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衛(wèi)姝嵐話語之間，卻是把責(zé)任往自己身上攬。

    如何不叫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呢？

    穆攬芳的語氣不由沖了幾分，說：“這天下女子身子不好的多了去了，難道她們的丈夫都會那般嗎？”

    衛(wèi)姝嵐垂下眼睛，接著溫聲解釋道：“我和她們……和她們不同。”

    “若是身體上的問題，我們月娘的醫(yī)術(shù)高超，讓她幫你看看?！?/br>
    看好了身子，總不會還像現(xiàn)在似的，只把丈夫的錯處歸咎到自己身上。

    衛(wèi)姝嵐還是搖頭，“我的病癥沒人能治。”

    “不試試怎么知道呢？”穆攬芳同樣堅持。

    于是本來融洽輕松的氛圍，驟然爆發(fā)出一股針尖對麥芒的火藥味。

    江月伸胳膊碰了碰穆攬芳，讓她止住了話頭。

    “出來也有一陣子了，我們?nèi)ジ戏蛉舜蜻^招呼，也該回了?！?/br>
    江月說著，挽上穆攬芳的胳膊起身。

    穆攬芳也忍下怒氣，對著衛(wèi)姝嵐福了福身見了禮，喊上灶房里的綠珠，便直接離開了。

    出了衛(wèi)姝嵐的小院，穆攬芳跟江月咬耳朵道：“還是多虧了你昨兒個瞧出來這史家有問題，這要是稀里糊涂嫁過來，旁的且不論，只看她這面團似的性子，天天讓人欺負到頭上不知道反抗，就夠我每天生悶氣了。也難怪那趙氏也敢踩到她頭上！”

    江月就勸道：“我知道你是路見不平，仗義執(zhí)言。但沒必要太過氣惱，氣壞了身子。畢竟如你所言，往后也不會嫁進他們家，便也不用日日看著這等不平事。現(xiàn)下你已經(jīng)提醒過了，無愧于心。她不要我診治，過這樣的日子，都是她自己的選擇，她自己承擔(dān)后果。”

    被江月這么勸著，穆攬芳的氣才順了一些。

    兩人尚且未走到老夫人的院子，就聽衛(wèi)姝嵐的聲音從身后響起。

    “穆家meimei，江娘子，請等等。”

    她提著食盒跟了過來，因為走的急，額前發(fā)絲都有些凌亂。

    穆攬芳現(xiàn)下冷靜下來了，再見到她也有些尷尬，便對著江月道：“我先去和老夫人知會一聲。”

    江月點頭，松開穆攬芳的手，讓她先行一步。

    老夫人的院子是史家最熱鬧的地方，兩人站在門口，衛(wèi)姝嵐又有些形容狼狽，難免讓史家其他人看見，發(fā)生什么誤會。

    江月自己倒是無礙，但是衛(wèi)姝嵐畢竟要經(jīng)年累月的在史家生活，沒得讓她再因為這樁小矛盾，被人非議。

    她環(huán)視一圈，看到了附近的一個假山，請了衛(wèi)姝嵐去那邊說話。

    “糕點還剩不少沒動過的，我都給裝起來了。另外還有我自己炒的茶，也一并裝了兩份?！闭f著，衛(wèi)姝嵐伸手抿了抿額前凌亂的發(fā)絲，“勞煩江娘子幫我轉(zhuǎn)告穆家meimei，我知道她說那么些話，是為了我好。不然非親非故的，她何至于那般義憤填膺？我感念她的好心，但是……”

    她說到這兒頓了頓，眼眶也有些發(fā)紅，“我知道她現(xiàn)下還在氣頭上，不肯聽我說話。只能麻煩你幫忙轉(zhuǎn)告致歉，讓她莫要氣壞自己的身子?！?/br>
    這樣一個通身書卷氣的大美人，因怕她們生氣，前腳她們走，后腳她就內(nèi)疚地裝了食盒立刻趕過來致歉。

    誰還能硬的起心腸來？

    江月拿出帕子遞給她，放柔了聲音道：“她沒有生氣了，方才避開也不是不想跟你說話，只是覺得有些尷尬罷了。一會兒等她出來，你們把話說開就好了?！?/br>
    衛(wèi)姝嵐接過帕子擦了擦眼睛，感激地朝江月笑笑。

    江月再次轉(zhuǎn)身環(huán)顧，確定沒人過來，便接著道：“其實我也有一事想問你，元宵節(jié)那日你可是自己往河里跳？”

    當(dāng)著穆攬芳的面，江月都沒問這個，顯然是她到現(xiàn)在還保存著那個秘密，連對穆攬芳都未曾透露過。

    衛(wèi)姝嵐心中越發(fā)觸動，連忙搖頭說不是，“那日真的是巧合。我陪嫁丫鬟鬧了肚子，只小丫鬟和我去走百病。走到平安橋上，我腳崴了一下，又恰好被人撞了一下，這才掉了河里。”

    “你眼下也知道了，婆母對我不甚滿意，若是渾身濕透的回家來，或者生出不好的流言，必是要被她責(zé)難的。所以當(dāng)時我便把江娘子當(dāng)成了救命稻草，跟著你回家休整?！?/br>
    知道她沒有一心求死，江月便沒再多問什么。

    衛(wèi)姝嵐閉了閉眼，總算是下定決心，解釋道：“我?guī)状尾蛔屇阍\治，也不是不相信你的醫(yī)術(shù)。江娘子幫我保守秘密至今，足可見你是守口如瓶的人。是我的身體……”

    說到這兒，她忍不住閉了閉眼，唇色慘白。

    江月看著她這樣，心下也不忍，正要讓她若真的不想說，真不必這般勉強。

    正在這時，就聽假山外頭響起了腳步聲。

    衛(wèi)姝嵐便立刻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江月起先還當(dāng)時穆攬芳和綠珠出來了，正要從假山后頭出來。

    卻聽著那兩道腳步聲猛的停下，史家大夫人朱氏煩躁尖細的嗓音響起，“穆家那丫頭也不知道發(fā)什么瘋？前頭明明好好的，今兒個突然就不想認這門親事了。我特特等在老太太的院子里，又問了她一遭，她跟吃了秤砣鐵了心似的，就只裝傻，不接我的話茬。老太太的意思是眼下她身子沒什么不舒服的了，明日便可回府城了。你弟弟的這門親事，怕是就這么黃了?！?/br>
    說著話，朱氏重重地嘆了口氣。

    隨后一道年輕的男聲跟著響起，史家大少爺?shù)溃骸按笳煞蚝位紵o妻？來日等四弟考上舉人，甚至金榜題名，這知縣家的小姐又算得了什么？”

    朱氏跺腳恨聲道：“你也說來日了，咱們也得有銀子等那個來日才成。老太太最近都不理事兒了，眼瞅著就沒幾年可活了，咱們兩房也得分家。照理說，你爹是長子，你又是長子嫡孫，這家里的產(chǎn)業(yè)本該是咱們這一房分到更多一些，偏偏你沒個子嗣，你四弟又還未成家……”

    “來日分家，萬一給二房分的多，你爹和你二弟做生意上又不如二房的那幾個，咱家供養(yǎng)兩個讀書人，你的花銷又這般大，如何過到什么‘往后’？我想著還是先要緊眼下，把那穆丫頭娶回來，她的嫁妝想來也不會比衛(wèi)家給的少。眼下煮熟的鴨子飛了，哪里再去尋這樣的人家去？”

    史家大少爺似乎是經(jīng)年累月地聽這些，立刻就不耐煩道：“我是讀書人，母親說這些給我聽作甚？叫外人知道我們一房謀算媳婦的陪嫁，豈不是叫人笑話？”

    “平時就屬你在外頭開銷最大，花的時候倒不見你不耐煩。而且是衛(wèi)氏自己愿意的，你情我愿，又不是我這當(dāng)婆母的強迫她，旁人知道了又能如何？”朱氏小聲地埋怨了幾句，但也知道名聲對讀書人要緊，便沒有接著再說下去。

    “娘再給我些銀子。”

    “來縣城后才給了你一百兩，一個月就全花完了？”

    史家大少爺便不敢再表現(xiàn)出不耐煩，耐著性子哄著自家親娘拿銀錢。

    陰差陽錯的聽了一耳朵人家母子的體己話，內(nèi)容還是這般……

    江月尷尬地放輕了呼吸，而衛(wèi)姝嵐比她更尷尬，額頭已經(jīng)出了細密的汗。

    察覺到江月的視線，她努力擠出一個笑。

    假山外頭，史家大少爺總算是討到了銀錢，立刻準備離開。

    朱氏跟著他走了兩步，壓低聲音道：“莫在外頭留宿，也莫讓那些鶯鶯燕燕的，在臉上脖子上留下什么痕跡。讓你祖母瞧見了，出動家法，你娘我都保不住你。另外也要注意別讓人認出你，你可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

    果然，朱氏是知道長子在外頭尋花問柳的，甚至連這方面的銀錢，都是她提供的！

    “都多少年了？我何曾出過什么岔子，我省得！”

    史大少爺帶著笑應(yīng)了一聲，腳步輕快地離開。

    那朱氏也沒多留，只是臨走時還壓著嗓子恨聲道：“說來說去還是那個石芯子害人，不然我兒何至于變成這樣？！”

    話音落下，朱氏的腳步聲遠去，衛(wèi)姝嵐一陣踉蹌。

    江月連忙伸手把她扶住，就看她面無人色的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現(xiàn)下……江娘子應(yīng)該知道我為何這般了？”

    第四十九章

    石芯子, 也叫石女，指身體構(gòu)造異常，無法與男子結(jié)合, 無法孕育子孫后代的女性。

    如此私密的病癥，也難怪衛(wèi)姝嵐對著江月這樣幫她恪守秘密的醫(yī)者，都羞于啟齒。

    無奈她一心想保住的這個秘密，如今卻成了笑話——朱氏將她的病癥脫口而出，私下里也不知道說過多少次，不知道告訴過多少人。

    想到此處，衛(wèi)姝嵐的臉色越發(fā)慘白, 呼吸都急促了幾分，身形微晃。

    江月扶著她從假山后頭緩慢地挪了出來。

    未多時，穆攬芳從史老夫人的院子里出了來, 看到衛(wèi)姝嵐這隨時能暈死過去的模樣, 她唬了一跳，也顧不上想前頭剛拌過嘴, 立刻上前，攙住了衛(wèi)姝嵐另一條胳膊。

    兩人將衛(wèi)姝嵐又攙回她住著的僻靜小院子里。

    喝了熱茶歇過一陣子, 衛(wèi)姝嵐緩過來一些。

    穆攬芳趕緊開口道：“衛(wèi)家jiejie莫生氣, 是我多嘴。你既不愛聽那些, 我下次再也不說了。你千萬莫要同我一般見識?！?/br>
    她并不知道朱氏和史家大少爺出來后說了那起子混賬話，便以為是之前兩人拌嘴, 把衛(wèi)姝嵐氣成了這番模樣。

    牽涉到衛(wèi)姝嵐的隱私，江月沒有代為解釋。

    瞧著穆攬芳臉上的擔(dān)憂和歉然，衛(wèi)姝嵐主動開口道：“穆家meimei不必致歉, 我不是因為你才這般。而是方才婆母和夫君出了來，沒瞧見我和江娘子在假山后頭, 說了些難聽的話。我一時心里難受，這才如此?！?/br>
    朱氏到底是長輩，穆攬芳沒有直接說他，而是氣憤道：“那史文正背后說什么了？”

    史文正，便是史家大少爺?shù)男彰恕?/br>
    “我去換件衣裳，江娘子幫我跟穆家meimei解釋一二。無礙的，都這般了，沒必要再為我隱藏什么，把前頭元宵節(jié)的事兒一并告訴穆家meimei?！?/br>
    說完，衛(wèi)姝嵐自去更衣。

    江月便也沒有隱瞞，將來龍去脈都說給了穆攬芳聽。

    一席話聽完，穆攬芳的臉沉了下來，拳頭死死捏緊，恨不能現(xiàn)下立刻去找到那史文正，一拳搗在他的面門上！

    半晌后，衛(wèi)姝嵐換下了被冷汗?jié)裢傅囊律殉隽藖怼?/br>
    她的陪嫁丫鬟名叫巧鵲，知道她的病癥和在史家的處境，卻并不知道元宵節(jié)那日她落水，和今日朱氏母子私下說的話。

    聽完，巧鵲也氣的不輕，見她出來便立刻迎上前去，哽咽出聲道：“您是咱家老爺和夫人的掌上明珠，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奴婢這就寫書信回去，讓老爺夫人為您做主！”

    衛(wèi)姝嵐輕拍她的后背，柔聲安慰道：“莫要把事情鬧大，父親在朝為官，最注重官聲。還有兩個，今年都要下場呢……我承蒙家人疼愛，無憂無慮地過了十好幾年，哪里還能讓他們?yōu)槲襝ao一輩子的心？”

    巧鵲張了張嘴，還真想不到其他辦法，便只默默流淚。

    衛(wèi)姝嵐坐定之后，努力朝著江月和穆攬芳笑了笑，而后才開口說起一些往事。

    她父親是翰林院侍讀，正五品的官職，在京城那樣的地界，可能不算什么達官顯貴，但卻是天子近臣。加上她母親出身也不低，所以衛(wèi)家的日子過得很不錯。

    無奈她出生便與常人不同。

    因不同的地方是那處，一開始連衛(wèi)夫人也不知道。

    直到衛(wèi)姝嵐到了十五六歲，姿容才情都十分出色，可謂是一家有女百家求，都要談婚論嫁了，還不見來信期——她是衛(wèi)家長女，她的婚事不落實，下頭的弟弟meimei不好說親。

    衛(wèi)夫人才找來擅長婦科的醫(yī)女來為她仔細診治。

    那醫(yī)女診完脈，面色便已經(jīng)沉凝下來，但仍然不敢光從脈象上判斷什么，讓衛(wèi)姝嵐褪下了裙褲，做了一番仔細的檢查后，才敢下了定論。

    衛(wèi)夫人和衛(wèi)姝嵐這也才知道她是石女。

    這消息無疑是一樁噩耗，衛(wèi)夫人當(dāng)場昏死過去，醒來后內(nèi)疚欲死，只覺得是自己沒給她一副好身體。

    反而是看著柔弱的衛(wèi)姝嵐突然成長起來，勸慰母親不必這般。

    “左右只是不能嫁人生子罷了，往后我自去尋個廟宇，青燈古佛當(dāng)姑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