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 | 第八章 三絕名姬
嫪毒站在廳中處,陪他的還有韓竭和四名親衛(wèi)。陶方負(fù)起招呼之責(zé),見頂少龍來了,才退入內(nèi)廳。嫪毒劈面嘆道:“少龍你怎可這幺不夠朋友?”項少龍與韓竭等打個招呼后,把他扯往一旁低聲道:“這種美人兒,小弟還是不接觸為妙。昨晚那金老大故意在我們兩兄弟面前暗示石素芳對小弟有意,擺明是要引起嫪兄妒忌之心,更使我深感戒懼,所以才要推了今晚的約會,嫪兄明白了我的苦心嗎?” 嫪毒愕然半晌后,老臉一紅道:“我倒沒有想過這點(diǎn),嘿!石素芳充其量不過是較難弄上手的藝妓,何來資格離間我們,項兄不要多心了?!表椛冽埿闹敲魉茄圆挥芍裕嗖唤移?,低聲道:“照我看這是蒲鵠的毒計,千萬不要小看美麗的女人,可使人連國家都亡了,妲己褒姒都是這種能傾國傾城的尤物,有時比千軍萬馬更厲害,更使人防不勝防。照我看,若我到貴府赴宴,石素芳必會作狀看上了我,同時又勾引嫪兄,倘我們心中沒有準(zhǔn)備,你說會出現(xiàn)怎幺樣的情況呢?” 嫪毒既充了好漢子,自不能半途而廢,硬撐道:“少龍放心好了,我嫪毒可說是在花叢里打滾長大的人,什幺女人未遇上過。她來媚惑我,我自有應(yīng)付的手段,保證不會因她而傷了我們的感情。哈!不若我們拿她來作個比試,看誰可把她弄上手,但卻絕不準(zhǔn)爭風(fēng)妒嫉,致著了蒲鵠的道兒。若能俘擄了她的芳心,就可反知道蒲鵠暗里的勾當(dāng)了。” 項少龍心中暗笑,知道嫪毒始終不是做大事的人,見色起心,不能自制。哈哈一笑道:“這就是我要推了嫪兄今晚酒局的理由,俾可讓嫪兄施展手段,把石素芳弄上手?!眿緡@道:“現(xiàn)在我當(dāng)然不會怪責(zé)少龍,只是石素芳指明要有少龍在,才肯來赴宴,以她一向的脾性,到時拂袖就走,豈非掃興之極。” 項少龍正容道:“看!這就是蒲鵠設(shè)的陷阱了,不愁我們不上當(dāng)。你究竟要我怎幺辦?”嫪毒有點(diǎn)尷尬道:“我現(xiàn)在更希望少龍能走上一趟??纯词胤伎膳鍪茬郯褢騺?,說不定我會弄點(diǎn)藥給她嘗嘗,使蒲鵠偷雞不著反蝕把米?!?/br> 項少龍暗罵卑鄙,不過想起自己亦曾喂過趙后韓晶吃藥,雖不成功,亦不敢那幺怪責(zé)嫪毒了。因為說到底石素芳都是不安好心。道:“若這幺容易弄她上手,她早被人弄上手很多趟了。這種出來拋頭露臉的女人,自有應(yīng)付這些方法的手段,給她揭破,反為不妙。”嫪毒拉著他衣袖道:“時間無多,少龍快隨我去吧!”項少龍在“盛情難卻”下,只好隨他去了。 離開烏府,所取方向卻非嫪毒的內(nèi)史府,項少龍訝然詰問,嫪毒嘆道:“早先知道少龍不肯來,我便使人通知蒲鵠,由他去探石素芳的心意,豈知她立即說不來了。嘿!所以我不得不來求少龍出馬?,F(xiàn)在是到杜璧在咸陽的將軍府去,至于石素芳是否肯見我們,仍是未知之?dāng)?shù)?!?/br> 項少龍暗忖男人就是天生的賤骨頭,美麗的女人愈擺架子,愈感難能可貴。嫪毒一向在嬰宛界予取予求,現(xiàn)在遇上一個不把他放在眼內(nèi)的石素芳,卻反心癢難熬。和蒲鵠接觸多了,愈發(fā)覺這人手段厲害。項少龍經(jīng)過這些年來在這古戰(zhàn)國時代中掙扎浮沉,又不時由紀(jì)嫣然這才女處得到有關(guān)這時代歷史方面的知識,已非初抵貴境時的糊里糊涂了。更因他是來自二十一世紀(jì)的人,故能從一個更超然的角度去看待這時代的一切。 三晉建侯和商鞅變法可說是眼前這時代的大轉(zhuǎn)捩時期,變化之急劇,即使后來的二千多年,除了鴉片戰(zhàn)爭后列強(qiáng)侵華那段凄慘歲月,亦難有一個時期可與之比擬。在這大轉(zhuǎn)變的時代里,春秋諸霸先后蛻去封建的組織而成君主集權(quán)的戰(zhàn)國七雄。而更重要的是好些在春秋末葉已開始的趨勢,例如工商業(yè)的發(fā)達(dá)、都市的擴(kuò)展、戰(zhàn)爭的激化、新知識階級的崛興、思想的解放,到此時都加倍 顯著。 其中最影響這時代的就是人商家大企業(yè)的出現(xiàn)。這些跨國的新興階級,憑著雄厚的財力,跑南奔北、見多識廣,又是交游廣闊,對政治有著無可比擬的影響力。表表者當(dāng)然是有異人這奇貨可居的呂不韋,其他如自己的太岳烏氏倮,鐵冶成業(yè)的郭縱,以及正密謀推翻小盤的蒲鵠,都是可翻手為云、覆手為|最|新|網(wǎng)|址|找|回|---W&039;W&039;W丶2∪2∪2∪丶℃○㎡雨、叱咤風(fēng)云由商而政的大商家。 甚至琴清亦因承受了擅利數(shù)世的丹xue,而成了秦室王族,可獨(dú)立自主,保持貞潔,得到秦人敬仰,若換了是個普通女子,有她那種美麗,早成了不知那個權(quán)貴的姬妾了。 而為了應(yīng)付戰(zhàn)爭和政治的競賽,文與武逐漸分途,一切都開始專業(yè)化起來。像王剪和李斯便是兩個好例子。若要把兩人的職權(quán)調(diào)換,保證秦政大亂,而匈奴則殺到了咸陽來。專業(yè)化之風(fēng)吹遍各地,就兵士來說,戰(zhàn)國之兵再非像春秋時臨時征發(fā)的農(nóng)民兵。至乎有像渭南武士行館那種團(tuán)體的出現(xiàn),專習(xí)武技和兵法以供統(tǒng)治者錄用。所以無論外戰(zhàn)內(nèi)爭,其激烈度和復(fù)雜性均非以前所能比擬。 小盤日后之所以能統(tǒng)一六國,皆因其出身奇特,使他沒有一般長于深宮婦人之手的繼承者諸般陋習(xí),才能在這變化有若奔流湍瀨的大時代脫穎而千出,雄霸天下。不過像他這種雄材大略的人確是世所罕有,所以他死后再沒有人可壓下這種種的力量,致大秦朝二世而亡,非是無因。 思量間,已到了位于城西杜璧的將軍府大門外。項少 龍這時也很渴望可再見到石素芳,美女的引誘力確是非凡,縱然明知她心懷不軌,但仍忍不住想親近她。這正是蒲鵠此計最厲害的地方。成功的商家最懂揣摩買家顧客的心意,實是古今如一。 大廳正中,擺了一圍方席,繞著這方席設(shè)了六個席位。項少龍較喜歡這種團(tuán)團(tuán)圍坐的共席,傾談起來較為親切。杜璧親自把項少龍、嫪毒和韓竭三人迎入廳內(nèi),眾衛(wèi)都留在上進(jìn),另有專人招呼。杜璧的態(tài)度是前所未有的熱烈,使人很難想像他以前冰冷和吝于言笑的態(tài)度。 項少龍自然知道他的心意。假若他們真能刺殺小盤,又成功嫁禍給呂不韋,便可設(shè)法爭取項少龍這集團(tuán)的人過去,因為那時成蟜已變成合法的繼承者。那時王龁、王陵等人在無可選擇下,亦只好支持成蟜。至于嫪毒,一來他現(xiàn)在很有利用價值,二來杜璧根本不大把他放在眼內(nèi)。像王龁般不信他能弄出什幺大事來,所以才一并巴結(jié)。 嫪毒最關(guān)心的是石素芳是否會出席,問道:“石小姐……”杜璧笑道:“內(nèi)史大人放心好了,蒲爺已親自去向石小姐說話。唉!女人的心事真難測,她其實對內(nèi)史大人也有很好印象的,只是有點(diǎn)惱項大人爽約,才擺擺架子吧!內(nèi)史大人切勿見怪?!眿镜没厣僭S面子,回復(fù)了點(diǎn)自信,登時輕松起來。 此時蒲鵠來了,隔遠(yuǎn)打出一切妥當(dāng)?shù)氖謩?,杜璧忙邀各人坐下來,只空出項少龍和嫪毒中間的位子,當(dāng)然是留給石素芳的。俏婢們先奉上酒饌,又有美麗的女樂師到場助興,弦管并奏。不旋踵舞姬出場,妙舞翩翩,可惜項少龍、嫪毒和韓竭三人均志不在此,無心觀賞。舞罷,眾姬和樂師退出大廳,只剩下侍酒的六個華衣美女,都是上上之姿。比起上來,咸陽的公卿大臣,除呂不韋外,沒有人及得杜璧。 韓竭順口問道:“蒲爺在咸陽有什幺生意呢?”蒲鵠笑道:“有少龍的岳丈大人在,那到我來爭利。” 眾人自知他在說笑,杜璧笑道:“我這老朋友做生意,就像伊尹、呂尚治國之謀,孫武吳起的兵法,商鞅之為政,教人佩服得無話可說。”蒲鵠謙讓道:“還說是老朋友,竟要昧著良心來吹捧我,不過說到做生意,蒲某最佩服的有三個人,第一個就是少龍的太岳烏氏惈,他養(yǎng)的牛馬多至不能以頭數(shù),而要以山谷去量。第二位就是魏國經(jīng)營谷米和絲漆業(yè)的白圭,荒旱時間他借糧,比向某大國借貸還要方便。第三位就是猗頓,他倉庫里的鹽足夠全天下的人吃上幾年。至于呂不韋嗎?仍未算入流?!?/br> 項少龍心道“來了!”蒲鵠的厲害正在于不著痕跡。像這番蓄意貶低呂不韋的話,既漂亮又有說服力。韓竭笑道:“不過呂不韋卻是最懂投機(jī)買賣的人,押對了一著,就受用無窮了?!北娙酥庵福迦淮笮?。韓竭自那晚呂不韋壽宴露過一手后,一直非常低調(diào),似怕?lián)屃藡镜墓饷?,但其實識見談吐,均非嫪毒能及。 項少龍淡淡道:“蒲爺不也是投機(jī)買賣的專家嗎?”蒲鵠苦笑道:“項大人大人有大量,不要再揭我蒲鵠的瘡疤了,今趟我真的輸?shù)煤軕K,早知改學(xué)齊國的仲孫龍,改行專放高利貸,只要聘得有項大人一半本事的高手去負(fù)責(zé)收賬,可保證錢財滾滾而來,免了遇上令岳那種賭林高手的危險?!苯裉诉B項少龍都忍不住笑起來,生意人的口才果是與眾不同,生動有趣多了。 嫪毒卻只關(guān)心石素芳,問道:“石小姐會否不來了?”杜璧笑道:“大人放心,愈美麗的女人愈難侍候,石小姐雖寄居敝府,但到現(xiàn)在我只亦見過她兩面,像現(xiàn)在般同席共膳,尚是第一次!全靠叨了三位的光哩!” 嫪毒見杜璧這秦國大將這幺推捧他,人感光采,忙舉杯勸飲。項少龍只作個狀,沒有半滴酒入唇。蒲鵠訝道:“項大人是否嫌這酒不合意呢?我可使人換過另一種酒?!表椛冽埼⑿Φ溃骸叭羝褷斍皫滋觳沤o人伏擊過,恐怕亦會像在下般,淺嘗即止了。” 蒲鵠尚要說話,嫪毒的眼亮了起來,直勾勾看著內(nèi)進(jìn)入門的方向。眾人循著他眼光望去,包括項少龍在內(nèi),都立即目瞪口呆。只見石素芳在兩名女婢扶持下,裊娜多姿地步入廳堂。最要命是她看來剛作沐浴更衣,只把烏亮的秀發(fā)往上一挽,以一支木簪固定,不施脂粉,身上一領(lǐng)薄薄的白羅襦,袖長僅及掌背,露出水蔥般的纖指,下面是素黃色的長裙,長可曳地,再沒有任何其他飾物,但卻比任何姿色遜于她的女子的華服濃妝要好看上百千倍。 眾人不由自主站了起來,均泛起自慚形愧之心。石素芳神情冷淡,微一福身,在項嫪兩人間蓆位坐下,各人這才魂魄歸竅,陪她坐了下來。嫪毒揮退要上來侍候的艷婢,親自為她斟酒,看來色授魂與下,早把項少龍的警告全置于腦后。 項少龍嗅到她身上的浴香,不禁憶起初會紀(jì)嫣然時美人浴罷的醉人情景,登時清醒過來,同時瞥見杜璧亦是神魂顛倒,但蒲鵠卻在暗中觀察自己,心中大檁,愈發(fā)不敢低估這長袖善舞,識見過人的大商家。人的野心是不會滿足的,呂不韋的商而優(yōu)則仕,正代表蒲鵠的心態(tài),所以才能置美色于不顧。杜璧一向?qū)o(jì)嫣然暗懷不軌之心,自然亦擋不了石素芳驚人和別具一格的誘惑力。 石素芳低聲謝了嫪毒,按著清澈晶亮的秋水盈盈一轉(zhuǎn),不獨(dú)是嫪毒,其他人都有銷魂蝕心的感覺。嫪毒一直苦候她光臨,但到她坐在身旁時,一向?qū)ε松圄由徎ǖ乃褂胁恢f什幺話才好的窘拙感覺。 石素芳主動敬了眾人一杯,別過頭來淡淡道:“項大人為何忽然又有空了?” 項少龍給她明媚如秋陽的眼神迫得有點(diǎn)慌了手腳,舉杯苦笑道:“我因不想說謊話來搪塞石小姐的垂問,只好自罰一杯,請小姐放過項某好了。”蒲鵠大笑道:“石小姐若知項大人是冒著生命之險來喝這杯酒,必會心中感動?!?/br> 項少龍痛飲一杯后,放下酒杯,只見石素芳眼中掠過異采,接著避開了他的目光,追問蒲鵠剛才那番話的原因,待蒲鵠解釋后,石素芳欣然道:“那是素芳失禮,陪項大人飲一杯吧!”說是一件事,做又是另一件事。嫪毒見石素芳的注意力全集中到項少龍身上,酸溜溜的要向她勸飲。杜璧笑道:“且慢!我們的石小姐向有慣例,每逢飲宴,只喝三杯,現(xiàn)在已有兩杯之?dāng)?shù),嫪大人定要珍惜?!?/br> 嫪毒更不是味道,又不敢表現(xiàn)出有欠風(fēng)度,惟有干笑兩聲,改口稱贊起她的歌藝來。石素芳不置可否地聽著,當(dāng)嫪毒贊得太過份時,便淺淺而笑,看得嫪毒這花叢老手渾身內(nèi)外都癢了起來,偏又拿她沒法。韓竭劍術(shù)雖高,但在這情況下亦幫不上忙。 當(dāng)嫪毒說到石素芳歌舞之精,前無古人時,石素芳“噗哧”笑道:“嫪大人實在太過譽(yù)了,比之先賢,素芳的歌舞不過靡靡之音,只可供大人等消閑解悶之用。先賢舞樂,卻有定國安邦之義。舜作‘韶’,禹作‘大夏’武王作‘大武’,被孔丘列為六藝之一,豈是我等女子所能比較?!眿撅@在這方面所知有限,愕然陪笑,再說不下去。 項少龍在這方面比之嫪毒更是不如,心中微檁,隱隱感到石素芳的出身來歷大不簡單。石素芳平靜地道:“各位聽過這個故事嗎?楚文王死后,遺下一位美麗的夫人,公子元想勾引她,卻苦于沒有門徑,于是在她宮室旁,起了一所別館,天天在那里舉行執(zhí)羽的萬舞,希望把她引出來。一天,她終于出來了,公子元還以為引得她動心了?!闭f到這里,賣個關(guān)子,住口不說。 她說話口齒伶俐,口角春生,抑揚(yáng)頓挫,均恰到好處。連項少龍也不由聽得人神,嫪毒更不用說了。不過這美女風(fēng)格獨(dú)特,渾身是刺,并非那幺容易相處。在她臉前,很易令人生出自卑的感覺。杜璧嘆道:“這楚文王的遺孀當(dāng)然沒有心動,公子元怕是表錯情了?!泵琅?dāng)前,杜璧忍不住表現(xiàn)一下,好博取她一個好印象。 唯一可說的話,都給杜璧說了,嫪毒再沒有插口附和的機(jī)會。項少龍暗叫不好,嫪毒已被這美女完全控制于股掌之上,若再來一招向自己示好,表示單獨(dú)垂青于他,必會惹起嫪毒的妒意,破壞了自己和嫪毒現(xiàn)在“蜜月期”式的良好關(guān)系。韓竭微笑道:“請小姐開恩,告訴我們這故事的結(jié)局吧!” 石素芳那對勾魂的剪水雙瞳,滴溜溜的掃過眾人,柔聲道:“那夫人哭道:‘先君舉行萬舞,原是為修武備,現(xiàn)在公子不拿它來對付敵人,卻拿它用在未亡人的身邊,那可奇了!’公子元聽了,羞慚無地,馬上帶了六百乘車去攻打鄭國?!北娙司秀等唬@故事隱含暗貶自己的歌舞乃墮落之音的意思,故不堪別人贊賞。含意既深遠(yuǎn),又充滿哀傷的味道,使人對她立即改觀,再很難只把她當(dāng)作一個普通的出色歌姬。 蒲鵠哈哈一笑,沖淡了不少僵著的沉凝氣氛,道:“石小姐識見之高,迥異流俗,蒲某受教了?!笔胤嫉拿理D(zhuǎn)到項少龍?zhí)帲溃骸八胤紒砬?,不知諸位大人在談?wù)撌茬墼掝}呢?” 項少龍正在用心細(xì)嚼石素芳那個故事,揣測這令他莫測高深的美女所說故事背后的用意。聞言如夢初醒,忍不住搔頭道:“嘿!好像是有關(guān)做生意的事吧!”眾人見他神情古怪,哄笑起來。石素芳亦掩嘴而笑,神態(tài)嬌柔道:“那這話題定是因蒲爺而起的了?!?/br> 嫪毒看得妒意大作,搶著道:“小姐料事如神,正是如此。”項少龍心中苦笑,石素芳甫一出席,便把場面全控制了,像嫪毒這種平時口便舌給,辯才無礙的人,對著她只能間中附和兩句,而自己亦感到不知說些什幺才好。這樣的女人,尚是首次遇上。 杜璧笑道:“蒲老板說起他最佩服的三個生意人,就是烏氏棵、白圭和猗頓,不知石小姐最佩服的又是那三個人呢?”石素芳抿嘴一笑道:“有這幺多高賢在座,何時才輪得到小女子發(fā)表意見?不如請嫪大人先說吧!” 嫪毒看她看得神不守舍,一時間竟不知她和杜璧在說什幺話,尷尬地支吾以對。韓竭見主子有難,連忙拔刀相助,道:“不如由我先說,在下最佩服的就是孫武,不但留下稱絕古今的兵書,當(dāng)年還以區(qū)區(qū)數(shù)萬吳軍,巧施妙計,深入險境大破兵力十倍于他們的楚兵,直搗郢都,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項少龍不由心中暗念“前不見來者,后不見古人,念天地之悠悠,獨(dú)愴然而涕下”的名句。暗忖只有親身體會過這時代戰(zhàn)爭的人,才明白孫武那場仗是多幺了不起。杜璧嘿然道:“哈!竟給韓大人把我心里的話說了出來,我生平也是最服孫武。”石素芳明媚的秀眸來到嫪毒臉上,后者忙道:“孫武雖是絕代兵法大家,但始終只是效力于某君某主,嫪毒最服的卻是晉文公,安內(nèi)攘外,成就霸業(yè),其功業(yè)尤在齊桓之上。” 石素芳無可無不可地道:“原來嫪大人是胸懷大志的人?!逼样]和杜璧交換了個眼色,顯像項少龍般聽出了石素芳在暗諷嫪毒想當(dāng)國君。嫪毒還以為石素芳贊賞他,洋洋 自得起來。 項少龍感到有點(diǎn)氣悶,這酒席里六個人,人人都各懷異心,沒有半點(diǎn)開心見誠的味道,不但話不投機(jī),還有種牛頭不對馬嘴的情況,忍不住道:“我和嫪大人剛剛相反,胸?zé)o大志,我佩服的人多不勝數(shù),卻很難舉出單一個人來。好了!輪到石小姐了?!逼样]卻搶先笑道:“我最佩服就是項大人了,揮灑自如得教人無處入手。難怪連管中邪都要在你百戰(zhàn)刀下俯首稱臣?!?/br> 嫪毒臉色微變,雖明知蒲鵠捧項抑己,但項少龍確是處處奇兵突出,絲毫不因石素芳厲害的言詞落在下風(fēng),而自己則進(jìn)退失據(jù),要不起妒忌的心,實是難矣哉。韓竭插入道:“不知石小姐心中的人,又是那位明君猛將?”眾人均大感興趣,等待石素芳的答案。 石素芳秀眸像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薄霧,輕吟道:“師之所處必生荊棘,大兵之后必有兇年。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明主猛將,背后代表的只是人民的苦難,怎會有能使素芳心服的人?!苯裉诉B杜璧都吃不消,啞口無言。 反是項少龍忘了眾人間敵我難分的情況,訝然道:“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里人。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戰(zhàn)爭從來都只屬少數(shù)人的榮譽(yù),真想不到小姐有此體會。嘿!為何你們都以一種異樣眼光望我?”他說了頭兩句時,石素芳已嬌軀一震朝他瞧來,蒲鵠等無不動容。至此項少龍才知一時口快,又盜用了“前人”的名句。他對詩詞雖所知有限,但知道的都是流傳最廣,也是最精采的名句。 韓竭皺眉道:“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里人,兩句話道盡了戰(zhàn)爭的殘酷,只是不知無定河究竟在何國何境?”項少龍避開了石素芳瞪得大無可大,異采漣漣的秀目,老臉一紅道:“就因為那可以是任何國境內(nèi)的一條河,所以叫作無定河。” 杜璧仔細(xì)看了他一會后,長嘆道:“難怪紀(jì)才女獨(dú)垂青于項大人了。一將功成萬骨枯,不過戰(zhàn)爭自古以來就從未平息過,不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誰也沒有辦法?!眿疽婍斏冽堃檬胤蓟羧粍尤荩蟾袣怵H,亦難壓妒心,岔開話搷道:“石小姐仍未說出心中服氣的是那個人哩。” 石素芳緩緩由項少龍?zhí)幨栈啬抗?,淡淡瞥了嫪毒一眼,然后望往堂頂橫梁處,幽幽道:“在楚國有一個人,據(jù)說楚王知他才德,派人去聘他為相。他便問來使道:‘聽說楚王有一只神龜,死去三千多年了,楚王把它藏在巾筒里。這只龜究竟寧愿死了留下骨頭受人珍貴呢?還是寧愿活著在爛泥里拖尾巴呢?’來使于是答道:‘當(dāng)然是寧愿活在爛泥里拖尾巴哩。’那人便說:‘去吧!我要在爛泥里拖尾呢?’” 眾人都聽得面面相覷,不明白她為何忽然又說出另一個故事來。項少龍心念電轉(zhuǎn),暗忖究竟有那位先賢會有個這幺灑脫于名利的故事,只恨所知有限,除了儒墨道法的幾位大家尚記得名字,驀地靈光一閃,拍案叫道:“原來小姐心儀的是最善用詭奇譬喻解說玄妙道理的莊周,難怪這幺愛說故事了?!北娙诉@才想起莊周,登時對頂少龍刮目相看。石素芳更是目泛異采,訝然朝他頻行注目之禮。 這正是今古之別。在這時代,竹簡帛書均要靠人手抄寫,故流傳不廣,只屬少數(shù)人的專利。那像二十一世紀(jì)的人不但可輕易得到任何書刊,更有電子書,與古代的知識難求,實有天淵之別。 石素芳奇道:“原來項大人對莊周亦有研究,小女子環(huán)顧古今,尚未找到有人能有如他的超卓明見,只有他才真的悟透人生,泯視生死、壽夭、成敗、是非、毀譽(yù)的差別,超脫了世間一切欲好的束縛,一切喜怒哀樂的縈擾,視自己與天地萬物為一體,再不有‘我’或‘非我’之分?!苯裉溯喌巾椛冽埖三R齊動容,只從她對莊子的理解,可推知這美女的智慧是如何超卓。 韓竭肅然起敬道:“敢問小姐是何方人士?”石素芳秀眸射出無盡的哀色,輕柔地道:“亡國之民,再也休提?!北臼菐е荒X色欲之想而來的嫪毒,此時亦邪欲全消,心神顫動。 項少龍想到自己即是超脫時間束縛的最佳實例,自己現(xiàn)在正如莊周所說,不知自己身處現(xiàn)實還是夢境,忍不住有感而發(fā)地道:“是莊周夢見蝴蝶,還是蝴蝶夢見莊周,又有何差別?我們不知死后是怎樣的世界,所以才會怕死。如果死后是到另一個世界生活,那如今的生,在那個世界反而是死。這世間的所有事物,都會隨時間而消逝,英雄豪杰淪為白骨荒冢,紅粉佳人終成昨日黃花,但屆時說不定反而是另一種生命的開始。只有當(dāng)我們突破了時間的束縛,才會真正知道所有問題的解答,現(xiàn)在卻是想破頭也無法知道。小姐該像莊周般放開胸懷,盡情享受現(xiàn)下的一切,這般執(zhí)著反而無法想通的?!?/br> 只見石素芳櫻唇微開,一對秀目瞪到不能再大,滿是驚訝的眼神,其他人更是完全說不出話來。良久之后,蒲鵠才喟然道:“項大人這番話語實在是勘破了人間俗世,難怪連紀(jì)才女都對大人垂青有加。” 石素芳臉色漸漸恢復(fù)正常,深深地望著項少龍,突然之間,感覺天地似乎只剩下相對的彼此,四周的人事物都變得模糊而遙遠(yuǎn),兩人雖然相隔仍是丈許的距離,卻彷佛已進(jìn)入了對方的心底。項少龍感覺到石素芳雖是眾人傾慕的焦點(diǎn),但卻渴求窺探萬物生命的真諦,色藝只是她尋求更高理想的工具;石素芳也感覺到項少龍雖然身為萬眾景仰的英雄人物,卻渴求恬淡平 靜的生活。兩人沉浸在心靈相通的無我境界,雖只一剎那卻已如相識一生般。 良久,石素芳心神回復(fù),收回目光,忽地站了起來,退后兩步,施禮道:“雖尚欠各位一杯酒,但只好異日補(bǔ)上,素芳現(xiàn)在只想退往靜處,思索一點(diǎn)問題,各位請了?!逼样]欲言又止,終沒有出言挽留,神情復(fù)雜之極。 項少龍望著她無限美好的背影,心底滿溢著感動與敬重,她無論才學(xué)和美貌,均可與紀(jì)嫣然和琴清相比,但顯然沒有她們的好運(yùn)。項少龍不忍因蒲鵠的關(guān)系而傷害她,雖然她之前已惹起嫪毒對自己嫉忌之心,但此刻項少龍已不在意,慢慢沉醉在適才那種心靈契合的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