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盈的呼吸可能是因?yàn)榉讲藕托l(wèi)聽春拉扯，稍微有點(diǎn)急。

    不過他突然老實(shí)下來了，只是仍舊抓著衛(wèi)聽春的右手拇指不放。手指緩慢地，一寸一寸地在衛(wèi)聽春的手上摩擦而過。

    衛(wèi)聽春見他安靜了，乖乖地坐著，臉對著自己的方向，剛才還推她，這會兒又拉著自己不放，以為他是怕自己走，忍不住笑起來。

    她拉過薛盈的手，慢慢在他手心劃出兩個字。

    ——不走。

    我不走，別怕。

    薛盈感受了兩遍，感受出了是什么字。

    他動了動嘴唇，最終卻也沒有再開口，而是很慢很慢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但他仍舊抓著衛(wèi)聽春的右手拇指，一點(diǎn)點(diǎn)的，摩挲著，確認(rèn)著。

    薛盈很小的時候，被毒瞎過一段時間，那段時間他難得不被責(zé)罰打罵，但也不被允許出殿。

    小孩子天生不知道何為憂愁，又正是對一切都非常新奇的年紀(jì)，他殿里的宮人們對他從不上心，他一個人用一雙手，觸摸過整個寢殿他能夠著的每一處地方，描繪所有物品的形狀。

    他對觸摸到的東西格外敏感，他甚至能通過摸到的物品形狀，來復(fù)刻出它們的樣子。

    薛盈五歲那年，因?yàn)樯侥侨战辛藨c嬪一聲母親，被罰跪雪地，從日出到日落。

    他那時候很小，對死亡格外畏懼，又根本不懂他為什么會遭受母親的厭棄折磨。

    他只想活著，活下去。

    可能是因?yàn)樘纯嗔?，也可能是不被疼愛的孩子尤其早慧，他對那時候遭受的一切，都分外清晰刻骨。

    那天冷得他失去了知覺，也是他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在他幾乎要倒下的時候，有個宮人給他灌了一碗猶如滾油一般的參茶，將他即將冷透的身體重新點(diǎn)燃。

    薛盈那時候甚至在幻想著，來的人那么溫柔地抱著他，托著他，會不會是他的母親？

    他的母親終于原諒他了嗎？

    他費(fèi)力地睜開眼睛，不斷眨動，竭力想要看清，但因?yàn)樗?dāng)時太小了，凍得也太狠了。他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有看到。

    但是那時候他摸到了那個人的一根手指，正是右手的拇指。

    那個人手指上有一串很特殊的疤痕，不是后宮之中的奴才被主子折辱留下的那種疤痕，很特殊。

    薛盈后來生了一場大病，病好醒過來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用紙張將疤痕的形狀繪制復(fù)刻了下來。

    那道疤痕就和他現(xiàn)在摸到的——一模一樣。

    也是這根手指。

    就是這根手指。

    薛盈腦中風(fēng)暴一般，瞬息卷過很多念頭。

    他的第一個想法，便是這是一個組織的印記。

    民間、江湖、氏族豪紳，會豢養(yǎng)各種各樣的組織，做一些明里的暗里的，不能見人的事情。

    最多的是培養(yǎng)殺手、暗莊、和專門服侍大官富商的娼妓。

    這也是最好的解釋，否則根本無法說明，為什么不同的人身上，會有一樣的疤痕印記。

    這傷疤微微在手上凸起，規(guī)整排列成長條，有些像是燒傷，只有燒傷會凸起。

    衛(wèi)聽春又拉著薛盈寫字。

    她想說“嗨”。

    想說“你的聲音很可愛?！?/br>
    想說“你好像只小貓咪?！?/br>
    她想了很多，但是每一句和薛盈說似乎都不合適。

    她和薛盈，其實(shí)要細(xì)說起來，根本不認(rèn)識，也不能認(rèn)識。

    他們只是在異世短暫擦肩的過客。

    最后衛(wèi)聽春想了許久，手指久久懸而不落，她已經(jīng)縱容自己記住了貓咪的花紋顏色，甚至是名字，她不能再縱容自己繼續(xù)和貓咪有其他的感情和交流。

    因此最后衛(wèi)聽春只寫——好好活著。

    想到他晦暗陰翳的雙眸，想到他陰郁沉默逆來順受的態(tài)度。

    衛(wèi)聽春只想讓他好好活著。

    衛(wèi)聽春書寫的動作很慢，手指勾畫在薛盈的掌心，將這四個字，端端正正書寫了六七遍。

    而薛盈垂著頭，在想的還是衛(wèi)聽春究竟是哪個組織里面的人。

    他雖然是皇帝棄子，生性懦弱，低調(diào)沉郁，也沒有母妃保護(hù)，沒有外族護(hù)持。

    但正因?yàn)槿绱?，他簡直是天子第一號的傀儡人選，因此民間這些年有很多人私下聯(lián)系他，送他各種金錢美人，奇珍異寶，這其中甚至不乏一些狼子野心的大臣。

    只是薛盈很清楚，他們不是看重他，只是想要利用他，利用他的身份，想要他做傀儡人，若成，便是最好不過，若敗，死無全尸的只會是他。

    沒有人喜歡他，沒有人真的在乎他，他們都想利用他，卻又厭惡他，甚至想要他死。

    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鄭重其事，不厭其煩地告訴他，要他好好活著。

    薛盈想到衛(wèi)聽春喂他喝水，輕輕且耐心捏他腮rou的手法，時光仿佛在無限倒回，回到了他五歲的那天的冬日庭院。

    那個人也是這樣耐心地環(huán)著他，輕輕地捏他腮rou，然后給了他一碗guntang的生命之源。

    后來薛盈用很長的時間，查到了當(dāng)初那個喂他參茶的人，是一個新入宮的，不幸死于被人利用的小太監(jiān)。

    死得太快了，薛盈連他最后一面也未見到。

    可是那個人，又怎么會是面前的這個罪奴呢？

    就算是同一個組織，兩個人又怎么可能會有一樣的習(xí)慣？

    這個罪奴自小幫著慶妃虐待他，留在他身上的疤痕無數(shù)，但是她卻不該有和那個小太監(jiān)一樣的疤痕。

    薛盈想不通。

    他便一直抓著衛(wèi)聽春的手摩挲。

    衛(wèi)聽春垂頭看他形狀姣好的唇抿著，大抵是火烤得暖了，透出了一點(diǎn)血色。

    衛(wèi)聽春又伸出沒有被抓著的手，整理了一下薛盈的亂發(fā)。

    這一次他沒有躲，他抬起頭，隔著蒙眼的布，看向衛(wèi)聽春。

    開口又問：“你是誰？”

    你到底是誰？

    若當(dāng)真是什么想要接觸他的民間組織，又怎么會到如今才來找他？

    薛盈最了解這個罪奴不過，她一生未曾出宮，現(xiàn)在又是毒瘤滿腹，即將爆裂身亡。又怎么可能接觸到什么組織？

    那你到底是誰呢？

    這傷疤……又是怎么回事？

    薛盈腦中閃過一些民間的志怪雜書，那上面有種邪術(shù)，名為借尸還魂。

    他一遍一遍確認(rèn)著細(xì)細(xì)長長的傷疤，比十年前更深刻地刻在了腦海之中。

    兩個人坐在火堆邊上，誰也沒有再開口，靜謐而和諧。

    衛(wèi)聽春不知道再和薛盈說什么好，只是奇怪薛盈為什么獨(dú)愛她的右手，抓著不放。

    垂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他在摸自己的靈魂編號。

    衛(wèi)聽春一個激靈，頭皮都麻了。

    但是很快她又覺得自己腦子不清醒，大驚小怪了。

    靈魂編號是每一個穿越員都會有的，無論是系統(tǒng)生成的身體，還是借用小世界的身體，這個編號都會在穿越世界之后，在右手的拇指上呈現(xiàn)出來。

    因?yàn)橛沂质墙?jīng)常用的手，手指又是使用頻率最高的，最容易注意到的。

    因此他們所有的穿越員，都會無可避免地經(jīng)常看到，觸摸到自己的靈魂編號。

    編號是醒目的赤紅色，用來提醒著穿越到小世界里面的人，你是一個穿越者，是來做任務(wù)的。

    免得很多穿越員感情用事。

    但是這個編號和系統(tǒng)面板一樣，是絕對不會被自己以外的旁人看到的。

    而且薛盈眼睛被蒙著，根本什么也看不見啊。

    果然衛(wèi)聽春再欲觀察薛盈的反應(yīng)，薛盈就松開了她的手。

    兩個人繼續(xù)在火堆邊上坐著，衛(wèi)聽春在天亮之前，又添了兩次柴。

    期間她讓薛盈睡覺，在他手心里面寫。

    薛盈卻只是搖頭，對著火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因此衛(wèi)聽春也就跟著他一起坐著，不覺得尷尬，也不覺得奇怪，他們身上都被烤得暖融融的，外面的風(fēng)雪都吹不進(jìn)屋子里。

    一直到天快亮了，薛盈才開口道：“你能幫我松松手嗎？”

    “好疼?！毖τ?。

    衛(wèi)聽春其實(shí)已經(jīng)給他松過一次了，不怎么緊了。

    但是聽到他這樣說，也毫不懷疑，立刻傾身給他把手松了一些，還烤熱了手，給他按揉了手腕。

    見他沒有過激反應(yīng)，又烤了手，于是給他把腳上也松了松，腳腕也按揉了一下。

    薛盈一直很老實(shí)，任由衛(wèi)聽春折騰。

    他的臉一直對著衛(wèi)聽春的方向，可他什么也看不見。他依舊沒有把遮眼的布解下來。

    衛(wèi)聽春自認(rèn)為他已經(jīng)和薛盈達(dá)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秘密。

    為彼此保守秘密。

    讓這一場錯位的相遇，變得神秘又讓彼此放松。

    不過等到衛(wèi)聽春像是擼貓貓一樣，把人的手腕腳腕都松快完了，要給薛盈系上的時候。