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節(jié)
她記得初初進(jìn)入心魔境的所見之景,妖邪橫生,滿目狼藉。 江白硯道:“朝廷集結(jié)鎮(zhèn)厄司,于各地城池廣布結(jié)界,暫且無恙。” 妖魔固然兇殘,人族亦有千千萬萬的將士,甘愿與之一戰(zhàn)。 即便知曉自己身處心魔境,施黛還是不由喟嘆:“沒事就好?!?/br> 在大昭生活好幾個月,她對這兒有了感情,不忍心見百姓流離失所,也不想看到抵御邪祟的人們郁郁而亡。 希望外面的真實世界,千萬要平安。 想到這里,施黛微不可察地抿唇蹙眉。 正如他們前往百里宅刀堂時,曾與心魔纏身的百里泓打過照面一樣,心魔境的主人以神魂入境,本體尚在現(xiàn)實。 施黛身為外來者,被強(qiáng)行拉入這片空間,是連身體也一并進(jìn)來。 進(jìn)入心魔境前,她和江白硯遭受過祟物的襲擊。他體內(nèi)懷有邪氣,在那之后,必然招引更多妖邪。 阿貍應(yīng)該喚來了孟軻等人,但愿都不要受傷。 ……還有遠(yuǎn)在玄牝之門的施敬承,距離上古邪祟最近,受到的危險也最大。 江白硯發(fā)覺她的沉默:“在想什么?” “我在想,”施黛沒打算讓他擔(dān)心,揚出一個笑,“等這件事結(jié)束,我要在大昭的東南西北好好玩上一遭。” 江白硯笑道:“你心儀何處?” “很多地方啊。” 施黛粗略思索:“上回去江南,我們沒待多久就匆匆離開了,好多景致沒來得及看?!?/br> 她說著來了興致,掰起手指頭:“還有極北,我爹去過,說四季落雪,有不少奇珍異獸。藏地也不錯,我在長安見過好幾個藏地僧人,特別神秘。” 施黛說這話時含了笑,是年輕姑娘獨有的歡喜爛漫,心下一動,仰頭去看江白硯:“你不是在大昭游歷過一段時間嗎?去過許多地方吧?” 江白硯頷首:“嗯?!?/br> 并非多么美好的回憶。 那時他年紀(jì)不大,剛從邪修的地牢里逃出來,因江府滅門,無處可去。 最為困窘的是,江白硯被禁錮數(shù)年,對外界的變化早已沒了感知。 在少年時期的幾千個日夜里,他唯獨接觸過痛楚與殺意。 不懂與旁人的相處之法,辨不出幾經(jīng)變換的青州城,對任何靠近的人與物,都懷有警惕的敵意。 像格格不入的獸,而非人。 施黛想了想,皺起眉:“不過……你當(dāng)時很小吧?是不是很辛苦?” 十五歲,她坐在光明敞亮的教室里,每天為數(shù)學(xué)題和英語單詞頭疼,江白硯卻已拿起劍,和妖魔邪祟拼命了。 與其說他在四處游歷,用“流浪”更合適。 江白硯短暫地沉默。 面對施黛,他時常生出矛盾的念頭。 既想在她身前服軟,把過去的傷疤全數(shù)顯露,得來她的憐惜;與此同時,又不愿讓她覺得自己軟弱。 對于那段經(jīng)歷,他的印象已然模糊,記得最清楚的,是劍鋒一次次刺入妖邪骨髓,酣暢淋漓的快意。 從那時起,他就稱不上正常。 但在施黛關(guān)切的注視下,江白硯終是答:“有些?!?/br> 果然。 施黛正色起來:“你那會兒一直靠殺妖賺銀子?” 江白硯笑笑:“是?!?/br> 他不喜搖尾乞憐,也不覺當(dāng)時有多凄慘,因而語氣平淡:“城中常有懸賞,妖丹亦可售賣,價錢不低。” 所以江白硯年紀(jì)輕輕,已在長安城郊有了這么大一套房。 施黛眨眼:“你一個人?” 江白硯:“嗯。” 施黛又問:“做飯洗衣,是那時候?qū)W會的?” “是?!?/br> 想起從前,江白硯漫不經(jīng)意地笑:“起初不懂如何舉炊,吃過幾個月白水飯?!?/br> 哪怕到后來,他也不在意食材的口味,覺得吃喝一事,填飽肚子就行。 今日做的幾道菜,是他在越州城菜譜里習(xí)得的手藝。 想來當(dāng)年的他極為古怪,孱弱不堪,講話含混,日夜抱一把劣質(zhì)鐵劍,周身總帶著傷。 江白硯問:“你呢?” 施黛:“什么?” “你那時,”江白硯道,“在做什么?” 和施黛一樣,他也想更了解她。 “我?” 施黛說:“我在上私塾,順便學(xué)畫符?!?/br> 從古到今,她離不開為課業(yè)發(fā)愁。身處大昭的原主還算無憂無慮,施黛在學(xué)校里,每天要背書到三更。 她出身不好,沒有倚仗,從小樹有明確的目標(biāo)—— 像生在蠻荒之地的草,抓住所有可能攀騰向上,努力前往高處,成為更富生機(jī)的藤。 回想起來沒多么難熬,施黛習(xí)慣了一門心思撲在書本里,動腦子也是一種樂趣。 只是偶爾聽人說起假期、提及與父母好友天南地北隨心環(huán)游,她會有一點羨慕。 僅僅一點點而已。 許因少年時過得乏味又壓抑,像只困在籠里的鳥,對出游這件事,施黛常有憧憬。 “私塾里課業(yè)好多,總要背這背那?!?/br> 施黛仰面望他:“我當(dāng)時想,如果可以出去看看就好了。” 江白硯垂目笑笑:“好。” 他靜思道:“我去過南方和北方,南海有蓬萊仙島,北地的昆侖聲名遠(yuǎn)揚,都是好去處。你若中意,我們——” 燈燭輕晃,把這兩個字的尾音灼得guntang。 半邊面頰籠罩在半明半昧的陰影下,江白硯側(cè)目看她:“我們一并去?!?/br> 施黛就笑:“要吃很多好吃的!” 這幾天發(fā)生太多事情,她過得不安生,很少和江白硯像這樣寧帖地說話。 此刻靜下心來坐在他身邊,像被溫暖春江包裹,心里的不安和焦慮盡數(shù)被撫平。 之后的一個時辰,施黛拉著他說了很多。 說起小時候喂貓逗狗的經(jīng)歷,在大昭見過的形形色色小妖怪,還有吃過的美食佳肴。 全是歡愉的、開心的事情。 江白硯安靜傾聽,末了問:“別的呢?” 施黛茫然抬頭,聽他道:“不稱心的事。” 他看得出,施黛眼里時而掠過的低落情緒。 像是不好意思,施黛眼睫簌簌一晃,聲音小些:“我想想啊?!?/br> 她很少在別人面前展露這一面。 準(zhǔn)確來說,是幾乎從沒有過。 世人偏愛活潑樂觀、聽話懂事的小孩,施黛自幼明白這一點,漸漸讓自己成為這樣的人。 不要表現(xiàn)得消極悲觀,不要有陰暗的想法,不要怯懦無能。 受傷了要說“我沒事”,難過了要說“我很好”,永遠(yuǎn)要記得,不能讓別人cao心。 或許,面對江白硯,她可以試著鉆出殼,朝他探出小心翼翼的觸角。 “幾年前,我在私塾念書,有次下大雨,忘記帶傘?!?/br> 施黛說:“爹娘很忙,不在長安城,流霜jiejie去了鎮(zhèn)厄司捉妖。同窗大多有父母來送傘,我左右等不來人,干脆淋雨跑回家,生起熱病?!?/br> 這件事原主有過,也是她的親身經(jīng)歷。 放學(xué)前突然下起暴雨,施黛沒傘,更不可能有誰為她送傘。 她站在廊間,看一個個小孩面露欣喜,飛鳥歸巢般奔入傘底,連等半個鐘頭不見雨停,抱著書包行入雨中。 當(dāng)晚發(fā)了高燒,從那以后施黛養(yǎng)成習(xí)慣,無論天晴下雨,出門必定帶傘。 施黛說完,有些赧然:“不是什么大事。” 她頓了頓,看一眼并攏的足尖:“不過……我其實很貪心?!?/br> 貪心想得到更多一點的愛意,是施黛從未啟齒的晦暗心思。 她說罷撩睫,正對一雙黢黑狹長的眼睛。 面龐籠在燭光里,江白硯的眉目像捧干干凈凈的雪。 “不是貪心?!?/br> 他道:“我不會讓你淋雨?!?/br> 施黛遽然笑開。 “好哦?!?/br> 她說:“如果我有傘,也分你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