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75節(jié)
“二姐!你瞧我被蟲子咬的!” 果然好幾個大紅疙瘩,“他呢?遭什么罪了?” 瑟瑟這才說了實話。 “……躲雨的時候,草里鉆出來條銀環(huán)蛇?!?/br> “現(xiàn)下人呢?!” “剛巧六叔上來扎草亭,說耽誤不得,拿刀子放了血,就昏過去了,六叔叫我先過來,下剩的他料理。” 李仙蕙眨巴半天眼,先想瑟瑟這性子到底隨了誰。 武崇訓因她中毒,她竟還好好地在這里換衣裳,又想人果然是越不靠譜,便越遇見靠譜的人,聽她話里意思,武崇訓是丁點兒都沒埋怨她的。 罷了,儀式當前,李仙蕙指晴柳服侍她脫換,邊叮囑。 “袞冕不是穿著玩的,你老實些,淮陽郡公別的靠不住,這總不能亂來。” 瑟瑟難為情。 “這回算我欠他的,反正慢慢兒還么?!?/br> 亭子里頓著一只更漏,李仙蕙看了看,還差兩刻鐘就是吉時。 緊著自家脫換,催晴柳給瑟瑟梳頭,“換了隨我過去,今日要緊。” 忽地靈光一閃,“那蛇到底咬他哪兒了?” 第78章 瑟瑟期期艾艾不肯明說, 李仙蕙又非要問。 晴柳急的團團轉。 “哎喲我的好二娘,這會子何必問這個?早些上手怕什么。” 姐妹倆一齊瞪過來,瑟瑟面紅脖子粗的要發(fā)作, 李仙蕙反笑了。 “原沒什么,就怕親迎禮上難看?!?/br> 晴柳竄到瑟瑟身后。 “郡主才給嗣魏王做了保,要替顏家敲邊鼓, 就怕他聽不懂或是偏不肯,反給郡主為難,四娘千萬提著些, 別叫他闖禍帶累咱們?!?/br> “要你多事!” 李仙蕙倒是很有把握。 “旁人催逼他,未必如何,我開口, 他不會?!?/br> 瑟瑟那件蔽膝太長, 拖兩尺在地上,走一步踩一腳,極易跌倒,心急火燎沒處裁剪,看草垛上堆著李仙蕙的獵裝, 探身在里頭翻找銀刀子。 晴柳瞧她不懂這里頭的厲害,越發(fā)推遠衣裳。 “您聽明白沒有?顏家要借你們的嘴起復,可是這話犯忌諱, 待會兒我們郡主說時,萬一圣意壓下來,您千萬記得往嗣魏王頭上推!” 李仙蕙震驚抬頭,“你竟然打這樣主意?” 晴柳道, “梁王府倒了灶,憑您一個, 也難如何,何必把自家填進去?” 李仙蕙砰地拍案,“四書五經(jīng),教出你這樣混賬來!” “別吵了!” 瑟瑟道,“昨晚我問表哥了?!?/br> 那銀刀子掛著圖閃亮好看,并沒開刃,半天割不開,扯么,又怕開縫,瑟瑟沒轍,只能在中單里頭掏摸,把蔽膝底部折上來塞進腰里,鬧出一頭汗。 她呼哧坐下,以手扇風。 “表哥說武周的風吹了九年,既要轉向,誰挑頭捅破窗戶紙,便是助圣人一臂之力,定有好處。所以我想,二姐只管大膽替顏夫人說項,萬一大表哥犯渾,非要擰著,更襯出二姐誠意?!?/br> 李仙蕙不信,“這話是郡馬說的?” “逢迎圣人的手段,他不是不會,是不屑為之?!?/br> 瑟瑟的手指在玄衣上慢慢摩挲。 玄色不是單純的黑色,是月已落而日未出時,紅黑雜糅之色,尋常人不準動用,獨帝王家祭祀天地可穿戴。 “……為我,偶然順水推舟,他是肯的?!?/br> 李仙蕙見她兩頰紅撲撲的,似有羞意,悄聲問,“這回認定了?” 瑟瑟搖頭,“二姐,我再想想?!?/br> 十六歲的姑娘家,憑她如何說嘴,嫁人總是一生一世,不容反悔的。 李仙蕙和聲道,“別急,慢慢來?!鄙帕寺?。 兩人相攜出來,祭壇上的火已點起來了。 火光沖天,映照的遠近山巒清灰斑斕,壇前設一神案,案前公卿數(shù)百,窸窸窣窣分列而立,都穿戴差不多的袞冕,男女老幼莫辯。韋團兒換了公服,簪環(huán)一概摘除,戴竹皮編的卻非冠,昂首端肩,走來引她們越過眾人,站到最前面。 女皇就在瑟瑟左手邊,隔著李顯。 恍然看,皇帝與儲君的冠冕幾乎一模一樣,腰上革帶、大帶、玉劍、玉佩也差不多,若非男女之別,幾乎就是李顯的模樣。 瑟瑟躬身肅容,不敢胡思亂想,臉上轟然熱氣噴薄,是祭壇里青翠的松柏枝燒的剝剝作響,散開鮮辣刺激的氣味。 丑前五刻,儀式正式開始。 太常卿武攸暨捋著袖子,點燃神案上的蠟燭,太史令將神座轉交韋團兒,由她遞給女皇,高高奉上神案。光祿卿肅穆踏步上前,在神座左邊擺十只空籩,右邊擺十只空豆,后排再擺一排簠與簋。 一切準備停當,太樂令率領兩隊工人走到祭壇正前方,隨著《思成之曲》舞蹈,禮直官、御史、司徒等一對對上來分香設酒,然后太廟令、太祝、宮闈令等再跪,再叩,再立定…… 瑟瑟通宵未睡,本來毫無倦意,尤其難得與女皇并排,合該表現(xiàn),可是儀式?jīng)]完沒了,又無一人張嘴說話,黃鐘沉重緩慢的節(jié)奏咣咣當當,竟催眠般叫她犯起困來。 她不敢閉眼,盯著火苗跳躍,使勁把指甲摁進rou里,不知怎地心神一蕩,就想起武崇訓腹上濕漉漉的,觸手好舒服,又想那包點心不知他吃上沒有。 儀式終于進行到下一階段。 顏夫人輕聲指引,“請陛下與殿下,獻上犧牲?!?/br> 贊者兩兩一組,抬著碩大銀盤走來,盤上俯臥的牲畜經(jīng)過去毛放血,呈現(xiàn)出灰敗的死色。贊者托著銀盤,女皇和李顯合力掂高倒進火堆,那火舌仿佛當真有靈,轟地一卷,差點撩著女皇的衣袖。 顏夫人又道,“請相王、太平公主與梁王、定王,獻上犧牲?!?/br> 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暨…… ——那相王是誰? 瑟瑟腦中轟地一響,旖旎的回想被打斷。 這才知道四叔再度得封,封號還是相王,背上頓時汗出如漿,幸得李仙蕙用力握她的手,投來‘沒事’眼神。 圣人左邊有人走出來,這回不用贊者借力,四人合力推一頭乳羊入火堆,火星迸散,生rou濃郁的腥臊逼上來,濃煙刺激得她眼淚汪汪。 她反應過來,排序在太平公主前頭的,只能是她四叔李旦。 這就是往后神都的格局了,東宮之外,梁王有一票,相王有一票,太平公主府兩票! 到這兒獻祭的流程便完了,韋團兒重新洗手,在祭案上擺好銀爵。 接下來是獻酒,太常卿武攸暨引女皇搢笏而跪,三上香,持爵三祭酒,然后太尉出笏、舉冪,音聲人奏《肅寧之曲》……等太子亞獻,太尉終獻之后,女皇宣讀近年政績,向天地祈求江山永固。 可是顏夫人卻在這當口兒忽地轉過頭,自然而然道。 “家國天下,由母及子,及女,及孫,及侄兒、外孫。李武并肩而立,方是大國氣象,趁著今日,兩家皆在,請圣人給予體面,也獻一犧牲罷?” 瑟瑟愕然抬頭,顏夫人雙肩扛住寬大玄衣,有種清矍的美感。 梁王笑吟吟滿臉贊同,太平卻很意外,眉毛擰緊就要出聲,但被相王制止。 他探究地望望兩個侄女,看清楚了,對瑟瑟一笑。 “回神都便該cao辦婚事了罷?將好多幾個哥哥送嫁?!?/br> 他說著,指向站在后排的少年。 瑟瑟晃了眼。 各個青蔥挺拔,朝氣蓬勃,袍角被山風吹得獵獵作響,不止不像久被囚禁,甚至比局促的武崇烈、疲疲沓沓的武延基更有風采。 至于李旦本人,則非常消瘦,雙頰凹陷,顴骨有不健康的潮紅,但骨架精神仍在,猶如竹枝扎的假人掛住衣裳,態(tài)度甚至有點活潑。 瑟瑟笑道。 “多謝四叔關懷,郡主府還未完成——” 她也學他向后一指,卻沒指向長子嫡孫的武延基,而是錯開些許。 武崇訓立時從李家兒孫中脫穎而出,站到她身側。 同樣穿戴袞冕,黑頭黑面,他面色蒼白,右腳跛行,舉止卻格外有種凝重端肅的氣度,更予人錦衣華服之觀感。 他朗聲亮出身份,“小王武崇訓見過相王!” “啊,這便是我李家的新女婿么?” 李旦捋著胡子夸贊,“果然風姿綽約。” 太平習慣了擋在李旦前面,不依不饒道。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祭祀一回,需考證古禮數(shù)年,方能制定流程,再經(jīng)春官定論,刊議天下,然后cao辦。這才是所謂鄭重其事,豈能臨場隨意添改?” “殿下這話就說的不對?!?/br> 顏夫人牽袖,慢吞吞搖頭。 “自古封禪皆在泰山,譬如秦朝始皇帝,漢之武帝并光武帝,又如李唐高宗……倘若凡事遵循古禮,為何今日咱們在嵩山呢?” 太平啞口無言,從沒想過嵩山與泰山有何不同,照她簡單以為,不過是嵩山距離神都更近,女皇年邁,往來方便罷了。 “顏夫人所言甚是,臣等……” 就著太平卡殼的功夫,武崇訓插話進來,向女皇請示,依次看向瑟瑟姐妹、武家并李旦家諸兄弟姊妹,仿佛理所當然出頭率領兩姓所有孫輩。 “臣等受祖宗庇蔭,得百姓供奉,很該為圣人分憂,臣請獻一犧牲!” 太平見瑟瑟兩口子一搭一檔,分外默契,不禁面露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