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不是女人
- 純粹忐忑地和舅舅下樓來,忐忑地坐上餐桌。 舅舅坐在她左邊,劉淇奧坐在她右邊,陸媽和葉良辰坐在對面,純粹悄悄環(huán)視一圈,氣氛還算融洽。 姥爺在家時,飯桌規(guī)矩比較嚴(yán),現(xiàn)在他不在家,眾人就說說笑笑松快很多。 目前的話題集中在劉淇奧身上,他耐心答應(yīng)著陸媽有些嘮叨的關(guān)心:最近是不是又有比賽呀,上次運(yùn)動時傷了腿,現(xiàn)在好點(diǎn)沒有呀,在學(xué)校壓力大不大呀…小舅舅偶爾提點(diǎn)一兩句,葉良辰托著腮幫子等陸媽剝蝦。 純粹因為劉淇奧在旁邊,不禁有些如坐針氈,同時一心二用:一邊留神聽著他們的談話內(nèi)容,一邊仍然憂心關(guān)窗那人是不是劉淇奧;神游之際手指一痛,指尖竟被鋒利的蝦殼劃傷了。 頭發(fā)絲般的傷口,純粹遲鈍地反應(yīng)一下,才輕輕“啊”一聲。 陸媽看孩子十分嬌慣,注意到這邊,連忙過來替她摘了手套,又取來酒精碘伏和創(chuàng)可貼。 葉良辰依舊托著腮幫子,嘲笑道:“笨蛋,怎么剝個蝦還能把手劃破了?” 葉懷樸笑道:“光說純粹,你自己都不會剝,還得陸媽伺候著?!?/br> 劉淇奧朝葉純粹這邊略偏了偏身,將她剝了一半的蝦處理好,陸媽說:“純粹也別自己弄了,待會兒給姑娘單獨(dú)剝一盤出來?!?/br> 葉懷樸說:“不麻煩,我順手得了。” 純粹只覺得自己在劉淇奧面前又出了丑,覺得自己就像陽光下赤裸裸被炙烤的石頭,心中有些羞恥又有些難過,直到第二天去學(xué)校都懨懨的。 這節(jié)是語言藝術(shù)課,跨級選修,選課的時候純粹跟著王穎選了這門。 而現(xiàn)在,純粹看著坐在斜前方的王穎,心里很不是滋味:或許他們才是同類人吧!同樣的優(yōu)秀,同樣的光彩照人,相比之下,自己默默無聞,而且洋相百出! 下課鈴響起,學(xué)生們?nèi)齼蓛傻刈叱鼋淌遥兇馀吭谧郎?,打算等人走完了再動身?/br> 王穎也已經(jīng)收拾好東西和同學(xué)離開了教室,一時間樓道里吵吵嚷嚷,教室里卻格外安靜。純粹重重深呼吸一口,要是永遠(yuǎn)能像這樣躲在空教室里就好了。 課間過去一大半,她才收好東西準(zhǔn)備去下一節(jié)課。經(jīng)過剛剛王穎的座位時,純粹發(fā)現(xiàn)桌面上放著一本書,應(yīng)該是王穎剛剛落下的。 書的封面畫著兩只白羽黑尾紅頂?shù)您Q,其中一只低頭照拂地上黃撲撲的兩只沒長大的鶴仔;兩鶴中間生著一束遒勁的花,葉多花少,映著昏黃背景竟然生出幾分悲壯蒼涼。 封面左邊一列豎排紅色繁體字印著“萍蹤俠影錄”,右上角同樣的排版,注明作者是“梁羽生”。 是武俠小說? 純粹倒是一時猶豫起來,王穎會看這種武俠小說?她不像這樣的人哪。 純粹想看看書的主人有沒有寫自己的名字,掀開扉頁,只見上面拿鋼筆寫著: “亦狂亦俠真名士,能哭能歌邁流俗”。 下筆遒勁,筆鋒突出,正是王穎的字跡。 純粹將書收起來,本打算下午去鋼琴社的時候還給王穎,可剛出教室就碰見她了。 純粹連忙將書從包里拿出來,王穎謝道:“我就說,上課時候還有呢,肯定是落下了。謝謝純粹,要是別人撿了,我可就頭疼了?!?/br> 兩個人邊聊天邊朝樓下走,純粹問道:“師姐喜歡看武俠小說?” “不不不?!蓖醴f鄭重地說:“武俠小說我看的多了,但是只喜歡這一本,也只喜歡這一個主角?!?/br> “主角?” “張丹楓?!蓖醴f翻開書,指著其中一段文字給純粹看:“【亦狂亦俠真名士,能哭能歌邁流俗。】他是游離世俗的人,可不像其他武俠男主角一樣只會打殺或者舞文弄墨?!?/br> 純粹沒看過武俠小說,卻也大概知道,武俠小說的男主角大多行走江湖,與各路豪杰稱兄道弟,還能抱得美人歸。 王穎好像被打開了話匣子,繼續(xù)說道:“我就不喜歡金庸寫的東西。你知道男性為什么喜歡看武俠小說?為什么稱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因為武俠就是給男人造的夢,兄弟俠肝義膽,美人投懷送抱,血雨腥風(fēng)、愛恨情仇都繞著主角轉(zhuǎn);即使是【恨】,也是帶著爽的【恨】,看完就像做了一場大夢,還想再來一場,怎么能不喜歡呢?女性當(dāng)主角的,不多。即使有,竟然也為了愛情一夜白頭——倒不是說愛情不值錢,可是文藝作品里,女人都圍著愛情轉(zhuǎn),男人都施展志向去,憑什么?” 純粹沒想過這個論調(diào),仔細(xì)想想,倒是覺得有幾分道理。 王穎見她點(diǎn)點(diǎn)頭,自覺找到志同道合之人,將純粹的手臂一挽,繼續(xù)道:“所以我看不慣那種書。但梁羽生筆下的人,尤其是張丹楓,你不能把他當(dāng)成男人、或者女人看。因為他身上既有文藝作品中男人的好,也有女人的好,還有男人女人都沒有的好,他不是俗世的人,是高潔名士。梁羽生是按著才子俠客的模板寫的人物,還給他安了憂國憂民的標(biāo)簽,但不小心將人物寫得太脫俗了!他夢中都在念【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這是諸葛亮吟的一句詩——不管這些,我問問你,你看過《紅樓夢》沒有?” “看過一點(diǎn)……” “你覺得,我描述的張丹楓這個形象,像《紅樓夢》里的哪個角色?”王穎眼睛亮晶晶地問她。 純粹想了想,老實地?fù)u搖頭。 “是薛寶釵。”王穎說:“顧城對薛寶釵的評價有點(diǎn)兒意思,說她是【空而無我】,天性無所求,其實也就是脫俗。薛寶釵是天生的脫俗,如‘月映萬川’,并非刻意修行,她的脫俗與生俱來,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所以天生達(dá)到這種忘我的高度,薛寶釵也不是女人——當(dāng)然也不是男人,她也是天生的高士。不過,可惜寶釵是女兒身,在那個年代只能藏拙,難以釋放天性。張丹楓的狂天生如此,薛寶釵的空天生如此,我猜,他們兩個要是相識于江湖,一定會是神交好友?!?/br> 純粹聽得癡癡的,但她覺得寶釵有所求,不禁反駁道:“寶釵那樣不沾煙火氣嗎?我倒覺得她有所求。要說不食煙火,林黛玉更貼切一點(diǎn)?!?/br> “寶釵當(dāng)然沾煙火氣,只不過她的入世也是【順其自然】。張丹楓的入世是有意為之,有點(diǎn)像還魂的魏晉名士來了卻遺愿。薛寶釵呢,她早就參透頹勢難免,所以不求什么。她覺得這個身份應(yīng)該做點(diǎn)什么,她就做點(diǎn)什么,至于功名情感,是不求結(jié)果的。不過,”王穎狡黠地一笑:“這也就看出來了,《紅樓夢》的作者好似困獸,自己也不知道那個時代的社會該往哪兒走才是出路了。” 純粹點(diǎn)了點(diǎn)頭,王穎索性把這本小說重新遞給她,笑道:“我嘮叨這么多,你也千萬別先入為主。這本書,你先拿去看。書贈有緣人,謝謝你聽我說這些?!?/br> 純粹本就被她說得激起了好奇心,于是接過書道了謝。 王穎說:“我覺得你也會喜歡他的。白衣白馬,亦狂亦俠,吟詩舞劍,真乃絕世俠客——” 純粹了然道:“師姐,白——李如風(fēng)師兄愛穿白衣服,是不是也跟這個有關(guān)系?” 王穎哈哈一笑,說:“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我們從小就訂婚了——這又不是什么秘密。” 純粹驚訝地睜大了眼。 王穎說:“不稀奇呀,之前倪倪也跟良辰——就是你表弟——有娃娃親,不過后來取消了。” 純粹覺得這簡直匪夷所思——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呀! “那……淇奧哥呢,也跟別人有婚約嗎?” “那我就不知道了。倪倪的事兒,還是她之前跟我吐槽的?!蓖醴f拍拍她的肩:“下節(jié)課快開始了,拜拜純粹,下次有空再聊!” 純粹揮了揮手,看到王穎往前小跑著,不遠(yuǎn)處轉(zhuǎn)角踱出一個等得不耐煩的穿著白色外套的男生,正是李如風(fēng)。 他們也是門當(dāng)戶對的。 純粹默默地想,王穎那么喜歡才子俠客,李如風(fēng)就是像張丹楓那樣性格的人嗎? 她從反方向走下樓,準(zhǔn)備去下節(jié)課的教室。 這時候手機(jī)響了一聲,純粹打開一看,韓維和還在鍥而不舍發(fā)來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