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趙翊死賴著端陽要什么，端陽一般都會答應(yīng)。但這次不行，因為她已經(jīng)和史侯家嬋姬約好，端午那日去城西看龍舟競渡。

    端午那日，漳水岸邊擠滿了人。她們兩個女兒家，打扮成男子模樣，站在漳水岸邊，混在人堆里，聽舟上的人喊號錘鼓，劃槳爭先。

    龍舟賽結(jié)束時，約莫是巳正時。史嬋因家中還有品花宴，看完競渡就回去了。宮中的宴會在晚上，所以端陽不著急，就和結(jié)因又走了幾圈。

    兩人正一邊散步一邊聊天，顧盼間，見到一個好熟悉的少年背影。

    青衣少年手里抱著一大摞紙和筆，有些吃力的樣子。為了抱得更緊些，他往上顛了顛，卻甩落了一支筆。

    一根竹桿狼毫滾到端陽腳邊，她俯身拾起。少年也蹲下欲撿，不小心碰到她的指，連忙收手。

    兩人一起起身。青衣少年上下打量了對面之人一圈——別簪戴冠，杏黃長衫，分明是個玉面公子。

    于是他斟酌了一下語句，叫她：“趙郎。”

    端陽微笑，將筆交還，落落大方，也問候道：“秦公子怎么在這兒？”

    秦異目示了一眼手里的東西，“家中的紙墨快用完了，下人們又在忙端午的事，所以異自己出來買了些紙筆，順便逛逛晉城。公……公子是來看賽龍舟的？”

    端陽一臉驚奇，“你怎么知道？”

    “異老遠聽見漳水岸邊的叫彩聲，看公子打扮，所以這樣猜測?！?/br>
    端陽點頭了然，興致勃勃地與他說：“下午還有一場，你也可以去看看，好熱鬧呢……”

    端陽還要說剛才龍舟賽的事，跟在后面的結(jié)因看見前面宮車已按時而至，輕聲提醒端陽該回宮了。

    聞言，端陽也往停車處看了一眼，問秦異：“我們正要回宮，不如送公子一程？”

    此處離秦異府邸尚有些距離，況且?guī)е@么多東西，徒步未免辛苦。

    “如此，便多謝公子了。”秦異感激道。

    上車后，秦異端坐一側(cè)，將東西放在身邊，露出半卷絲弦，寫有“希音閣”的字樣。

    “公子是為了買琴弦才大老遠跑到西華街來的嗎？”坐在一邊的端陽隨口問。

    順著端陽的目光，秦異瞟到琴弦，笑說：“前幾天，琴弦斷在龍齦處，不能再續(xù)了。下人們又不懂如何買弦，所以異才親自來的。”

    “公子愛琴，親自走這么遠，”端陽指著那卷琴弦說，“希音閣的絲弦是最好的，很多人都會請希音閣的師傅配弦?！?/br>
    “公主如此清楚，定也是愛琴之人?！?/br>
    端陽連忙擺手否認：“我琴藝不精，是我老師愛琴成癡，這些都是我老師告訴我的?！?/br>
    端陽的老師呂信，癡琴之名遠揚，教出來的六公主卻并沒有善琴的美譽，說起來也頗為有趣。

    秦異嘴角微莞，說：“公主說笑了?！?/br>
    如此閑言碎語間，馬車行至秦異府邸門口。

    秦異邀請端陽進屋一坐，端陽婉拒道：“宮中還有些事，就不叨擾了?！闭f罷，便乘車離開了。

    回宮之后，端陽與六英夫人一起編了五色縷，晚上又赴了闔宮宴。半天折騰下來，疲憊不堪。

    端陽正準備休息，結(jié)因拿著一枚玉來找她，“公主，車夫在您車上發(fā)現(xiàn)一塊玉，我看著不像是您的東西?！?/br>
    端陽坐在榻上，拿過結(jié)因手里的玉，翻看了一下——是一塊上好的鳥形脂玉，膩潤光潔，觸手生溫，尾端還掛著墨綠的穗子。

    秦國崇尚玄鳥紋，加之秦異今天與她們共乘，應(yīng)該是秦異的東西無誤，可能還是秦國公子的信物。

    端陽吩咐道：“這大概是秦公子的。你明天去還給秦公子吧?！?/br>
    結(jié)因點頭，替端陽吹了燈，第二天依言去還了東西，回來時揣著個小木盒子，遞到端陽眼前晃了晃。

    端陽正在抄寫呂信布置的功課，奇怪問：“這什么？”

    結(jié)因回答：“秦公子讓我?guī)Ыo公主的，多謝公主還玉。他說他還以為玉丟了，找了半天呢。”

    端陽蹙眉，“你怎么還收人家東西？”

    “不收人家不讓我走。我瞧著就是個破盒子，不值什么，就替您收下了?！?/br>
    端陽接過，細看，確實只是個普通木盒，簡樸無鏤。但私相授受終究不好，還是和秦國公子。

    端陽警告道：“再有下次，看我怎么罰你。”

    結(jié)因嘟了嘟嘴，一本正經(jīng)道：“那下回，我就說，我家公主御下極嚴，亂收東西是要被打板子的。您要是想送，有本事親自去宮里送吧！”

    沒有召令，秦異怎么進宮？

    端陽被結(jié)因逗笑，嗔問：“我什么時候打過你板子？”

    “我家公主這么好，怎么會打我嘞？”結(jié)因推了推端陽的手，催促道，“打開看看唄，什么玩意兒?！?/br>
    端陽依言打開盒子，便見里面放著幾張折好的紙。

    紙箋？

    拿起紙箋，展開，看到開首三個字，端陽拍案而起，“《光陵賦》！”

    《光陵賦》，奚子之曲，久而未聞其音。

    五年前，奚子病逝秦國樂宮，因未得傳人，《光陵賦》成為絕響。她的老師呂信酷愛琴音，十分惋惜，經(jīng)常和她說起這件事。

    沒想到，世上仍有《光陵賦》之譜，就在秦異手中。

    端陽一聲驚呼惹得結(jié)因也十分好奇，湊近一看，萬分驚喜，“這真的是呂大人心心念念的《光陵賦》？”

    可不就是世人苦求的《光陵賦》嗎。

    結(jié)因覺得端陽臉色憂郁，不解問：“公主得了呂大人鐘愛的琴譜，怎么還愁眉苦臉的？”

    是，老師若是看到此譜，必定欣喜若狂，但是……

    “這么珍貴的東西你也敢收，你看看你做的好事?！迸c這薄薄幾張紙相比，她之前所贈清霜劍，也不過微末世俗之物罷了。

    端陽把燙手的盒子推到結(jié)因懷里，“還回去?！?/br>
    結(jié)因捧著盒子，十分為難，“收東西容易，還東西難，這收都收了……”

    結(jié)因話未說完，端陽一個眼刀過來，結(jié)因只得知趣閉嘴。

    于是當(dāng)天下午，端陽又去了東三街。

    還東西。

    前兩次來時，端陽都在外面，只是覺得這里位置偏僻而已，進門才知道門庭之內(nèi)到底有多冷落。雖然府邸不小，但算上終南，上上下下加起來只有七個奴仆。所用之器物，皆暗淡簡陋。

    端陽跪坐在硬邦邦的席上，有些難安，秦異卻安之若素，給她斟了一杯水，請她一嘗。

    端陽不失禮儀地接過，本只是客氣微微抿了一口，不想入口卻十分輕浮，甘滑勝山泉，是極佳的水，許多人競相追捧的泉水也未必有此水好。

    “這水……好輕靈啊?！倍岁栍行@詫，他雖然居住簡陋，但細處卻如此雅致。

    “府上沒有好茶，恰好前段時間無事，在書上看到養(yǎng)水之法，試了試，還不錯，”秦異又給端陽斟了一杯，“公主若是喜歡，異可以把這個法子告訴公主?！?/br>
    原來趙翊所說沒有茶是這么一回事，只是可惜那個小子不識貨，還倒告惡狀。

    說起來，她也不是什么精細之人。

    端陽搖頭拒絕，道：“公子好心，可惜我是個粗笨的人，學(xué)不來這些高雅之事，偶爾能來公子這里嘗一口就罷了，自己弄起來肯定一團糟。”

    說著，端陽又招手讓結(jié)因?qū)⒛竞蟹诺桨干希f：“端陽還玉，只是舉手之勞，不足公子掛齒。結(jié)因不識，收了公子如此珍貴的東西，實為不妥，還請公子收回。”

    盒子雖沒有打開，但秦異知道里面原原本本放著琴譜，她今天來也只為還東西。不過她來得比他預(yù)計的早，琴譜最早明天才能送到呂信手里確認真假。

    秦異指著盒子，打趣說：“只是一個樟木盒子、幾張紙，加在一起不足一金，比之公主所贈清霜劍，更是不值一提?！?/br>
    “公子莫要玩笑了，”端陽點破，“《光陵賦》之譜，千金難求?！?/br>
    “那個？”秦異不以為意，給終南使了一個眼色，又云淡風(fēng)輕地對端陽說，“只是異閑來整理的，異還有一大本呢。”

    才說完，終南已經(jīng)去而復(fù)返，呈給端陽一本書。

    封面上有“奚氏琴譜”四字，內(nèi)頁全部是手稿，雖然涂抹痕跡嚴重，但是隨便一翻，全是失傳的奚子之音。

    “此書藏于秦國宮廷，異也是不小心從祕府書庫翻出來的，一時好奇借出來看看，結(jié)果不小心帶到趙國來了，”秦異見端陽看得認真，說，“公主若是喜歡，異整理好之后再奉上?！?/br>
    看得出神的端陽被秦異的大度嚇了一跳，連忙把琴譜塞回他手里，“這是公子的東西，我怎能奪人所愛。”

    秦異低頭看著手里有些老舊的琴譜，微笑道：“異，并不愛此物?！?/br>
    “公子不必哄我。公子若不愛，當(dāng)初為什么會借看？”

    謊言被戳破，他也不惱，沖著她淺笑，好看的眼睛彎成月牙狀。

    最后《光陵賦》也沒有還成。端陽請老師呂信看譜。呂信曾經(jīng)有幸聽過的一段《光陵賦》，和此譜上所記一般無二，斷言是真的。

    夜里，端陽拈著琴譜，又來回看了好幾遍，一邊默贊秦異抄譜工整，一邊嘆氣。

    處理完瑣事的結(jié)因跨門而入，看到端陽眉頭都要擰到一起了，拿現(xiàn)學(xué)的詩文寬慰端陽：“‘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公主就不要天天愁眉苦臉了?！?/br>
    端陽嘴角微挑，刻意為難結(jié)因：“木桃報瓊瑤，那他現(xiàn)在送我的是瓊瑤，我應(yīng)該回報什么？”

    結(jié)因腦子轉(zhuǎn)得飛快，立即答道：“公主對秦公子的一片冰心，多少桃子美玉都換不來。”

    “油嘴滑舌?！倍岁柎亮艘幌滤念~頭，如是評價，叮囑道，“你千萬記得不要到處說這些事。如果有人問起《光陵賦》，你就說是我偶然間得到的?！?/br>
    “嗯，知道了，”結(jié)因點頭，從袖子里掏出官署擬好的宴請名單給端陽，“對了，公主生辰將近，宴請的名單已經(jīng)擬好了。公主看一下，有沒有遺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