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反了天了！看我不揍死你！”張mama氣得大掌狠狠朝香菱胳膊上擰一圈，擰的她嗷嗷直叫。

    場面一時間混亂起來，店里罵人的罵人，痛哭的痛哭，顯得宋錦安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她安安靜靜立在門邊上，烏黑的長發(fā)自然垂下遮住她粉嫩的耳垂。

    宋錦安轉(zhuǎn)著腦袋仔細(xì)打量店內(nèi)擺設(shè)，中央的桌面堆著些南疆運來的玉鐲子，兩側(cè)是各式稀奇好玩的小掛件，唯有墻面上的字畫瞧著有幾分價值。

    忽的，她想起翡翠話里提到的宋五原先也賣畫。

    “我從前賣出去的都是什么畫？”宋錦安直直看向鄔芡。

    鄔芡微愣片刻，剛剛那一眼叫她覺著宋五變了許多，但一時之間也不知從何說起，只能摸著鼻子道，“多是鳥獸魚蟲?！?/br>
    宋錦安嗯了聲，轉(zhuǎn)身走進(jìn)后院屋子。

    張mama莫名其妙看著她的背影，“腦袋摔得不輕，說起話來沒頭沒腦?！?/br>
    宋錦安回屋后費了老大的功夫才找出墨彩。

    鋪開宣紙，宋錦安握著沾滿墨汁的筆不輕不重地落下一筆，一條鯉魚躍然紙上。望著畫里斑駁的光影，宋錦安的神情微不可查一暗。

    從前的宋大小姐有兩絕冠燕京。一是宋大小姐國色天香容貌無雙，二是宋大小姐丹青圣手，一畫難求。

    鯉魚戲水，藏匿于荷葉之下，執(zhí)筆之人久久無言。良久，宋錦安釋然地松開筆。既然世人都認(rèn)定宋大小姐死于六年前的充妓之路，她還何苦糾結(jié)于遙遠(yuǎn)的往事，不如賣畫掙銀子來的實在。

    燭火影影綽綽，在日斗的光輝里漸漸融成豆粒。宋錦安揉揉發(fā)酸的肩膀，吹干畫紙，輕手輕腳敲開了隔壁鄔芡的屋子。

    鄔芡打著哈欠走出來，“宋五，一大早上有啥事?！?/br>
    “我給大家看樣?xùn)|西?！?/br>
    片刻后幾人圍在桌前瞠目結(jié)舌。

    淺水里蕩著一尾紅色鯉魚，鱗片僅用水彩疊鋪，卻栩栩如生，于紙面上緩緩流動波光。

    香菱最先反應(yīng)過來，眼疾手快把畫卷回去，“你偷東西？”

    “這是我自己畫的?！彼五\安頂著眾人狐疑的視線淡定解釋，“這畫拿出去買定然值個好價錢，我聽聞城頭糧油店的富豪喜畫，張mama不如去試一試。若能順利拿到銀子我們也不必當(dāng)去鋪子?！?/br>
    短短幾句話，幾人大眼瞪小眼，敢情宋五這是打算拿她自己的‘大作’去糊弄人家。

    “不是，那些富商眼睛見過多少大作，你這行不行，別又叫人家打一頓?！毕懔鈸?dān)憂地抽出畫卷又細(xì)看幾眼。

    嗯，還是一尾鯉魚一筐荷花，看不出名堂。香菱默默又把畫放回桌上。

    “你們盡管把畫放到他跟前就是，如果他看不上再當(dāng)鋪子也不遲?！彼五\安胸有成竹地淺酌一口茶。

    張mama猶豫片刻，還是收下了畫。畢竟宋五的那點墨跡可比銀子便宜多了。

    爹爹

    “宋五！托你的福，賣畫的銀子往上一交，不出三日李家就將巧姐婉娘放回來，現(xiàn)下還能有銀子去購置些新家具?！编w芡笑著撲到宋錦安的桌邊，“買畫的劉富豪說讓你日后有新畫一并可找他交易?！?/br>
    宋錦安放下筆，了然一笑。

    這畫用的是最便宜的材料，她落筆時也刻意畫錯好幾處細(xì)節(jié)，賣的如此價格實乃意料之中。

    “為著這事忙活了幾日，今兒總算能松快松快，我且去喊阿婆多做些魚頭，給咱幾個一飽口福！”香菱扭著腰，哼著小曲走出去。

    身后的翡翠鄔芡忙跟上，嘴里不住念叨著她們愛吃的魚丸子。

    宋錦安略偏頭，看向屋內(nèi)僅留下的巧玉，對方神情莫辨，眉宇間似有沉思。

    “巧姐可還是擔(dān)憂李三的事？”宋錦安朝巧玉遞上水，一旁站著的婉娘年歲小不識得百景園jiejie們，只拽著娘親巧姐衣擺不說話。

    “既已和離便沒甚什么了，我現(xiàn)下想著是失憶后你性情變化未免太大。”巧姐強(qiáng)笑著，不放心地摸一摸宋錦安的額前。

    那細(xì)密的愧疚叫宋錦安抿緊唇。

    半響，巧玉放下手，百思不得其解地食指叩擊桌面，“頭還疼不疼？”

    宋錦安乖乖搖下腦袋。

    巧玉深嘆口氣，“這幾日香菱同你說了不少從前的事，但我料你還有許多是不明白的，問我便可?！?/br>
    宋錦安微喜，她知曉巧玉年紀(jì)最大又同大戶人家的采買婆子有些交情，在恭陵巷不好打聽的事或許在這能有門路。

    “不知軍器營如今還收不收人，若是收人又有何規(guī)矩？”

    這話問的倒是出乎了巧玉的預(yù)料。大燕朝的軍器營常會在民間搜羅些有天資的鍛造師設(shè)計者，每四年選一批，入選者皆是各大派的得意弟子，宋五哪來的自信能擠去那里頭？

    “咳，收倒是收，只如今需官員舉薦才能上試，今年五月恰要遞上新一批的人選?！?/br>
    宋錦安飛速地思考，發(fā)現(xiàn)以如今店小二的身份她竟連個舉薦名額都混不上。但她所擁有的能力唯有去軍營才得可能為宋家翻案。

    巧玉不忍打擊宋五過分膨脹的信心，悠悠拍下她肩膀，“你不要以為設(shè)計兵器同畫畫一般，況那里是非多，倒不如替解香樓姑娘繪畫樣子自在。”

    在宋錦安啞然失笑之際，門簾叫人刷地下掀起，留下一長串清亮的鈴鐺聲。

    “宋五，外頭來了個大轎子，怕不是什么富貴人家！”翡翠興高采烈地?fù)]舞著手里的賬本，不由分說拽著宋錦安往外頭跑。

    宋錦安來不及拒絕，只得跟出去見見翡翠口中的大轎子。

    街道上一輛寶藍(lán)色頂蓋的寬轎子斜靠在墻面，前側(cè)是條棗紅色的駿馬。

    “這里可是百景園？”從車輿上下來個駝背老管家，正瞇眼睛打量。

    張mama一下瞧出這是幾日前劉富豪家的下人，心中不由得狐疑，莫不是宋五的畫有問題叫人發(fā)現(xiàn)了，她眼皮直跳，“是，你們來做甚么？”

    “請宋五和我們走一趟?！?/br>
    完犢子。

    張mama無聲哀嚎，她家小五又得叫人揍一通。

    “您大人有大量，錢我們馬上還給您，別打宋五了，她年紀(jì)小不省得……”

    “那幅畫我們老爺很喜歡，想請宋五小姐給我們小少爺做師傅。”

    “要打也……??？”張mama愣住，梗著脖子扭頭去看宋五。

    宋錦安挑眉，對于這個請求也是有些意外，但思及劉富豪出手闊綽，且有更多關(guān)于朱雀街的消息，她沒道理不去。

    鄔芡瞪圓眼睛，傻愣愣推著宋錦安往轎上去，末了才哀嚎自己也不省得摸一摸那駿馬的屁股。

    ***

    坐在轎子邊緣，宋錦安看著街巷的景致一轉(zhuǎn)三繞，那些個槐樹杏花統(tǒng)統(tǒng)在眼前重重疊疊地漫開又涌去。酒家的香氣縈繞醞釀，打醉了樹下的黃狗。

    足足晃了半柱香，宋錦安才邁進(jìn)了劉家的大門。一對石獅子威風(fēng)凜凜地瞪著外來者。飛檐走壁皆以金粉鋪蓋，碩大的金錢樹亭亭立于天井中央。

    來同宋錦安談事宜的是位粉面胖管事，那人笑瞇瞇地?fù)崦野椎暮?，“宋五姑娘是爽快人，這份月錢我便再加上兩分。”

    說罷，他領(lǐng)著宋錦安從游廊抄手穿進(jìn)后頭的寬敞大院子。

    宋錦安默不作聲將視線從劉家財氣外露的建造上收回，跟著轉(zhuǎn)過三座梅花玉屏風(fēng)，于石亭內(nèi)見著兩位背對著的孩提。

    “貴府有兩位小少爺？”宋錦安略一偏頭，先前聽管事話里的意思她只需要教導(dǎo)一位，若是加了人這教導(dǎo)的法子可得換一換。

    “不是，左邊那位是我們府上少爺，另一位……”管事似想到什么，趕忙收住話頭拋下宋錦安往前頭去。

    從宋錦安的目光只能瞧見管事點頭哈腰地湊在右邊那藍(lán)衣少爺?shù)母罢f了些什么，然后面露喜意。

    不過須臾的功夫，管事弓著腰退下，復(fù)行至宋錦安身前：

    “右邊那位你不必猜測身份，只用心去教，切記，拿出你的看家本領(lǐng)好好將少爺伺候好?！弊詈蟀刖湓拵c警告的意味，宋錦安瞬間明白那位藍(lán)衣少爺怕是劉府貴客。

    管事親將宋錦安送到石亭內(nèi)，又小聲叮囑她些府上的規(guī)矩，只是他說這話時視線全落在藍(lán)衣少爺身上。

    宋錦安笑著一律接下，規(guī)規(guī)矩矩朝兩位對著孔明鎖玩得不亦樂乎的小少爺行禮。

    “你是我爹請來畫畫的？快來給我畫一幅瞧瞧！”劉小少爺拍著小手站起來，立馬有婢女捧出上好的畫紙與墨彩。

    宋錦安抬頭，借著研磨的功夫細(xì)細(xì)觀察對面兩位小少爺。

    那劉小少爺年僅四歲就圓潤得過分，看得出劉家伙食不差。

    初步將劉小少爺?shù)男郧樽鰝€猜測后宋錦安才斜眼去看另一位。

    只一眼，宋錦安胸口莫名。

    對方不過三四歲的模樣，身量在劉小少爺?shù)囊r托下瘦的過分，一張臉確是白白嫩嫩極惹人疼，整張臉生的最好的是那雙眼睛，很漂亮。叫宋錦安一個見慣了美色的人都不由得感慨，當(dāng)真比夜下星子還亮。

    “我想看梅花！”劉小少爺興沖沖地湊近，小rou手沾沾粉色的墨水。

    宋錦安將深色墨彩挪開些，右手穩(wěn)穩(wěn)握著筆落下幾筆，一朵臘梅的姿態(tài)若隱若現(xiàn)。

    “哇！好好看！我還要蓮花！”

    宋錦安如同變戲法似得將劉小少爺?shù)囊笠灰划嫵鰜恚堑盟∧樇t撲撲。

    “你想看什么，我也讓我老師給你畫?！眲⑿∩贍敍]忘記新認(rèn)識的伙伴，扭頭拽住了藍(lán)衣少爺?shù)囊滦洹?/br>
    宋錦安啞然，前一刻還叫自己畫畫的，現(xiàn)在就是老師了。思罷，她安靜等著藍(lán)衣少爺開口。

    “你會畫邊塞嗎？我想看邊塞。”對方說起話來聲音很細(xì)，約莫是身子中氣不足。

    邊塞……

    宋錦安頓了片刻，鮮有孩子喜歡看這些。然，她的確會畫，且深諳此類。

    “好?！彼五\安微笑著應(yīng)聲，手飛快抖動幾下，墨色鋪成連綿的山巒。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在月輪邊狠狠一點，這一點驅(qū)散了滿幅的寂寥與空曠，顯出幾分寧靜。

    藍(lán)衣少爺微瞪圓眼睛，驚艷之情流于面上，“很好看，我也想請你做我的師傅?！?/br>
    宋錦安樂了，她沒料到自己也有叫人搶著做師傅的一天。

    “那你得叫你家長輩同我商議。”

    “我爹爹一定會答應(yīng)我的，宋五jiejie，你可以教我畫畫嗎？”小孩抬起頭，用軟糯糯的語調(diào)說這話，他的眼睛亮閃閃像打濕的葡萄。

    宋錦安看得直想揉一揉他的發(fā)旋，但還是保持規(guī)矩地淺笑，“你爹爹是誰？”

    “我爹爹是謝硯書，大家都喜歡叫他謝大人?！?/br>
    吧嗒一聲，毛筆上飽滿的墨汁砸在宣紙上渲染成詭異的四瓣花。宋錦安瞳孔劇烈一縮，袖口下的左手不自覺收緊。

    她疑心自己莫不是耳鳴了，不然為何耳畔反反復(fù)復(fù)響著那句話——爹爹，謝硯書，謝大人……

    謝大人……

    恍如隔世的記憶隨著這三個字一并鉆進(jìn)腦海，她聽過無數(shù)次的謝大人。在李嬤嬤擔(dān)憂的嘴里，在白芍憤憤不平的嘴里，在下人欲言又止的嘴里，還有謝家后院每一個她想睡卻不能入睡的夜里，總有人會站在她的門前說‘謝大人會來’。

    原來真有人光是聽到名字便覺得膽戰(zhàn)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