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沈流霜道:“我身為儺師,可以試著將它凝結(jié)……不過只有一成把握,你可愿讓我試試?” 儺師行于陰陽之間,擅長各類奇詭的巫術(shù)。 犬妖因她的話陷入怔忪,好一會兒,眼眶涌起薄紅,用力點頭。 “別抱太大期望。” 沈流霜上前一步,重新將黑色的開路將軍面具戴上臉頰:“就算真能凝成,那也并非魂魄,僅僅一段影像罷了——他們不可能像魂魄一樣與你對話,只會模仿當天的場景?!?/br> 只有極深的執(zhí)念才能附著在遺物上,過去這么多年,光陰蹉跎,也不知道執(zhí)念消散沒有。 雖然知道成功的可能性不大,沈流霜還是沉下眉眼,全神貫注誦念儺詞。 “天地自然,千重網(wǎng)開?!?/br> 邁開禹步,腳劃半月,一瞬罡風拂過裙擺。 “——聞?wù)b妙真言,枷鎖自然脫!” 沈流霜踏足之處,足尖每每落下,竟在地面點出星子般的白芒。 禹步多轉(zhuǎn)折挪移,如同行于星宿之上。當腳步結(jié)陣成型,儺詞念畢,犬妖手中的畫紙輕輕一晃。 他的雙眼漸漸睜圓,張了張口,卻發(fā)不出聲音。 就在他近在咫尺的地方,三道身影緩緩浮現(xiàn),兩大一小,那樣熟悉,曾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 學習傀儡術(shù)后,他仿照三人的模樣制作過許多傀儡,可無論如何,都模仿不出神韻。 這段執(zhí)念所重現(xiàn)的場景,是在什么時候? 不是那場將一切焚盡的大火,也并非多么特殊的日子。 犬妖恍惚想起,那是某個雨夜,一家人慵懶愜意,坐在窗邊看風景。 “今天這么冷,居然還下了雨?!?/br> 月娘懶洋洋靠在椅背上,往手心呼出一口熱氣:“雨里帶著冰碴子呢。” 張三郎正埋頭寫著話本,據(jù)他所說,話本名字叫《犬妖》,講述的是忠犬報恩的故事。 聽見娘子開口,老實憨厚的中年男人笑著抬頭:“冬天嘛,就算下雨,也是雨夾雪。明天出門時注意些,別腳滑了?!?/br> 張小婉梳著松松垮垮的辮子,穿了件鵝黃色襖子,小臉被凍得通紅,忽然側(cè)過腦袋,眨巴眨巴眼睛:“這么冷,要給小黑添一件衣裳嗎?” 有那么一瞬間,心臟仿佛停跳。 犬妖原本是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看著眼前一切,此刻,竟與張小婉對上視線。 就這么一眼,橫跨了二十多年的時間。 他的眼眶不可抑制地發(fā)燙,不知什么時候起,滾落大滴大滴淚珠。 “應(yīng)該不用吧?小黑不是有自己的衣服嗎?渾身毛絨絨的。” 張三郎哈哈大笑,也看向他:“小黑,我手頭這個故事是專門為你寫的,喜歡嗎?” 犬妖頷首,喃喃應(yīng)他:“喜歡?!?/br> 他記得故事里的每一個情節(jié),每一段對話。 話本中的忠犬天性善良、從不害人,他cao控傀儡時,便小心翼翼不去傷害平民百姓。 “今晚吃什么?” 月娘說:“試試新菜式怎么樣?先說好,不許說難吃!” 犬妖很輕地回答:“好。” 其實他還有許多話未曾出口。 譬如他無父無母,生來沒有名姓,從不知家人為何物。 “小黑”是他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名字。 譬如張三郎的某些故事還算有趣,他曾佯裝不經(jīng)意地看過好幾回,樂不思蜀,尾巴搖個不停。 譬如他很喜歡月娘做的飯菜,獨自流浪這么多年,只有在那間小院子里,會有人為他準備一塊又一塊熱騰騰的骨頭。 正堂燭火搖曳,犬妖看見張小婉打了個哈欠。 她放下手中畫筆,將一張拙劣的涂鴉看了又看,忽地彎起眉眼,望向他。 “小黑小黑?!?/br> 她的嗓音清脆干凈,雙目像是圓潤的黑葡萄,那樣明亮。 無須她開口,犬妖已經(jīng)知道張小婉接下來要說的話—— “永遠在一起”。 就像當年那樣。 可女孩只是靜靜看著他,眼底微光流轉(zhuǎn),綻開一個純?nèi)恍σ狻?/br> 她凝視他的眼睛,一字一頓說:“小黑,你要好好活下去。我們在畫里,和你在一起。” 一陣冷風拂過,窗外竟響起悶雷。 長安連續(xù)數(shù)日烏云密布,直到今晚,直至此刻,終于下起了雨。 犬妖眨眼,淚水決堤。 雨聲細細密密,如同輕柔鼓點,擊打敗葉枯枝。 冬夜的雨滴裹挾雪花,穿過敞開的窗欞,輕撫他面頰。 “好冷好冷?!?/br> 幻象中的張三郎抱著雙臂哆嗦兩下,小聲自言自語:“說起來,咱們是不是真得給小黑做件衣服?那么點兒皮毛,能防住冬寒嗎?” 張小婉舉起雙手歡呼:“爹爹娘親,新年快到了,我是不是也能有新衣服?” “都有,都有?!?/br> 月娘朗聲大笑,眺望窗外淅淅瀝瀝的雪雨:“等這場雨過去,待到天晴,一定是好天氣?!?/br> 身上的傷口越來越痛,意識漸漸模糊,犬妖快要無法支撐自己站起。 他垂下眼,人形散去,重新化作一條瘦削的黑犬,一點點挪動身體,匍匐于張小婉腳邊。 一家三口依舊重復著當年的景象,而他閉上雙眼,喃喃輕語。 “這么多年過去,你們已經(jīng)投胎轉(zhuǎn)世了嗎?” “我已為你們報仇。四名賊人無一逃脫,我用他們殺害你們的方式,親手了結(jié)他們的性命。” “除他們之外,我沒有害過別人。這樣,算不算是一個好妖?” “話本子很好看,骨頭很好吃,那些涂鴉小人很可愛。還有……小黑這個名字,我很喜歡?!?/br> “真的很喜歡?!?/br> “……再見?!?/br> 幾點涼意落在臉上,雨水夾雜著別莊外的淺淺梅香。 當施黛抬眸,看見微風淺淺,燭火溫柔。 那只傷痕累累的黑狗蜷縮于角落,前爪輕柔按著一張殘破畫紙,好似握著珍貴寶物。 它面含笑意,靜靜睡去,恰如多年前,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夜晚那樣。 第15章 【二更】 犬妖睡去, 正堂中無人開口,陷入短暫的寂靜。 “所以——” 今天發(fā)生了太多事情,閻清歡還沒緩過神來:“傀儡師的案子, 破了?” 施黛累得心力交瘁, 因為身上受了些傷, 不想動彈, 只想找個地方咸魚癱:“嗯。終于結(jié)束了。” 施云聲皺了下眉, 指向角落里的犬妖:“他怎么辦?” “帶回鎮(zhèn)厄司?!?/br> 沈流霜斜斜靠在一根柱前:“鎮(zhèn)厄司斷案還算公正。這只犬妖殺人是為復仇, 沒傷害過平民百姓, 罪責應(yīng)該不重。” 她幫助犬妖凝結(jié)執(zhí)念, 花費了太多氣力,這會兒渾身癱軟無力, 嗓音懨懨。 第一次執(zhí)行鎮(zhèn)厄司的案子,就碰上這么艱難的亂戰(zhàn),施黛深深吸了口氣,輕揉眉心。 不過累歸累,能查清楚當年的真相、并在今晚救下犬妖一命,她打從心底里覺得歡喜。 嗯嗯,不能松懈,繼續(xù)保持。 “你們身上的傷勢如何?” 閻清歡給每人遞來一顆藥丸:“這是我煉的氣血丸,能凝血補神, 促進傷口愈合?!?/br> 接過藥丸, 施黛感到一縷極其清澈的靈氣。 閻清歡不愧是富家公子哥, 這枚丹藥看上去平平無奇,用的原料顯然價值不菲。她剛咽下, 效果立竿見影。 腰也不痛了,腿也不軟了, 連傷口的疼痛都在減輕,一口下去,血條恢復大半。 …這是什么神級奶媽! 施黛朝他豎起一個大拇指:“不愧是你。” “他失血太多,必須馬上醫(yī)治,我先去看看?!?/br> 閻清歡有些不好意思,指了指一旁的犬妖:“你們——” 說到一半,他忽地停下,目光落在江白硯肩頭,倒吸一口冷氣:“江公子,你肩膀上……不會被刀勞鬼的刀割傷了吧?!” 施黛一愣,循聲看去。 閻清歡說過,刀勞鬼的雙刃含有劇毒,一定要避開。 她把這件事記在心里,一直有意躲閃。視線落在江白硯后肩,透過衣物被劃破的裂痕,望見一道烏黑的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