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來到廚房,甘小栗見灶臺上放著幾個粢飯糕,順手就抓了起來。他尋到了火折子,原路返回茅草屋,挑了缸花雕打開,朝地上、墻上、屋頂都撒上一點酒,特別尸體周圍多撒了一些。 然后點燃火折子,他低頭默默沖尸體說了句“對不起”,一揮手,火折子跌落地面,頓時火焰竄了出來,在尸體周圍瘋狂起舞。甘小栗的臉在火光的映襯下顯得通紅通紅,他抿著嘴一動不動,睫毛低垂,眼中光華流轉(zhuǎn)。 突然,甘小栗展顏一笑,笑容中帶著幾分苦楚和幾分暢快,轉(zhuǎn)身離開時笑容已經(jīng)消失。他知道,從此樟樹巷子里再也不會有自己的家了。 “著火了!”傳來田阿蘭的尖叫聲。 王有蘆扭頭看了屋后一眼,愣了半晌,知道那把火乃是甘小栗所放,又想到茅草棚里自己“錯手”殺掉的人,他心中五味雜陳。 隨著騰騰而上的黑煙,他們夫婦心中那點不能見光的“小把戲”也飄散了。 大火最終是被趕來的消防隊撲滅,遭受火災(zāi)損失的僅王有蘆一家,損失房屋包括正屋房頂?shù)牟糠滞咂莺竺娴膹N房和相連的一間茅草屋。 茅草屋內(nèi)發(fā)現(xiàn)焦尸一具,經(jīng)其親屬王有蘆夫婦的指認(rèn),確系從甲部病院中逃跑的鼠疫患者甘小栗。 第二天稍晚些時候,縣防疫處消毒隊登門來進行消毒,對包庇窩藏傳染病患的王有蘆進行批評教育。王有蘆拉著對方的手不肯放,表示自己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自此,“鄞縣鼠疫甲部病院患者脫逃事件”圓滿解決。 話分兩頭,真正的甘小栗逃出升天,吃了粢飯糕,恢復(fù)了體力,掛著一身的外傷摸黑跑向碼頭。他剛剛決定好要去泉州,寄希望于泉州的泰隆僑批局能找到父親在南洋的消息。這個決定固然倉促,卻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出路了。 他想過要去找回meimei,又害怕暴露身份又被防疫處抓走,也害怕遭到人販子和買家的報復(fù)——自己勢單力薄,必定不是他們的對手。而他因為一場鼠疫,被迫從熟悉的生活環(huán)境中剝離開,此刻宛如茫茫人海之中的一座孤島,要說還剩下什么連接的話,也就是和阿爸了。 “找到阿爸,不管做什么,先找到阿爸總會有辦法!”小栗對自己說。 寧波三江口外灘,和鄞縣隔著余姚江,一度是寧波最繁華最現(xiàn)代的地方,曾經(jīng)聚集了成百上千的洋人,有無數(shù)的教堂、醫(yī)院、舞廳,路上跑著汽車和自行車,到了夜晚通了電的路燈會一一點亮。甘小栗一年到頭去不到一回,回回都在成片的洋房里找不到北。 街上已不如戰(zhàn)前風(fēng)光,曾經(jīng)密密麻麻停著大小舟船的港口現(xiàn)在只有稀稀拉拉的船只,有一兩艘輪船靠岸,不知幾時開船。岸邊的幾幢洋房當(dāng)中有一間屬于輪船公司,金字招牌掛在門上積灰生銹。 清早開始甘小栗就在輪船公司的大門外徘徊著。 他趁著夜色偷偷潛入渡船,在船上小瞇了一會兒,按說也算是搭上最早一班船渡過余姚江來到三江口外灘這一頭,爬上岸就來到輪船公司的大門外。想要去往泉州就必須在這兒坐船出海,無奈身無分文,買不了船票,況且出海的輪船可不像江上的渡船那樣容易混上去。正當(dāng)他躊躇之時,突然看見有幾個人圍在一個窗口前,便也湊近看個究竟。 “不是說好明天出發(fā)的嗎?”一個個頭略高的平頭青年焦急地問。 旁邊立刻有一個穿著“三件套”西裝的中年人幫腔:“對啊,我是聽說你們明天能出發(fā)才買的票??!” 還有幾個人起著哄,窗口飄出來一句:“我也沒辦法啊,外海航運又不由我說了算。” “可是——”第一個發(fā)聲的平頭青年想繼續(xù)說點什么,不料被窗子里的聲音打斷了: “你們也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光景,這些事吧,都得日本人說了算?!?/br> “欺人太甚!”穿西裝的中年人緊握拳頭吼道。 “少說兩句吧?!贝白永锏穆曇衾^續(xù)說,“這船從上海開出來,走走停停到寧波就花了四天,你們可耐點心吧。” 甘小栗擠了過去,拍拍平頭青年的后背,問:“大哥,請問您是搭船去哪兒???” 青年回答:“去廣州?!?/br> “這不是巧了嗎,我也去廣州!大哥是搭這條船?”甘小栗順嘴答音,對著碼頭上停著的船隨便一指。 “不,藍色那艘大的?!?/br> “喔……這輪船真大啊……” 那青年認(rèn)真看了甘小栗一眼,正奇怪這人滿臉淤傷,衣衫襤褸,竟然在這兒大言不慚要去廣州,但他不是那樣以貌取人的人,就什么都沒說。 “上次我去廣州的時候,記得中途在泉州停了船,這次不回又要??咳莅??”甘小栗接著編。 “還是要停的。” 甘小栗一聽,心內(nèi)大喜,扭頭正要走開去,不想?yún)s迎面撞上一個人,那人個子比他高,正好撞在人肩頭。 “你走路看著前面呀!”先前跟甘小栗說話的平頭青年忙道,“老師,您可有被撞到?” “對不起,對不起?!备市±醣傅鼐狭藥坠?。 一個冷冷清清、斯斯文文的聲音響起:“我不要緊?!?/br> 甘小栗抬頭一看,只見自己面前的是一個知識分子模樣的人,唇薄眼厲,兩頰消瘦,鼻梁上煞有介事地戴著一副金絲圓眼鏡,身上穿一件樸素的灰藍色長衫,長身玉立如松如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