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保護你?！彼敛华q豫。

    這回輪到唐柏若沉默了。

    她抽出書架上一本去年的《科學》雜志，轉(zhuǎn)過身走向圖書室最角落的一張書桌。

    解憶跟了上去，在她對面坐下。

    “你知道薛定諤的貓嗎？”解憶問。

    唐柏若翻看雜志的手一頓，接著抬起頭來。

    “當然?！?/br>
    “聽說你是學物理的，你能給我講講嗎？”解憶誠心發(fā)問。

    片刻后，唐柏若開口了：

    “1935年，薛定諤為了反擊哥本哈根派提出的概率解釋、不確定性原理和互補原理這三大關(guān)于量子物理論的核心原理，發(fā)表了一篇名為《量子力學的現(xiàn)狀》的論文。在論文第五節(jié) ，他提出了后來被稱為‘薛定諤的貓’的實驗?！?/br>
    解憶聚精會神地看著她，想要從二十年前的母親口中，了解這個出現(xiàn)在母親遺言中的實驗。

    唐柏若本意是想一筆帶過，但是被解憶的眼神感染，她在停頓許久后，進一步地解釋下去。

    “他在論文中假設(shè)了一個貓實驗，假如有一種精妙的裝置，當原子衰變時便會釋放一個中子，引發(fā)的連鎖反應會打破箱子里的毒氣瓶，同時呆在箱子里的還有一只活生生的貓?！?/br>
    “按照最新發(fā)展的量子論，就會發(fā)生當箱子中的內(nèi)容沒有被觀測時，原子處于衰變和不衰變的疊加狀態(tài)，因為原子的狀態(tài)不確定，毒氣瓶的狀態(tài)也勢必不確定，只有我們打開箱子，才能知道貓是死了還是活著。在打開箱子之前，這只貓和原子一樣，處于疊加狀態(tài)，死了——同時也活著?！?/br>
    乍聽上去是多么離奇的話語，就像是精神病院中穿著病號服侃侃而談的自信男人。

    但卻是一個又一個嚴謹而精密的實驗之后發(fā)展起來的科學理論。

    量子力學的概率解釋和不確定性原理毀滅了經(jīng)典物理學中的因果性，讓偉大如愛因斯坦一般的天之驕子一蹶不振，互補原理和不確定性原理又摧毀了世界的客觀性。

    世界還剩下了什么？

    剩下的，只有真實。

    當排除所有可能，剩下的再不可思議，難以置信，那都是絕對的真實。

    “你相信意識能夠改變世界嗎？”解憶問。

    唐柏若的眼神有了變化，她驚訝地看著解憶，然后，驚訝漸漸沉淀為平靜。

    “你知道嗎，意識也有強弱之分。”唐柏若說，“好比，貓的意識，就是弱的意識，人的意識，是強的意識。”

    “不同的人，有著不同強弱的意識。強的意識能夠作用現(xiàn)實，許多人都想要出人頭地，強的意識作用與現(xiàn)實，推動著他們?nèi)崿F(xiàn)自己的愿望。而弱的意識，不能作用于現(xiàn)實，這一群人直到生命的盡頭，愿望依然只是偶爾閃過內(nèi)心的一絲幻想?！?/br>
    “只有足夠強大的意識，才能夠改變世界?！弊詈?，她回答了解憶一開始的問題，“也許是一個人的意識，也可能是整個族群匯聚起來的同一個強烈愿望?！?/br>
    “我能問問，你的愿望嗎？”解憶問。

    “我的愿望？”

    唐柏若頓了頓，看向玻璃墻外漸漸光線晦暗起來的蔚藍海水和紅色礁石群。

    “我的愿望，就是回到過去?！?/br>
    緘默的空氣持續(xù)了一會，唐柏若回過頭來，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你對量子物理感興趣？”

    解憶搖了搖頭：“我的養(yǎng)母是物理學家，所以耳濡目染了一些。”

    “她叫什么名字？”

    “抱歉，我不能說?！?/br>
    “我能理解，很多科學家都受到特殊保護?！碧瓢厝酎c了點頭。

    “周然死了，你似乎一點都不怕?！苯鈶浂嗽斨谋砬?。

    “我為什么要怕？”

    唐柏若像是聽到不可思議的問話，唇角閃過短暫的笑意。

    “你不怕下一個被殺的人是你嗎？”解憶問。

    “那不是太便宜我了嗎？”

    “……什么？”解憶愣住了。

    唐柏若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她抬頭看向一望無際的珊瑚礁，凝望著其中影影綽綽的魚群，臉上露出一抹難以言喻的神色。

    “現(xiàn)在的我，有一種正在贖罪的感覺。遠比自由時更好。”她輕聲說，“我已經(jīng)丟下他茍且偷生太久，如果解揚要帶我走，我只會感到輕松?！?/br>
    “當年……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不可饒恕的事?！彼f，“我知道，解揚一定原諒我了。但是我從未原諒過自己。能受到應有的懲罰，我求之不得。”

    唐柏若抬眼看向解憶，說：

    “你不應該摻和到這里面來的。”

    “這是有罪之人的審判場，而你不是?！?/br>
    第18章

    ◎她和解揚的那片海，依然沉靜地懸掛在她們頭頂?！?/br>
    “睜開眼吧?！?/br>
    蒙在唐柏若眼睛上的兩只手移開了。

    她慢慢睜開眼。

    光線緩緩傾瀉進視野。

    夜空一望無際, 就像看不見頭的寶藍色大海，數(shù)不盡的星芒散落在沒有一絲皺褶的海面上，幽幽地閃爍著光亮, 就像海面上零星的燈塔。

    “怎么樣, 是海吧？”解揚說。

    星光仿佛落在她的眼眸里，她看著解揚的微笑，眼睛亮閃閃地用力點了點頭, 臉上露著羞怯的笑意。

    小山般的干草堆上，他們并排坐著，膝蓋以下的雙腿垂在干草堆外。仲夏夜的晚風涼爽干燥, 一次又一次地溫柔拂過少男少女的面龐。

    “晚上睡不著的時候, 我就會來這里透透氣?！苯鈸P凝望著星空, 那雙幽深而沉靜的眼眸, 寫著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成熟, 那是比頭頂?shù)男强? 更像大海的存在。

    “這是我們的海。”他說。

    唐柏若抬頭看向遙遠的星空。

    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也像海水那樣覆過她的頭頂。

    那些閃亮而遙遠的星星，仿佛沾滿了霜花的糖果, 在縣城最昂貴的蛋糕店里出售, 他們只能隔著好像永遠也無法跨越的玻璃墻相望。

    真正的海是什么樣呢？

    究竟是天藍，還是蔚藍，亦或是璀璨的湛藍？

    她真想親眼見見那樣的壯闊啊。

    “等考上大學, 我?guī)闳タ凑嬲暮！！苯鈸P說。

    “……好?！碧瓢厝粽f。

    那是他們最后的美好。

    第二天是星期一。他們結(jié)伴步行兩小時，從半山腰上的小山村來到位于三川縣上的學校。

    模糊不清的上課鈴響起后, 班主任帶著一個從未見過的新面孔走入班級。

    班主任介紹說, 這是新來的轉(zhuǎn)校生, 以后大家要好好相處。

    新轉(zhuǎn)校生身上有一種他們從沒有見過的氣質(zhì), 讓最聒噪的馮小米在內(nèi)的全班三十二個人都不約而同寂靜下來。

    “你坐那里吧，宗相宜旁邊的空位?！?/br>
    扎著兩條烏黑辮子，帶著圓形黑眼鏡的班長默默紅了耳朵，垂著眼睛不敢看人。

    在鴉雀無聲的緘默中，轉(zhuǎn)校生走下講臺。

    他踢開宗相宜身邊的空位，走到她之后的最后一排坐下。

    唐柏若屏住了呼吸，想象到脾氣暴躁的班主任會發(fā)多大一通火，然而，后者只是淡淡地掃了轉(zhuǎn)校生一眼，隨即便開始了第一節(jié) 早課的內(nèi)容。

    后來，她知道他身上那股不同于旁人的威懾力來自何處。

    來自腳上那雙據(jù)說要上四位數(shù)的限量版球鞋，來自不論何時永遠潔白的耐克棉襪，來自手腕上那一看就無比昂貴的機械手表，來自隱隱散發(fā)出發(fā)蠟香氣的黝黑發(fā)絲，來自那天不怕地不怕，好像能夠凌駕一切規(guī)則之上的自信。

    他的雙眼，清清楚楚地寫著對三川縣，以及這里所有人的不屑和厭惡。

    他有這樣的資格。

    不到幾天，曾經(jīng)的4班刺頭陳皮成了轉(zhuǎn)校生的左膀，而陳皮的跟班馮小米，也搖身一變成為轉(zhuǎn)校生的右臂。

    曾經(jīng)那些在學校里耀武揚威，不可一世，夢想著以后成為“古惑仔”的壞學生們，在轉(zhuǎn)校生面前，紛紛夾起了尾巴。

    他們的拳頭不一定沒有轉(zhuǎn)校生的硬。

    但他們的家世和背景一定沒有。

    不過幾天，轉(zhuǎn)校生的各種流言就在整個三川縣都傳開了。

    他的父親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電視上的那個成功商人高明，他們家的財產(chǎn)不是用千萬來計數(shù)，而是用億萬。

    一個億，對高家來說也是小意思。

    而在總?cè)丝谥挥惺f不到的三川縣中，人均純收入只有841元。

    萬已經(jīng)很遙遠了，更何況是億。

    即便高山遙在這三川縣不小心殺了人，高家也有足夠的錢為他擺平所有麻煩事。

    他和那些整日嚷嚷著要“殺了你”的小混混不一樣。

    他真的能夠殺人。

    只要他想。

    高山遙的存在，就像一輛忽然開過的越野車，忽然碾碎了路邊的玩具小車——甚至事情發(fā)生之后，他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碾碎了什么。

    三川縣是他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