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方才寫策論的整整四個時辰，他一直停止著脊背，一絲不茍地坐在那里，沒有半分的松懈。

    一直到殿試結(jié)束，禮部官員收去卷子，他才慢慢恢復(fù)過來，將緊繃的身子緩緩放松下來。

    此時，華燈初上，暮色已然四合。

    巍峨的文華殿在昏暗中露出碩大的黑影。

    殿內(nèi)宮燈如晝。

    明和帝接受了眾人的禮拜，在太監(jiān)的攙扶下，緩緩踱步出了殿宇。

    走過江桐身側(cè)時，他側(cè)眸多打量了他一眼。

    這一眼極快，鮮少有人察覺到，可江桐卻感受到了來自帝王的審視。

    他微微垂眸，謙謹(jǐn)恭遜。

    明和帝走后，跪地叩謝帝王的考生們紛紛站起身，自文華殿魚貫而出。

    因?yàn)榻衲甑目碱}太難，又無甚時間準(zhǔn)備，不少人一路唉聲嘆氣。

    其中一人道：“看來此番要與前三甲無緣了?！?/br>
    身旁一人道：“想什么呢，還前三甲，不落個榜末就不錯了。”

    又一人道：“那你們覺得，最后會是誰奪殿試魁首？”

    此話題拋出來，引得一群人議論紛紛。

    “依我看，說不定還是那個會元，臨安來的，好像叫江桐。”

    “是啊，方才我瞥見圣上在他身邊停留的時間最長?！?/br>
    “你不好好考試，還有這閑工夫留心圣上的舉動？”

    “誰讓今日試題不對我擅長之處呢，心里就想著，得，陪著來考一場吧?！?/br>
    “不妨事，反正這殿試也沒有落榜的，榜前榜后不過是個次第，將來同是進(jìn)士，又是同僚，大家和和氣氣，無甚相爭的?！?/br>
    一群人邊走邊說，絲毫未留意走在他們身側(cè)的江桐。

    江桐輕抿著唇，目光沉如寒潭，從始至終未發(fā)一言。

    突有人道：“你們別光扯這些有的沒的，我聽下來呀，只覺這臨安江家大有來頭，我前些日子就打聽到了，說是江桐此人在臨安已中過解元，此番入京又中了會元，若是明日再摘個狀元，豈不是本朝前所未有之連中三元的人物了？那來日必定是不可限量啊！”

    眾人紛紛附和?！澳嵌〞堑模瑳]瞧見陛下今歲有多重視科考嗎？”

    這群人都是江浙一帶來的考生，不少私下本就認(rèn)識。有些甚至開始動起了小心思，攛掇道：

    “同時江南來的，想必定能投機(jī)，不如咱們這些日子先下了拜帖，與他交個好，日后官場之上，也好有個照應(yīng)不是？”

    “都是讀書人，你這未免被人覺得心術(shù)不正了些?！?/br>
    “這有什么，君子之交而已。”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談?wù)f著。

    一路興致昂揚(yáng)地步至宮門口，卻絲毫未覺走在他們不遠(yuǎn)處那個默不作聲的男子。

    直到宮中太監(jiān)將他們送至宮門外，各自散去時，方有人與他搭橋：

    “敢問兄臺尊姓大名？”

    江桐面不改色，神情淡淡。

    “鄙人姓江，名桐?！?/br>
    那人的眼睛都瞪圓了。

    “你就是江桐？”

    這一聲霎時引來了眾人關(guān)注，本要離散的人群紛紛停在原地，朝江桐看過去，露出不敢置信的目光。

    沒成想，方才一路低眉垂首，未發(fā)一言、未置一詞的同路人，竟然就是他們一路議論的焦點(diǎn)人物。

    夜幕初升，星子幾點(diǎn)，城門口的燈籠高懸，散落下明黃色的光暈。

    江桐就如巖巖孤松立在那兒，白衣素雪，纖塵不染的世外高人一般。

    “正是在下”

    他無悲無喜應(yīng)了一聲。

    好似天地萬物在他眼中都是淡然。

    就這樣，在眾人的面面相覷中。

    他背身離開了，衣帶逶迤，在風(fēng)中飄蕩。

    此刻，皓月初升。

    月色下那背影挺拔如松，渾身上下有種不折不屈的凌冽感。

    引得他身后那群久未離開的貢士們，慨嘆不已。

    直言其有臨下君子之風(fēng)。

    貢士們離開后，那幾個將他們送出宮門的小太監(jiān)，齊齊轉(zhuǎn)身，朝不遠(yuǎn)處宮道旁的一棵垂柳走去。

    婆娑月影下，一道暗色身影轉(zhuǎn)出來，眉眼尖細(xì)，手持浮塵，皮笑rou不笑。

    “來，咱家的好兒子們，快說道說道，方才那些貢士們都講了些什么？”

    那幾個小太監(jiān)跟著他早都混成了人精。抬起諂媚的臉，一聲又一聲干爹地叫著，把方才一路上聽到的看到的，事無巨細(xì)都吐了出來。

    *

    太極宮內(nèi)，燈火盈盈。

    明和帝正同李玥對坐棋盤前手談。

    徐吳來稟報事情的時候，李玥正好也聽了個清楚。

    聽到江桐生冷不近人情的性子，明和帝龍顏大悅。

    “如此看來，此人當(dāng)是個公正不阿的。來日不會結(jié)交朋黨，在朝中拉幫引派，朕心甚慰?！?/br>
    徐吳笑得輕浮，“皇上您就放心吧，老奴手下的人瞧得真真的，此人不僅不茍言笑，還嚴(yán)絲合密地如鐵板一塊，剛直且正。決計(jì)不會是招朋引伴之流?！?/br>
    “哈哈哈。徐吳啊徐吳，你這幾句話可真是說到朕心坎里了?！泵骱偷郾凰f得心花怒放，“朕這些年來，便是要找尋這樣的人，瞧瞧，皇天不負(fù)有心人，還真是讓朕尋見了，也不枉費(fèi)朕歲歲在天壇祈福時所付諸的那些誠心了?！?/br>
    明和帝信天地，敬神明，醉心佛教。所以他眼下對江桐傾注了無限的期待，只覺得此人是上天所賜給他的福報。

    來日扶他上位，可一整朝堂風(fēng)氣。

    李玥瞧在心中，落子的手頓了頓，指尖微微顫動。

    一旁的徐吳還在媚上，“皇上謬贊。為皇上分憂乃是老奴職責(zé)所在?！?/br>
    李玥聽不下去了，將白子叩擊在桌上，中斷了二人的思緒。

    “皇兄當(dāng)真要重用此人？”

    明和帝的好興致被打斷，他眉梢微蹙，嚴(yán)肅的目光轉(zhuǎn)過來。

    “如何？十三弟以為，此人不堪用？”

    李玥不緊不慢道：“臣弟以為，此人文采卓著，見論高越，光憑這些便可斷是個堪重用的?！?/br>
    明和帝這才又舒展了眉梢，“十三弟與朕所見略同。”他笑著道：“朕打算欽點(diǎn)他為狀元郎，破格提他直入內(nèi)閣，為朕分憂?！?/br>
    歷朝以來，即便是高中狀元，也不得不從入翰林院開始打磨歷練，再行升任，明和帝這番破格升任，足可見出他對江桐的重視。

    李玥心中一急，脫口而出。

    “皇兄不可?！?/br>
    明和帝目光陡然一愕，“何為？”

    李玥自然不能將真實(shí)內(nèi)心吐露，可他著實(shí)不想看著江桐扶搖直上，再入衛(wèi)燕的眼。

    若是到了那時，又會是怎樣一副光景？

    他眸光微動，沉思道：“一來，此人雖擅詩文，但焉知不是紙上談兵？二來，皇兄破格提拔，已是破了規(guī)律，難保不引旁人非議，使之成為眾人眼中釘，若是如此，后果豈非難料。恐對其前路反而有阻。”

    李玥徐徐闡說自己的論斷，末了道：“皇兄若真想將此人扶持，就不該將他擺到明面上，受明燈火烤，闔該對其暗中推助，扶其青云直上。”

    一番推衍，

    讓明和帝陷入深思，良久后復(fù)又眉開眼笑，撫掌叫好。

    “十三弟提醒的是啊，朕一時魯莽，差點(diǎn)就斷送了此人仕途道路?！?/br>
    頓了頓他又想起什么道：“可依你說的，不給其狀元頭銜，豈不是太過屈才了？”

    李玥琢磨了一瞬，漆眸掠過幾分芒澤。

    仰頭對上明和帝時，他眸光燦燦，面容真摯。

    “陛下，依臣弟所見，不如點(diǎn)他作探花，你瞧，歷朝歷代，高中探花者皆是相貌出眾，貌比潘安，而這其中，貌占□□，再者，凡中探花郎者大都尚公主，如此一來，皇兄何愁其前路仕途不通達(dá)？皇兄捫心自問，難道您真是光想扶一個寒門舉子上位，整肅朝綱、激濁揚(yáng)清？在這之前，難道不想讓其任您為親？”

    話音落下，明和帝當(dāng)即目光深邃起來。

    他自然不是沒有考慮到這點(diǎn)，只是這一點(diǎn)，在他看來，還不是眼下要布的局，眼下，他對江桐此人還不足夠信任，萬事還需權(quán)衡考量。

    不過，若是有了探花郎這層身份，那么將來給他擇公主婚配，讓他徹底成為自己的人，也就更加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了。

    李玥說得句句在理，雖直言不諱，但卻是顛撲不破的真道理。

    他垂眸沉思了半晌，方才松了口，道：“十三弟說得有理，朕深感其然，便按你所說去辦吧?！?/br>
    “臣弟領(lǐng)旨?！?/br>
    李玥起身，拱手行了一禮，而后退身，踏著明晃晃的燈影，離開了太極宮。

    宮道悠長，暗影流光。

    時不時有蟬蟲在枝葉間淺唱低吟。

    皇城西北角。

    內(nèi)閣上下燈火通明。

    李玥背影秀逸，峻拔如山。

    他款步踏入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