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行舟嘴唇輕輕顫動一下，張了張嘴，卻又不知開如何開口，從何說起。

    但時至今日，他到底不該再繼續(xù)隱瞞下去。

    喻行舟艱難地斟酌著措辭，話到嘴邊數(shù)次，卻又極難以啟齒，蕭青冥輕嘆一聲，豎起一根食指，封住他的唇。

    “罷了，如果那些往事讓你如此難堪，就不要說了。”

    蕭青冥以一種難得專注的目光注視著他，像是被春風細雨洗練過般溫柔。

    喻行舟一怔：“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應該告訴你的……”

    蕭青冥搖搖頭：“比起那些已經(jīng)過去的往事和秘密，我更在意的是現(xiàn)在和將來?！?/br>
    他挑一挑眉毛，輕哼道：“我允許你多保留你的小秘密幾天?！?/br>
    “只是幾天哦?！?/br>
    喻行舟聽他不情不愿，但努力遷就他的語氣，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他的陛下，英明神武，聲威煊赫，讓敵人聞風喪膽，讓臣下敬畏臣服。

    唯獨待他，如此溫柔，如此可愛。

    這一剎那，仿佛許多郁結在心的沉重情緒，都變得無足輕重，那些往事在風中漸漸消散，只留下一段影子，一聲嘆息。

    喻行舟倏而笑了，他伸出手，輕輕撫摸上對方的臉頰。

    蕭青冥沒有動，任由他揭下自己的易容。

    喻行舟專注地凝視這張熟悉的英俊臉龐，指尖在他臉上流連摩挲：“我的小殿下，你回來了，是嗎？”

    這個久遠的稱呼，聽得蕭青冥一愣，他很快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他早前就默認過這件事，現(xiàn)在再次點了點頭。

    喻行舟眉眼彎起來，用力抱住他，在他頸窩里蹭了蹭。

    “對你，我沒有什么秘密不可以說的?！?/br>
    他把身體的重量依靠在蕭青冥肩頭，將那些深埋的往事，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他……

    不知說了多久，喻行舟抬起頭，望著蕭青冥若有所思的眼，終于忍不住問：“陛下，你在想什么？”

    喻行舟縱使已經(jīng)敞開那些壓抑多年的心事，如此在蕭青冥面前徹底剖開，仍覺忐忑。

    陛下會如何看待他？

    他或許永遠做不到父親那樣忠誠無私，自己終究是個自私又貪婪的人。

    愛人，親人，責任，武藝，名望，權勢地位……他竟全都貪求。

    外人贊他風光霽月，實則一顆心黑暗叢生，欲壑難填。

    蕭青冥沉默片刻，緩緩開口：“對于百姓國家，尤其是儒城百姓而言，你的父親是個無私的人，但對他的親人而言，又往往顯得極度自私?！?/br>
    喻行舟一怔。

    蕭青冥嘆道：“誠然，你或許曾經(jīng)怨你的父親，將他的意志強加在你身上，讓你別無選擇?！?/br>
    “可是，能夠選擇自己想走的道路本身，就是一件無比奢侈的事?！?/br>
    蕭青冥單手負背，目光悠遠：

    “縱觀歷朝歷代史冊，若在太平盛世，人人可以吃飽穿暖的世道，為自己而活，為自己著想，選擇自己的喜歡的路，做自己喜歡的事，是稀松平常，甚至理所當然的。”

    “那是因為曾有無數(shù)先輩站出來，為了開創(chuàng)這樣的太平世道赴湯蹈火過，用他們滌蕩四方的力量，維持這份和平安寧的秩序。”

    蕭青冥深深注視他的眼睛。

    “可是你的父親生活在戰(zhàn)亂的年代，秩序崩壞，民生凋敝，大部分底層百姓連基本的安全和生存都很艱難?！?/br>
    “戰(zhàn)爭，土地，糧食，禮教，綱常無不束縛著每一個人，鹽工的孩子生來是鹽工，農民的孩子生來是農人，官員的孩子可以讀書，權貴的孩子生來矜貴。”

    “便如朕，生來就是皇子。從來不曾有人問過我，愿不愿意做皇帝，做得開不開心。我們都是別無選擇?！?/br>
    蕭青冥溫柔地看著他：“如果一定要有一個怨憎的對象，那么，就怨這個亂世吧?！?/br>
    “不要怨你的父親，更不要怨你自己。”

    “在這樣的世道，如果人人都選擇明哲保身，只做自己喜歡的事，只為自己而活，當外敵入侵，山河淪喪，百姓被奴役之際，誰能挺身而出，保護大家？”

    “假若沒人挺身而出，到了最后，那些人還能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嗎？”

    喻行舟動容地回望他，陛下竟然和父親說了同樣的話。

    蕭青冥搖搖頭：“人人都期待帶領大家沖破黑暗的英雄出現(xiàn)，人人又都不愿意自己做這樣的英雄，更不愿意做英雄的家人，那意味著被‘犧牲’，被‘奉獻’?！?/br>
    “也許你和你父親的區(qū)別在于，一個是自愿的，一個是被迫的。”

    蕭青冥難得露出一抹無奈的笑：“像你我這般，出身優(yōu)渥的人，讀書，明理，有龐大的家族護航，又習了武藝，天生就比大部分人有更多條路可以走?！?/br>
    “你的父親逼你走上了一條最艱難的路，也許你并不喜歡。”

    他喟然一嘆：“還記得，那個時候，你和黎昌將軍一同被下獄等待問斬嗎？”

    喻行舟不明所以：“陛下怎么還提這些？”

    蕭青冥道：“如果你沒有鼓動那些文武大臣逼宮，萬一我沒有恰好恢復，國家豈非要損失一員擎天柱？”

    喻行舟依然不明白：“這……有何關聯(lián)嗎？”

    蕭青冥繼續(xù)道：“想想雍州殘存的那些幽字旗將士，儒城的鹽工們，惠寧城的柳夢娘，還有那個阻礙你清丈京州田畝，貪污受賄的戶部侍郎……”

    “如果你不是現(xiàn)在的攝政喻行舟，而是翰林院里的清貴文臣，一個江湖俠客，又或是一個歸隱山林閑云野鶴的隱士?！?/br>
    “你也許仍能路見不平拔劍相助，幫助到一兩個出現(xiàn)在你眼前的人。”

    “可是，那樣的你，就不會出現(xiàn)在這些人的生命里，他們現(xiàn)在又會是何種命運？”

    “或許舅舅已經(jīng)被斬首，雍州軍離心，幽字旗的將士們流亡成了兵痞，鹽工們還在被渤海人壓迫，柳夢娘可能已經(jīng)被蛟龍會放高利貸的抓走賣掉?！?/br>
    “那個戶部侍郎范長易也許還做著他的高位，無數(shù)百姓因他而失去賴以生存的土地……”

    喻行舟若有所思。

    蕭青冥緩緩道：“正因為你的父親指引你走上現(xiàn)在的道路，你才能站在更高的位置，影響到無數(shù)其他人，從而改變了他們的命運，讓他們悲慘的人生有了新選擇?！?/br>
    “而這些人，又會影響到更多的人?！?/br>
    正是這樣的相互影響，每個人改變一點點，終于匯聚一股無可抵擋的時代洪流，改變能整個世道，創(chuàng)造新的時代。

    蕭青冥鄭重道：“人無完人，你的父親不是神，我們也不是?！?/br>
    “我們都看不見幾百年幾千年后的世道是什么樣的?！?/br>
    “就好身處一間黑暗的屋子，像你父親這樣人率先站出來，在黑暗中摸索，不斷撞墻，試錯，嘗試找到打破它走出去的辦法?！?/br>
    “也許他還沒能找到，半途就倒下了，也許他摸索的方向有偏差，甚至是錯誤的?！?/br>
    “但在他的影響下，你也繼承了這股意志，站起來開始摸索?！?/br>
    “不光是你，還有很多受到你影響的人，也會紛紛站出來，在漫長的黑暗時光中不斷前行?！?/br>
    “將來有一日，終于會有人踏著我們尸骨鑄成的臺階，找到通往黎明的道路。”

    “千百年后的人們，或許能像你我曾經(jīng)那樣，無憂無慮聽著喜歡的戲，吃著喜歡的零食，看著喜歡的話本，對里面的人物評頭論足長吁短嘆一番?！?/br>
    “難道我們能說那些在黑暗中倒下的人，走錯的人，走得不夠遠的人，沒有做出貢獻嗎？”

    蕭青冥抬起頭，仰望著頭頂夜幕中，燦爛的星河。

    此時此刻，在同一片星空之下。

    遠在皇宮里的書盛，正在給小玄鳳投食，走過的小太監(jiān)們，無不對他恭恭敬敬，就連外面的大臣們，也要尊敬地喊一聲書公公。

    京州工業(yè)園下工回家的李計，手里提著大包小包的補品，還有一冊嶄新的蒙學書。

    他的新婚妻子懷孕了，將來無論是男是女，他都打算送孩子去蒙學班上課，再也不用給大戶人家當下人了。

    禁衛(wèi)軍軍營中的張束止、凌濤、陸知等將領，正在愉快地打一場摔跤比賽，他們毫不在意地露出刺過青的胳膊，再也不怕任何人歧視鄙夷的眼神。

    前指揮使左遇明已經(jīng)沒在繼續(xù)清掃馬廄，他在年底的考核里獲得優(yōu)秀，如今從一個小兵升為了百長。

    皇家技術學院里，方遠航帶著幾個新入學的學子做研究，他們原本都是只念過蒙學的匠戶子弟，憑著對機械木工的精通和熱愛，竟然考上了這間別人擠破頭都進不去的學院。

    皇家農莊里，老農戶正在給新雇傭來的農人教授改進版收割機的使用方法。

    涇河鎮(zhèn)附近的吳家村迎來了大豐收，不少原本給吳老爺當?shù)柁r的農人，如今小有積蓄，開始給孩子張羅婚事。

    文興鐵廠里，已經(jīng)成為技術管事的陳老四領了工錢，樂滋滋給媳婦打造了一對玉石手鐲。

    他的兒子如今在附近的冶煉學院開蒙，在家里能時常吃上幾口葷腥，長得白白胖胖，極少生病了。

    惠寧城里，惠民絲綢坊得了一筆大訂單，東家柳夢娘正領著一眾女工們，商量著明日該繡什么花樣。

    已經(jīng)成為度支衙門一個小小能吏的莫折腰，入夜了還在給新來的小吏批改賬本的錯漏，沒人再敢當著她的面拿青樓花魁的身份說事。

    莫折腰聽說了今年科舉出了一位女探花的事，驚喜莫名，開始越發(fā)勤奮地埋頭苦讀，鉆研商科和算科，既然有女子可以中探花，她為何不能去考科員呢？

    儒城里，再次劫后余生的百姓們張燈結彩，有人尋到知府衙門，希望號召大家再一起為喻老丞相修繕一下墓碑，為救了他們全城的小喻大人，聊表寸心。

    …………

    漆黑的夜空中，萬里無云，群星閃耀。

    蕭青冥與喻行舟立于這片璀璨星空之下，久久無言。

    蕭青冥淡淡道：“在時間的長河上無數(shù)顆閃爍的星辰，有些人非常明亮，是人們心中的圣人和偉人、英雄，有些則稍顯暗淡，但他們也曾有過一瞬間的光芒?！?/br>
    “作為亂世局中人，我無法高高在上的評價你的父親，時間和歷史終將給每個人以公證的腳注?！?/br>
    “也許他讓你走過了一段痛苦的過去，但正這是這樣的經(jīng)歷，也成就了今日獨一無二的喻行舟?！?/br>
    “在那些被你影響走上嶄新道路的人們眼中，你也將是滿天繁星中明亮的一顆?！?/br>
    喻行舟驀然動容，陛下的話太宏大，竟然令他憑白生出一股敬畏和無措來。

    “喻行舟，”蕭青冥轉過頭認真看著他，“難道你后悔成為今天的你嗎？”

    喻行舟眼睫輕顫，正要開口回答，一根手指再次堵住了他。

    “噓?！笔捛嘹ふ{皮地眨眨眼，“朕允許你過完這輩子，再來告訴朕這個答案。”

    喻行舟陡然意識到什么，胸膛里沉寂的心臟又開始猛烈跳動起來。

    蕭青冥手里拿著一支煙花棒，用火柴點燃，“刺啦”一聲，綻放出一朵燦爛的火花。

    “今天是你的生辰，煙花是我送你的禮物?！彼麑熁ò襞e起來，指向頭頂星空，笑吟吟回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