“小森,你記得我么?”

    他拿過餐巾擦擦嘴,回身恭敬地鞠了一禮,“結(jié)子小姐?!?/br>
    她擺擺手,“我都已經(jīng)老啦,”說著走到長椅的另一端坐下,示意他不要拘謹(jǐn),“快些吃飽,你祖父喊我?guī)闳フJ(rèn)認(rèn)路哩?!?/br>
    說是這么說,可自她走進(jìn)廚房,好奇的眼神便再也沒有離開過年輕男人的臉,時不時與維諾里太太隔空擠眉弄眼,傳遞一些只有彼此心知肚明的小秘密。

    “對了,你要接森管家的班吧?是去照顧老爺,還是......”

    他神色淡然地回道,“是茜小姐。”

    結(jié)子拍拍胸脯,閉著眼睛如釋重負(fù)道,“仁慈的老爺。雖然年齡差了些,不過按照輩分,你也確實(shí)應(yīng)該做她的管事。好啦,把空盤子碗交給專業(yè)的人吧,我可不會因你是熟人就網(wǎng)開一面。畢竟咱們這位小姐最容不得下人敷衍了事?!?/br>
    ******

    “瞧瞧這不變的三層樓,是不是還和你記憶里的一模一樣?一樓是正廳、餐廳,老爺?shù)臅窟€有會客室,通常是由你祖父頻繁出入代為傳達(dá)消息。二樓東側(cè)是小姐的房間,像我這樣的貼身女仆一般是住在旁邊的小隔間里,當(dāng)然,等你正式就職,還是得繼續(xù)留在西邊傭人的居所。

    至于三樓,從前你父親經(jīng)常往來,現(xiàn)在有陽太和威廉常駐,艾倫醫(yī)生每周二周五會來看診?!?/br>
    走過二樓最西側(cè)的通道,結(jié)子推開一處房門,沖他努努嘴,“進(jìn)來看看吧,你的房間?!?/br>
    一張單人床,一張寫字桌,一架對開門的木頭衣柜,還有一扇打開的、正對向霧色山巒和大片荒野的窗戶。

    結(jié)子靠在門邊含笑看向他在屋內(nèi)踱步的背影,用手指擦過桌上的灰,或是推拉一下生銹的窗框。她瞇起的眼角已不再平滑,刻寫出傘骨一樣疲憊的紋路,耳邊掛落的長發(fā)也夾雜了星白光點(diǎn),只是身形依舊纖細(xì),容貌依舊溫柔。

    “小森,”她出其不意地開口說道,“你在外面的那些年,我不止一次地想過,既然走出去了就不要回來。主人家聲名顯赫家財萬貫,他們堅守傳統(tǒng)不愿搬離,雖說照顧了我們這些一輩輩生于此的下人,我實(shí)在不該再有其他想法?!?/br>
    “因?yàn)槲覀兊囊惠呑?,就只能依附在這座老宅上,生老病死都翻不過那座山?!?/br>
    “你曾有機(jī)會一去不回,如果別人怪你,可我不會。但你信守承諾,如期而至,我心里......又是高興的?!?/br>
    隨著話音飄忽落定,風(fēng)驟然吹起白色帷簾,送進(jìn)幾絲陰冷的雨水,也毫無預(yù)警地帶來斷斷續(xù)續(xù)、令人悚然生寒的嚎叫。

    木質(zhì)樓梯響起一陣紛雜嘈亂的腳步,他轉(zhuǎn)過身,把結(jié)子臉上瞬間涌現(xiàn)的懼意盡收眼,還沒來及張口,

    “嘭——”

    頭頂天花板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響,身后兩扇窗戶被風(fēng)狠狠撞上,從遠(yuǎn)處的天空砸落下一記震顫靈魂的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